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回忆沉思中猛然惊醒,旋即听到一阵悠扬琴声。
不知何时施雪桥从某处取出一只小提琴架于肩上缓缓拉奏,他半闭着眼,似被固定在田野里的蒿草那般,无论风调节奏如何变化皆是巍然不动面无表情。
一曲毕,他睁开眼来,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如何?”
“泰伊思冥想曲,听着不赖。”我不常听小提琴曲,但这首耳熟能详的名曲自然十分熟悉,就他的演奏来说,毫无瑕疵。
“就答案来说,我听明白了一半。”他将小提琴放在沙发上,然后说道:“这首曲子可是应景得很。”
“这儿可没有泰伊思。”
“也许。”他不置可否,“你该知道‘戈多’。”
“原作精巧得很。至于你的么——”
“一塌糊涂。”他与我几乎同时出口道,随后我一阵沉默。
“你瞧——”他轻微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就我看来,原作也未必比我的好到哪儿去,世人都喜欢这样神神叨叨的东西。他们追求的本就是虚妄,等待的亦是虚妄,就连追捧的竟然也是虚妄。可笑么?”
“.......”我只是单纯的不想说话。
“就文学上来说,欺世盗名之徒不止如此。”风言风语中他的谈性更浓,“古往今来多的是沽名钓誉之辈,就举个列子,陶渊明便是个混账东西。”
“他本就是个不争名利的隐士怎样沽名钓誉。”
“隐士?哼,若是真的隐了,后人如何得知他的高风亮节?那又是谁夸的他乃五柳先生?不过自吹自擂罢了。”
“你不也是一样。”
他略微一愣,旋即止不住的笑起来,说:“自吹自擂终归是为了让他知晓,但我却与他不同,我只需你知晓便可。”
“恰好是我。”
“恰好是你。”他照着我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接着笑容更加明显了些,“不错。我愈加喜欢你了。”
窗外猛然拉过一条闪电,伴随着阵阵雷声几乎撕裂了整个夜空,一瞬间,几可透过缝隙瞧见星辰。
“好了,言归正传。让我们回到梦小姐这里来。”他收敛笑容,像是从来都没变化过表情。
我沉默着,等待他再度开口。
“你觉得自己身体上有多少病毒?”
“......”
“在我看来,人类整个就是病毒。尤其是‘精子’。既然是病毒,那么该怎么办呢?”他依靠在沙发上,斜着脑袋看我,姿态放肆不少。
“清除。”
“不错的词,准确的说是先排出,然后清除。”
“这就是荒唐的理由?”
“理所当然。”
“那你又何必将‘病毒’冷冻?”
“对我来说它是病毒,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它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财富。”
“财富?”
“或者说是权力、金钱也可以,换个说法,‘人类的遗产’这个词可能更为准确。”
“那人类可真是不幸。”
“不幸得很!”他猛然站起来,怒气冲冲的模样难辨真假,双腿微微发颤,又立刻被迫坐下(在我看来,更像是摔倒)。旋即他露出了一副奈何的样子,说:“我们去书房谈吧,不觉得有点冷吗?”
我不动声色地盯着他没有任何动作。
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困惑,呼喊道:“秋目先生?”
“玩够了么?”我并没有露出嘲笑的表情,语气平静。
他望着我,一点点剥去了面孔的神色,最终只余下空洞的模样。随后他站起身来,极为稳健且缓慢地朝门外走去,我亦起身跟随。
走廊的灯光更加刺眼些,施雪桥袒露着上身光脚在前方带路,此刻看来,倒是轮廓分明肌肉十分明显匀称。整体却极其消瘦,某些部位的肌肤近乎透明隐约可以瞧见其下血管中流动的血液。
书房在走廊尽头,推开房门后,率先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架银白色钢琴。钢琴旁边摆放着一张黑皮沙发,靠墙书架上零散地摆放着几本书籍(加起来不到一百本)。整个房间不大,约二十平米的样子,地板上照例铺着羊绒地毯,居中悬着一盏如同一楼大厅的吊灯光线却暗淡不少,四面无窗尽是空白。
施雪桥于钢琴前自顾坐下,端正姿态,然后微微偏头问道:“听什么?”
“说就足够。”我顺势坐下回答道。
他没有理会,悬手略微停顿了一会儿便开始弹奏起来。
我细细听了一段,断定未曾见过,韵律丰满流畅,多是欢快明亮,循序渐进之后欢乐之余又夹杂着些伤感神色,兜兜转转千变万化引人遐想流连。
不多时,曲终。余音袅绕。
“Sadangle(参考作品:原作出自俄罗斯钢琴作曲家伊戈尔.克鲁托伊2011年发行的专辑《Neyanbhbin》)。”施雪桥说。
“传世名作。可惜我从未听过。”我说。
“你是第一个听到的。”他沉默了一会,然后继续说道:“五年前我完成了自己的那部分。”
“为什么不公之于众?”我问。(此时我忽略了“自己的那部分”背后的含义,后来想起追悔莫及。)
他转过头来,似笑非笑。旋即我便明白了缘由——他并非时刻都站在人类的立场上。
“就梦小姐的事,我们可以达成一个约定。诸如我不再要求她帮我‘排除’病毒——要知道,她貌似十分看重这份工作。作为交换,只你答应我两个条件。”
“第一,需要你在必要的时候再见我一次。”他说完便望着我。
我点头表示应许。
“第二,你得帮我的小说取一个名字。”
“小说?”
“准确的说,是一部还未完成的小说。”他站起来踱步自书架抽出一部厚重的笔记本来,然后伸出手来递给我。
我翻开扉页,上面写着如下一段话:
深夜月亮挂在高山上
只有脑袋的年轻贤者凝望着它
弟子们询问他
不灭的存在能继续吗
他双眼向南
两手置胸前
身体在火中
(摘自《百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