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非理性与理性的结合体
在这一点上,残雪虽然没有出身于科班的文学系、理论系,但是她的自由挥洒的文论体现了杰出的辩证法思维特征。在处理文学创作中潜意识(非理性)和理性之关系时,她特别指出了理性对于潜意识领域的引领和导航作用。她说,现代主义的想象力,需要强壮的理性的引导。在我们这个山穷水尽、千疮百孔的末世文化中,反叛和突围的难度尤其巨大。理性制导下的潜意识领域恰恰是我们发现陌生的自我的途径。这一点对于那些否认理性作用的先锋作家和现代主义作家来说,具有某种纠偏的重要性。
一个作家在创作中,如果仅仅是非理性因素在起作用,那么这种方法在将近一个世纪前达达主义的操作中就应该成功,遗憾的是,他们都烟消云散于历史的长河中了。他们这种“自动写作”的失败原因在于仅凭非理性(潜意识)因素。艺术的法则在于自由与节制之间,就如同语言作为一种游戏一般,无边无际的恣意妄说,就等于语言运用者的自我消解。游戏的参与者如果不按照规则来游戏,那也就等同于取消游戏本身。艺术(包括文学)也是如此。残雪结合自己的创作以及思考而来的文论思想及其表达形式,就非常注意对这一点的反思和批判。虽然不同时期的文学,会有理性因素占主导,或非理性因素占主导,或两者处于相对平衡状态中,但是完全忽视其中某一种因素,都必然导致此种文学艺术陷入瓦解的地步。残雪通过十余年的创作实践以及阅读、思考,显然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认为,理性精神(她主要指的是西方的理性传统)和那种无中生有的幻想传统(潜意识领域),而不是中国传统想象力中的触景生情、情景交融之类,才是“纯文学”的酵母和助推力。残雪认为“无中生有的幻想”是西方文学的优秀传统,而我们的文化精神中很缺乏这种创造力。残雪所用的这个语词与荣格所说的原始意象是大体一致的概念。因此,她所主张的潜意识或幻想力,实际上应该是与强壮的理性精神相联系的内心世界。
残雪总是在试图探索人性最深处的隐秘。她曾经说:“我的写作,就是重返故地,在向黑暗深渊的挺进中解放被制约的欲望,让其转化为纯精神的结晶状态。”在谈到这一点的时候,残雪的文论渗透和体现了某种尼采精神。她重视灵感和本能,她认为艺术家就是将本能通过强力意志(可以理解为强力意志的制约)以达到最高发挥的人。她通过解读卡夫卡,认为他是在建筑“灵魂的城堡”。她自己其实也是这样追求的,她认为自己的解读和创作都是在进行“灵魂的探索”。仅靠本能和挖掘潜意识还远远不够,因此,作为一直追逐灵魂和精神世界的现代主义女作家,残雪创造力的双翼是理性和非理性,两者缺一不可。对此残雪认为,在现代派小说的创作中,应该是有一个“理性的把关人站在黑暗的地狱门口,监视着那些要破门而出的拥挤着的欲望,但这个制约欲望的把关人本身又是受欲望制约的”。残雪这里所表达的思想显得辩证得体。理性和欲望(非理性)的关系在此残雪通过一个比喻表达出来,这里面有一个词组——黑暗的地狱,值得我们注意。如果没有这个意象,那么所谓残雪式的现代派文学就不复存在了,也就没有了残雪对于现代派文学观念的那种独特表达。理性与非理性的结合并非仅仅是一种所谓的和谐状态,而是通过这种结合把人的灵魂或精神深处的地狱般的东西揭示出来,从而对传统的文学观进行真正彻底的反思和批判。无论文以载道、文以明道,还是触景生情、情景交融,这两类传统文学思维表达方式,都在维持一个看似和谐、没有冲突的状态,其实却是或明或暗地传达出了一种文人的献媚作态。其背后是一种封建专制制度下对歌舞升平和歌功颂德的强制要求的屈从,也就是文人狡猾的媚俗的体现。残雪无疑看穿了这一套艺术表达方式背后的支撑,所以她对此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揭露与批判。
(二)自省的自我与批判的思想
对自身创作状况或心理进行自我分析和研究,是残雪文论表达的一种方式。残雪的文论不同于一般批评家或理论家的文论,她往往是依托于自己的创作体验而提炼出对文学的理论认识或总结。这种自我分析式的文论传达了一个信息,就是无论小说家还是文论家,当代的中国小说不应该总是关注外部世界,它应该将视线放到人心的深处。作为现代主义小说家来说,则意味着他(她)要将笔触深入到自我的内心世界。他(她)不仅仅是一个世俗之人,他(她)还承担着一个重任,这便是考察、探索、描绘当代人的内心世界。他(她)不是表面地浏览、扫描和记录,而是要有穿透人的生存表象的能力。所以,残雪才说,“自我反省是创作的法宝”。这种反省是运用冲创意志进入深层心灵世界,加以展现出来以便与表层世界形成对应和比照。在这一点上,残雪的思维方式似乎存在一个两极对应的世界图式。她往往在肉体与心灵(灵魂)、世俗与精神、理性与非理性等等两相对照的范畴中,试图通过前者发现其可以对后者进行勘探的路径。她甚至极端地认为,艺术工作者就是要否定自身世俗的、肉体的存在的渴望,而进入到一个纯然神与物游的境地。
与文学创作中的理性与非理性的交织相适应,自省的自我是一个“善于自我批判的”人,此时理性起着主导的作用。据残雪的理解,这里的理性并非算计性和利害性的实践理性,更非儒家的实用理性,而是人之为人的,并且克服了“丛林法则”的高贵的理性。实际上这种理性就是一种人的高尚的精神品格。
由于残雪设置的伟大作品的标准是“内省的、自我批判的”,她总是反对那种表面写实的,局限于所谓“民族经验”表层的文学。在残雪看来,甚至内省的、自我批判的文学便是伟大的文学的代名词,反之亦然。在自我反省的同时,残雪意识到我们民族文学自古迄今的特点便是独立自由精神的缺乏。由此她对当代流行的文学观念进行了毫不留情的猛烈批判。她评价古代文学是一种“依附的,向外(即停留在表层)的文学”,甚至《红楼梦》这样的作品,也因为不是促使人自省,而是让人流于肤浅,因此它属于人的幼年的文学。关于伟大作品的标准,内省的、自我批判的文学为首要的一条。第二条,在残雪看来为“彻底个人化”的作品,“因为人只能在真正个人化的写作中达到自由”。人格的独立、超越物质世界、专注于认识并拯救自身,这些是迈向伟大文学目标的必要条件。
所以,她的批判是从两个方面发起的,是双重的,即对自我的反思、批判和对社会、文化的批判。
除此残雪还专注于对上帝所赋予人的创作力的运用的论述。能够创作出伟大的永恒性作品的作家,在残雪看来应该是具有神性的、类似于“先知”的人。她引用莎士比亚的话来加以说明:“上帝造我们,给我们这么多智慧使我们能瞻前顾后,绝不是要我们把这种智能,把这种神明的理性霉烂了不用啊。”这又表明残雪开始建立某种宗教观或神学观,虽然她不是用基督教神学的术语来表达其注重精神、灵魂、神性、信仰、伟大等等文学观,但是她通过揭示和阐发了上帝作为造物主的伟大与人所创作的文学的伟大的标准,已经透露出了一定的神学文学审美思想。但我以为她在解读卡夫卡时并没有发现犹太—基督教精神对卡夫卡艺术创造的深刻影响,这一点是令人遗憾的。
(三)分裂又统一的自我
残雪特别强调自我的分裂,如果没有自身的分裂,就没有强烈的艺术创作的冲动。一个单一维度的自我如果要获得创造力,需要外力的冲击,进而分裂出不同的维度或多层面的自我来。这就像古人所讲,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但是分裂的自我还需要某种冲创力使之统一起来,而非“同一”。残雪对此有自己精深的体悟和理解。她说,“一个人,如果他要在面对世俗强权的威胁时仍能保持他内心领地的完整,他就只有不停地分裂自身,不停地进行高难度的灵魂操练,以使自身胜任在那片无疆的国土上进行不懈探索的工作。”这些操练工作包括立足世俗而紧盯天堂,经过灵与肉的分裂而获得自我的张力,灵战胜肉进而爆发出技艺,欲望转化为精神,而写作是实现精神超升的途径,等等。残雪在《期待同谋者出现》一文中,重复地表达了她自己对于艺术(文学)的见解:个体要在分裂中获取能量,首先从世俗中汲取力量,然后在语言的艺术中加以表达。所以这个自我就必须分裂然后再统一起来。理性和非理性,意识和潜意识,世俗和灵魂,先由分裂而致统一,人类的生命和艺术都必然要经过这样的过程。
在一篇宣言式的文章中,残雪等人提出了“对于自身的挖掘和批判”的极端重要性,她认为这“在历史上从未有过”。只局限于挖掘而不敢进行自我批判,那是一种新式的犬儒主义。残雪从不这样满足于自我设限的鸵鸟主义。她的文论用语表达充满了尼采式的任性、霸气和决绝性。她这样称鲁迅之后的中国文坛是被“乌烟瘴气所遮蔽”,“先驱者已经死去,留下成千上万的庸人”。她称自己以及同道们是生活在黑暗领域,她追求“隐没在最深最黑”处的“潜意识”,并认为这是一个“奇妙的王国”。她承认鲁迅是一个自我解剖的人物,是敢于对自我进行批判的人士。除了鲁迅,她对中国现代文学史和文化史的任何一个文人都看不上眼。在1990年代初的一次答问中,残雪这样表白自己的文学意识:“(在小时候一个美丽的南方夏日中)对于蛇、蜘蛛、鬼等,我有独特的感受,虽然恐惧,但更多的是渴望,那是异常美丽的意象。”她有老庄似的美丑辩证法,又拥有现代西方理性精神与非理性探索的品格,所以她往往能发他人所未发,言他人所未言。“凡是那些最褴褛、最‘负面’的人物,往往是最本质、层次最深、凝聚了最多激情的。”这样的认识多么像庄子笔下的丑陋而高贵的形象啊!只是残雪不同于庄子靠幻想来开拓想像空间,她是靠潜意识与理性的交织而来的灵感,也就是主要依靠“高贵的理性”来完成艺术的创造:“用高贵的理性去观照你灵魂的搏斗,这就是艺术。”残雪一再地表达她欣喜地发现的写作新大陆:“我只对内在的世界有兴趣,我要在我所有的作品中排除表面世界的干扰。”为了维护难得的个性独立性,“我在用异国的武器对抗我们传统对我个性的入侵”。残雪承认自己的写作属于现代主义。一方面她讲,“从一开始我就凭直觉感到了彻底非理性的写作是最好的写作。”另一方面,她又说道,“我的写作是理性和感性合一的产物。”所以她又主张当务之急是将西方“那种核心的、经典的理性精神”思想引进来并加以消化,以此来创造属于中国人自己的新的文学。
残雪的现代派小说艺术观就这样悖谬但又在极高或极深的地方统一起来。这说明她所追求的意象或美学竟然如此令人恐惧又让人神往,其中充满着二律背反的思维方式。这构成了残雪的矛盾和深度。换言之,残雪的创作及文论表达了鲁枢元等人所倡导的文学的“向内转”诉求,并且成为这一文学转向的典范性精神存在。
(四)涉及潜意识领域,强调灵魂的深度
按照邓晓芒的看法,21世纪的文学应该由国人几千年来从不匮乏的“诗”走向“思”,也就是有哲学的根基在里面。作为浸透着现代哲学思辨和沉在底层成长起来的先锋作家,残雪的文论具有哲思的深刻。90年代以来她自己的创作首先体现出了这一点,对此邓晓芒有过精辟的论述,他认为残雪的长篇小说“《历程》进一步把灵魂的自我解剖深入到了个体内心的最隐秘处,挖掘到了不仅是中国文化、而且是一般人性的最深的根,这就使在生命力的韧性的凝视中灵魂的自我否定和在自欺中挣扎的本性展露无遗”。人性在每一层面上都有一种惰性,“但只有一种恶魔般的幽默才能看出,人性并不是某种静止的‘境界’,而是一个困难的‘历程’”。残雪等人的此类创作就是要克服和突破“几千年来中国人的自以为老成的幼稚,自以为纯洁的肮脏,自以为赤诚的虚伪,而建立起个人独立的、不是为了向世人显示而是为了自己行动和成为‘人’的内心世界、精神世界”。这种带有现代存在主义意味的话语与创作向传统意义上对人的认识和界定(完人、赤子或圣人等)发起了思想的猛攻,所到之处攻城掠地,对传统国学及其所设定的人的概念进行彻底的批判。这可视为哲学与文学、哲学家与文学家的联合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