本章从当代先锋诗人路也的诗歌创作实践及所体现出来的先锋诗学思想作为个案进行研究,以图进一步观照世纪末和世纪初先锋诗学或现代主义诗学思想对于创作的重要影响。路也与李清照、辛弃疾是同乡人。作为当代北方颇具代表性的女诗人,她最早写诗,后来又加入到小说家的行列,还写有大量散文和评论。但依我之见,路也的诗所达到的高度恐怕是她其他创作体裁不能逾越的。她的诗及其所传达的诗学思想使当代文学变得丰富和更具现代性。跨入新世纪,路也作为诗人的形象清晰亮丽和独特。
而我们在写作本章的时候,也就是2009年11月7日,路也入选《诗刊》“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但是批评界对于路也诗歌的批评和研究还显得滞后。本文作者作为路也文学创作(小说)最早的批评者,感到有必要对其诗歌创作及其诗学思想进行新的阐释和批评。
一自然、物象和爱情
现在有一门逐渐形成的学问:文学地理学。从自然、物象出发对作家诗人及作品进行研究正成为热点。对于一个不断游走的诗人来说,路也的诗恰恰是她的诗心不断通过旅行的发现和地理的变幻而流溢出来的。她先是有了大量描写地理与文学关系的诗作,后于2007年在山东大学完成了她的硕士学位论文《白洋淀诗群的文化地理学考察》。由于她从创作到理论上都进行了充分储备,所以其诗学思想日渐显露,并传达出她所独具的特色。在1990年代,笔者曾经几次撰文评论路也的创作,我称她的创作属于“女性的突围”和“意义消失后的反讽”,指的是在齐鲁这块近乎板结的古老的黄土地上,路也文学创作的现代性审美意义。十年之后,在这个愈加令人迷茫而错乱的时代,读她新出版的诗集《我的子虚之镇乌有之乡》,发现她的诗渐渐退去了较早在诗集《风生来就没有家》(作为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1996年卷,百花文艺出版社)和《心是一架风车》(1997年,作家出版社)里那种风一般的潇洒和自由,那种漫游的自在和逍遥,那种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的形式,还有青春校园叛逆性的反讽和刻薄的调侃;而更多了些温情、温馨和温柔的女性色彩,多了一种不失智慧和饱满诗情的丰富性,多了一份幽居与敞开、隐曲与澄明相交织的诗艺表达。这或许与她诗龄、年龄的增长,与她近年来有意无意地“走南闯北”、中国美国到处游历有关系,但更为重要的是她在精神深处发现了另一种生存方式和表达方式。
作为近十年诗歌创作的艺术结晶,《我的子虚之镇乌有之乡》分《江心洲之歌》、《大洋彼岸的风雅颂》和《我的南郊》三部分,是路也1997年之后的诗创作的选集。诗集的第一部分是在某个阶段刺激了诗人细密诗情的诗意江南和文化江南;第二部分是她在近年两次应美国文化基金会之邀访美游历、文化碰撞的审美结晶;而第三部分表征着她诗歌泉涌般的永恒之源,她的故乡、亲人、爱和美的源泉。
1990年代早期的路也自然属于校园诗人群体,那时期诗创作关于古典诗人及其诗意象和意境的巧妙借用,已然为她在近十年诗创作夯实了基础,她以自豪又知己般的口吻向读者描摹着她关于那些远逝的诗美,叙述和抒发着她对此的感觉和情怀。这些沉淀于路也新近诗中最为撩拨诗人内心亦撩拨着读者想象力的古典诗国人物、意象、意境等等,构成其诗歌的文学接受和文学审美的内在元素,成为她新近诗创作的情感和灵感的来源。
她写《江心洲》,“每天面对着一条大江居住/光住也能住成李白”;她化用李白《金陵凤凰台》引领每组诗句,把历史和现实、幻想和写实、诗艺和自然巧妙地捏合,构筑了一个意象繁复又朦胧迷离的陌生化诗性世界。她描画着爱情的浓度和热度:“我用身体做温度计来测量室温/体内有一柱水银,热胀冷缩系数与你有关/像你那片海边的潮涨潮落”(《白日梦》),奇巧的比喻把身体的秘密和灵魂的祈望若隐若现地显示。失恋后的女人失魂落魄,感觉“悲伤的飞机”都好像载不动那痛彻的愁绪,“它像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那画在天上的白色雾线,长长的,是我写给你的留言”(《飞机》)。“这次我在蚕豆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看到的全是哀伤。”(《蚕豆》)诗人在不经意间,连接了浸润着爱和美、情和恨的当下和历史、现实和文字。对此,佘小杰的评论很契合路也近期诗作的特点:“在她的‘江心洲’组诗里,诗人如此迷恋一切江南的意象,她喜欢江南的油菜花”,“喜欢江南的水杉”,喜欢“梅花、桂子、茉莉、枫杨或者菱角,这些江南植物”。
这是对一个诗意江南和文化江南的重新发现,当然是通过当下路也诗国的折射而发现的。
而当她的诗美遭遇美利坚的神话和土地时,这一切骤然间变作了古今中美两个时空、两种文化的胶合:“在梦里我会把帐篷上空的满天星斗/由拼音文字译成象形文字/把遍地蔓延的惠特曼的草叶读成李白的苍苔和蒲柳/把狄金森的苜蓿或石楠读成李清照的海棠/从身旁跑过的松鼠会像衔走松果那样/衔走我的片言只语”(《露营》)。对精神自由,诗人不是刻意的歌唱、苦苦的雕饰,而是信手拈来的把握:“蒲公英在五十个州里歌唱着自由/那些原名叫梁祝的蝴蝶在这里改叫罗米欧与朱丽叶”(《密苏里河》)。似乎情感不再峻急,仿佛一切都归于隽永。置身于美利坚的诗人,心中涌动的一端是古老的传说和戏曲人物,另一端是英语世界里童话般的人物:“一会儿仿佛杜丽娘,一会儿像简·爱/火苗用自己的象形抵御着拼音字母般的微寒”。语境的转换连着心境的跳跃,诗歌意象高密度且大幅度地起伏,如同现代文明中的飞机起降和信息快速的集散。即使在遥远的美国,诗人依然忘却不了那刻骨的恋情和深沉的叹息:“从帘卷西风/一直到人比黄花瘦。”(《这是我的行李》)对超乎寻常的热烈爱情的回味把这些散落的情感的珍珠串联起来。
艾略特曾说,诗应该是隐秘的历史的复活,是记忆在新的刺激下的觉醒。
这是一种现代主义的诗美特征。路也写浪漫的爱情,已不再是火山爆发般的激情宣泄,而是如涓涓细流汇成长江大河,诗美沉积后又被她新奇的意象组合所打捞。如《气候变化》写一个本该生长滋润处子美女的江南吴国南京城,却生活着“我”所深爱的扬州籍男子,“他”令人嫉妒地给“我”生活的北国那么多雨水,而本是水城“本该撑油纸伞的梅雨季节”的南国却旱象连连。诗人抒写的爱情本来平淡无奇,但在诗人含蓄的表达中却透露出震撼人心的效果:“我想,这样的气候反常是否跟我们俩/两地来往过于频繁有关/这场跨越纬线和温度带的爱情/这场覆盖大江南北的爱情/是不是扰乱了气象云图/引起等降水量线的挪动和季风进退的紊乱?”她又用“发了洪水”淹了大地和房屋的大水,身陷“美丽的囹圄”般地坠入了爱河!何等奇崛的想象,何等怪异的幻想,又是何等伟大的爱情?说她是当代的《乐府民歌·上邪篇》也不过分吧。爱情——一个超级滥俗的词儿——不正如一个心狱吗?她使多少男女身陷其中而不能自拔啊。然而诗人用了一个“美丽的”“囹圄”就把“爱情”打造成一个奇异的诗语。在此,外在的“囹”化作了内在的“圄”,一个把自我当成他者的自我囚禁,爱到极致仍不由自主爱着的恋人形象,就鲜活地出现了。
与其说路也对爱和美的刻写和追求是唯美主义的,毋宁说她追求的是古典美学在现代转换过程中的审美增殖。路也不忍心打扰古诗意境的安宁,她只是常常对此脉脉地注视并满怀着敬意。即使偶尔巧妙的化用古典诗境诗意,诗人亦努力使之在自由的心灵和自由的形式之间碰撞出诗的全息自由。在这里美不是和谐、比例、对称、符合黄金分割率等唯美形式,而是自由诗学精神的自然流溢。就这样,历史神话传说和典故都能造就或浓或淡或雅或俗的诗意,不但诗人忘却那喧嚣着的世间烦恼,哪怕失恋失意了,这带着全部生息的意象时而莺语般流转,时而流星般飞射的排列组合,也能让读者忘记钢铁水泥里的压抑,忘却人心叵测的险恶,而提醒你放松下来品味生活原本的美好和醇厚。
早期路也诗歌中经常有“风”意象,风表征了世间最重要的品格——自由、潇洒和无形。这正是作为诗人的路也的诗美追求。路也的诗在触及自然时,总是带有一点自然神崇拜的味道。无论多么不起眼的小花小草、小动物甚至小昆虫,都可化为路也笔下诗国的珍宝。
新世纪以来,诗人路也仍然向往那种摆脱尘世的田园式的爱情。她快乐幸福的步履和眼睛,她善于发现诗的素材的敏锐,和她表达的机智与巧妙,每每让读诗的人羡慕:我和你坐在高高的自行车上路两旁草丛里传来昆虫相爱的声响江水宽阔,快要漫上堤坝晚归的轮船运载着万道霞光此刻我多么理解那只正在横过路面的小羊它肯定是由于快乐而晕头转向原本现代社会里取浪漫温情而代之的是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可是这首《环岛之行》中的自然重新唤醒了那些疲惫且模式化的后现代人们的浪漫情怀。
甚至连那些人造之物如船坞、码头、铁路、自行车、电话线、乃至生活的锅碗瓢盆、饮食起居,一一变成了路也诗美学的快乐使者,传达着诗人的似水柔情或浓烈热情。“它追赶着花香,追赶着黄昏的尾巴,追赶着地平线/很快就从岛子的西边到了东边/路旁的水杉低下头来细细打量/这一堆正朝前移动着的铁和不锈钢。”(《环岛之行》)遍布江南大地的油菜花,在诗人眼里“她们”是爱情的化身,平凡而又热烈,“她们连睫毛都是金黄色的/把大地照亮,把天空映得晕眩/并发出一大片灿烂的喊声”(《油菜花》)。爱情虽还是纯粹的,但是她变得那么富有生活本身的健康和色彩。
现代的诗人无疑生活在一个人造物、工业品和大量复制的世界,情感的天空日益逼仄和狭小。诗人如何发现并表达出她的诗艺呢?路也善于从跨越时空的超蒙太奇式的意象组合中表达诗意。请看《两只蝴蝶》:这是两只江苏的蝴蝶它们有秦淮风韵,有才子才女之相属于这江心洲上的小资它们身穿苏绣的丝绸薄衫用吴侬软语说着海誓山盟甚至还唱了一段昆曲,吟了一首《蝶恋花》它们自认为一个是李香君一个是侯方域而我山东老家的蝴蝶们,要比它们敦厚些本分些那里的蝴蝶不会唱戏做诗,却能背诵《论语》“两只蝴蝶”的意象把南北不同的地理和人文、历史和文化巧妙地传达了出来。组诗《你是我的亲人》,更让我们见识了一个不同以往的崭新的诗人形象,她的情感是那么纤细,似乎一根衰草、一片落叶、一阵微风、一声叹息就可以把她击中,她敏感的诗心由于那刻骨温暖的血亲之爱而一再被触发。怀想姥爷,诗人写他住过的“小屋”将是“最后的”,“庭院”将是“空”的,自然的物象如桃花依然灿烂地开放,可是在诗人眼里她再也不是那般美丽,而且“看上去像是在号啕/蜜蜂无知懵懂/来采那愁肠百结的花粉”(《空庭院》)。
更多对自然的书写与文学美学的历史舒展在她的诗的天空下,有时候带上了一丝对天国和来世的张望。通过抒写“郊区的激情”,路也更注重语言对体验的传达和对生命质感的把握。“知更鸟在歌颂一座座花园,用的是美声唱法/松鼠把松果当成信仰,连乌鸦也学会了祈祷和感恩/那些金发碧眼的教堂和城堡/是这个城市的汗青正史和王朝”(《奥马哈的春天》)。“信奉生活中的诗意”,像“野鸭子/把自由主义的蛋,一颗一颗地/产在无边的草丛里”(《也许我愿意》)。
然而有时候,诗人内心世界又处于无边无尽的矛盾之中:“我足不出户就成为流浪者”(《白日梦》)。那是怎样的一种虚无啊?这是一种浓缩了一己和时代的深刻体验的结晶。我认为这正是诗人路也的诗学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