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两人梭梭穿行的脚步下蔓延着。
嘉仁皇子手执木杖走在前方,他虽身负顽疾,脚力却不见得缓慢。禁凌烨在距他不过半尺的身后紧逐着他的脚步,两手提着裙裾,才不致被高及膝的植物缠绊住衣角。
他们此时已行至密林深处,脚下被枝桠虬结的藤蔓覆盖,头顶林木葳蕤、蔽日参天,根本看不清楚地形,只能靠着习武者基本的适应能力前行。
林中无风,寂静得只余下二人足尖落地时发出的沙沙声。
愈行至深处,那原本稀薄的烟雾便越发浓重起来,几乎连咫尺外的景物也无法辨察。寒气侵衣而入,那烟雾中似乎带着极其阴冷的水汽,一沾及身,便丝丝瘆骨。
禁凌烨忍不住将冻得僵冷的双手合抱在胸口,在掌心深深呵出一口热气,用力搓暖双手,却也抵挡不住那刺骨的严寒。
“咳,咳……”仿佛是这里的阴气益发刺激了嘉仁纠缠多年的顽疾,前方拄杖而行的人猝然咳嗽起来,然而脚下依旧迅捷,并未有丝毫减缓的迹象。
禁凌烨却有些担忧,连忙紧步追上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问询道:“殿下,您……还好么?”
说话间,她下意识地搀住了他的右臂,待为他省些力气,怎料嘉仁却是蓦地拂开她手臂,用力之大,令禁凌烨一个踉跄,几乎栽倒。
“你——”禁凌烨惊声脱口,方待抱怨一句什么,怎料却见这位温和的浮国皇子脸色蓦然凝肃起来,目视前方,眸光一片冰寒,凝聚如针。
她心中一惊,循着他目光朝前望去,却只看到一片浓浓的黑雾中,暗翳森森,似乎空无一物。
然而,风划过树梢时,风声里却依稀传来一阵极其诡秘的“呲呲”声,宛如水波般曳过脚下的泥地,疾速潜行而来!
风声猝然裂响,裹挟着凌厉的劲气,朝着某个方向厉啸而去!
绯红的闪电在暗夜里一掠而过,划出一道动魄惊心的光轨。霍然间,但闻前方的丛林里传出“啵”的一声颤响,仿佛有什么被那道闪电击中。
四周空气顿时静滞下去。也不知那条蛇魔究竟是被一击射中,还是隐秘地蛰伏了下去、伺机待动。
然而,令人惊疑的是,方才从嘉仁手里掷出去的那道绯光——他袖下贴身藏置的绝世利器“赤霞环”,竟未同平常一样、自动绕转回他手心里。
禁凌烨与嘉仁互视一眼,均从对方眼眸里看到一丝警惕之容。
二人顿时心照不宣地沉默了下去。片刻后,禁凌烨咬唇低声:“我先过去看看。”说罢,便微躬着背脊,小心翼翼迈开了脚步。
然而,不待她迈开第一步,嘉仁却霍地拉住了她,蹙眉沉声:“别慌张,再等一下。”
说话之际,他默不作声地略略抬起自己的右手——就见绯光明灭一闪,一截利刃瞬间自他袖底滑出。
“呼哧”一声,嘉仁尚未发出被握在手中那只赤霞环,但见正前方的暗夜里绯光明灭一挫,蓦然间腾起,疾速飞掠而来!
几乎同一个瞬间,嘉仁手腕一沉,另一道绯色的闪电横掠过长空——
“叮”一声,清脆的金铁交击声里,一道绯光似乎不堪承受如此强大的劲力冲撞,蓦地沉坠了下去——二人依稀间,似乎同时听见一缕极轻的“呜咽”声,从那坠地的物体上传来。
那声音极其诡异妖邪,仿佛婴儿低低的啜泣、带着濒死的阴气,令人闻之不寒而栗。
嘉仁面色微沉了一沉,拄着木杖,与禁凌烨缓步向前行去,至那只赤霞环坠落之地,二人站定。就见嘉仁缓缓取出怀中一个油纸包,拿出火绒火石,摩擦出一簇火光来,合掌点燃了火折子。旋即探身向下望去。
便见那只玻璃般透明晶莹的赤霞环上,此刻却死死缠绕着一只黝黑的毒蛇——那毒蛇看去不过两指粗细,身体却极是狭长,黑皮上长着密集的绿色斑点,隐隐闪烁着绿色的光芒,宛如鬼火;那毒蛇狭长的身躯虬结扭曲地缠绕在环身上,倒三角状的头颅已被嘉仁方才施展出的劲力碾压得血肉模糊,看去极其狰狞可怖。
“哎呀!”禁凌烨轻呼一声,看着如此瑰丽又锋锐的神器被这恶心之物的血污糟蹋了,不由大觉可惜。
她抖出怀里的绢帕,俯下身去,似待捡起那只赤霞环,清理干净。怎料,嘉仁目中神光霍地一变,猝然拉住她的手、疾步向后退去,口中低叱:“小心!”
禁凌烨就觉身体被嘉仁牵扯着,犹如一阵轻若无质的风般迅速向后掠去。
双目最后的余光中,她瞥见那只血肉已模糊狰狞的毒蛇,似乎奋尽了最后的力气,挤出两截尖牙,双牙上犹自沾染着粘稠的毒液;它吐动着猩红的信子,舌尖轻轻一抖,那信子便犹若暗器一般,竟迅速脱离了蛇口,隔空厉飚而来!
乍见此状,禁凌烨的思维还来不及运转、未及思索如何躲避,那黝黑泛绿的毒液便已黏粘上她的双眼!
天地在她视线中瞬息倒转,最终熄灭成一片黑暗。
双目先是一阵火烫的疼痛,那种痛意直沁脏腑、深刺骨髓。旋即,那火烫的痛意转变为涩涩的钝痛,最终逐渐麻木。
而禁凌烨一片漆黑的视觉,也在这种浑浊的麻木里一分分冻结,沉重的意识逐渐消失。
“姑娘,姑娘!”最后的听觉里,她依稀听见那个温润如碧水的声音急切地唤着她……然而,那个声音却渺远得如在天边。
“姑娘,姑娘……”朦胧里,这个声音一直在耳侧反复地唤着她——似乎已在那个不知时辰的梦里,唤了她许久许久。
禁凌烨吃力地睁开双眼,眼底透着倦意,目光尚自有些朦胧。她揉了揉眼睛,视线终于一分分清晰起来。她怔怔望了嘉仁好一刻,方讷讷问道:“是你……救了我?”
那位温和的浮国皇子却是微笑不答。那笑容依旧如月华般澹静清宁,令禁凌烨那颗在梦境里飘荡已久的心骤然安定,恍然间竟觉得,方才那一切犹似一场梦境。
周围一片寂静。唯有篝火燃烧时发出“哔啵、哔啵”的声响,奏成这静寥的林海间唯一的律动。
篝火明灭挫动,映照得禁凌烨的目光也仿似有些迷离。
“殿下,是你救了我吗?”见嘉仁不答,她又重复问了一句。
嘉仁缓缓点了点头,却并未多说什么。他胸脯极其平缓地起伏着,似乎正在调息运功。
禁凌烨不敢叨扰他,只是微微颔首致谢:“多劳殿下耗费宝贵的真气为我运功疗伤,此恩此德,小女子铭感在心。待来日有缘,必将还报殿下。”
“你不必谢我。毒蛇出没处七步之内,必有解毒之物。我不过略略运功,为你疏通筋脉,将解毒的草液逼入你体内罢了。但此刻你余毒未清,仍会妨害视力,甚至危及记忆。”嘉仁眼眸低垂,并不看她,径自调息运功、回复元气,口中只是淡淡道,“你我既然结旅而行,在这一段旅程中便是同伴。救你一命,彼此相互间也有个照应,也是为了我自己。只叹我才能浅薄,尚无能力为姑娘拔除所有毒素。救人救至一半,在下自认不敢妄居功劳。”
禁凌烨微微叹了口气,察觉到对方温和的外表下那淡漠如斯的本性,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等待嘉仁调息完毕,方拍了拍衣裙上沾染的尘土、站起身道:“无论如何,切不可再为我耽搁了行程。”她抬眸望了眼天色,若有所思道:“此刻应该尚是子时,看来我并未昏迷多久……幸好。”
她转过头望向嘉仁,朝他淡然一笑:“我的余毒应已没有大碍了。我们不如还是先抓紧时间赶路,寻找茕仙草要紧。”
嘉仁闻言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拾起双杖,支撑着身体,继续前行。而禁凌烨在旁执了根火把,紧随上他脚步。
怎料才走了几步,嘉仁忽又顿住脚步,沉吟道:“还是先熄了火把吧,小心招惹来其它邪秽。”
禁凌烨听言神色一惕,四下张望去,果见溟濛的暗夜里,无数双森碧的眼瞳幽然蛰伏,那一只只眼睛里涌动着贪婪与嗜血的欲望,令人不寒而栗。
禁凌烨哆嗦了一下身子,连忙熄灭了火把,却并未丢掉,而是藏入了随身的包袱里。
有好几次,禁凌烨眼看着嘉仁皇子拄杖艰难前行的样子,都忍不住提议搀扶他一程。然而看着他轩挺的眉宇间那坚毅决然的神色,最终还是怯懦了开口。
及行至一片坑洼的泥泞前,嘉仁蓦地出声喝住了她。
禁凌烨陡然听得他的厉喝,不解他用意为何,连忙取出火把来,待要再取出火绒火石点起,却闻前方传来“啵”的一声轻响,似乎二人所立的正前方,是个巨大的泥潭。
禁凌烨顾不得惊疑这些,但觉嘉仁蓦地撤了双杖,抱起她纤腰、飞身疾退。
这个不便于行的病弱皇子,一身轻功竟是极佳,带着一女子蹑空飞退,依旧行动如风,衣袂飘扬间,一身烟云水气,宛似一位得道的飞仙。
禁凌烨侧眸在暗夜里凝望着身畔这个气质清逸如仙的男子,恍惚中联想起了遥远故乡的另一个人,一时不禁有些失神,竟浑然忘却了眼前迫至的危机!
陡闻虚空中传来一声凄烈的嘶啸,不似魔物虫兽发出的,竟仿似一个女人满腔怨怒的咆哮!
那叫声极其凄厉悲亢,仿佛一个刚刚临盆的妇女,失去了襁褓里的稚子,那声诘问苍天、不甘与怨怼的斥责。
禁凌烨将灵力汇聚在印堂处,凝聚目力看去——由于法力的作用,这一刻,她的视力比往日犀利了七八倍有余。
然而,眼前此情此景,看得越是清晰,心中那份惧意与欲呕感也越发强烈起来,让她胃里一阵激烈翻腾,几乎立时在半空中呕吐出来。
眼前那魔兽的躯体分明是一条粗壮的巨蟒,蟒身足有一个肥胖成年人的腰身那般粗细,上面覆满了厚厚的赤鳞,在暗夜里闪动着血色的红光。可是,这样一条巨蟒,却长着一张美丽妇人的脸庞,邪丽美艳无比;然而却又生着九个脑袋,同时窥望八方——那八个脑袋俱是深红色的蛇首;唯独正面那个“女人”的脸上,却没有眼睛:原本该生着双眼的位置,却是一片空白;然而那一片空白之处,却流下两行血泪来,委实凄厉可怖!
禁凌烨抑制住了冲到口边的那声尖叫。那一瞬间,她心中骇意极盛,头脑却是异常清明——她蓦地回过目光,注视着身旁的浮国皇子:是的,他才救过她一命,她的性命便再不是她一个人的,她要报答这位遥远东方的异国皇子、更要守护自己的弟弟!
念及此,她心中略略一定。
风在耳旁呼啸,阴气飒飒,宛如催命的鬼哭声。嘉仁依旧带了她疾速后掠。然而,二人的身体,在这修行看去足有千载的蟒妖面前,却不啻于两只蝼蚁,随时都有可能被这庞然巨物践踏于尾下。
赤红色的蟒尾怒啸扫来,裹挟着厉烈凄毒的劲风,而嘉仁携着禁凌烨的后退之势,正在逐渐衰缓。
此时此刻,此情此境,即便是这位面临千军万马尚能从容冷定的嘉仁皇子,手臂亦不由泛起了轻微的颤抖,与禁凌烨身体接触的臂膀上早已渗出冰凉的冷汗。
“嗷”——便在那只蟒妖的巨尾横扫而至之际,却仿佛被什么猝然烫伤了一般,虚空中骤听一声愤怒的咆哮震地而起,直遏云层。嘉仁定睛望去,但见它殷红的巨尾上,此刻竟拖了一大簇燃烧的火球!
那火球仿佛来自天边,猝然降落,无迹可寻,却神迹般地迅速烧延至那蟒妖的巨大身躯上。但见那蟒妖硕大身躯上殷红的鳞片在一片片焦残、脱落——而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顷刻间。
“蛇打七寸,快!”便在那只蟒妖痛得嗷嗷直叫、拖着燃烧的尾巴、待要蹿回它的老巢中之际,就听禁凌烨断然一声厉喝。
嘉仁如梦初醒,衣袖微振,两脉绯光蓦地自袖底滑出。那两轮绯光疾速旋动,伴合着一种天籁般的清吟,在暗昧夜色里凝结成一道绚丽的霞光,仿佛天边朝霞织成的纨绮。
就听利刃洞穿皮肉的声音瞬间透裂了长空,入耳传来,令两人顿时精神擞然,一霎间竟忘记了寒冷。
在那道绯色霞光盛开的彼端,一蓬艳丽的血花蓦然勃放而出——在一声振聋发聩、凄厉至极处的怒啸声里,禁凌烨看得清楚:那一对赤霞环正斜斜交叉着、切入了那蟒妖的七寸处!
在那被嘉仁凝聚了全部精神气力的一斩之下,锋锐的轮锋从蟒妖颈际透骨而入、再穿体而出,将那只蟒妖的头部与身躯齐齐斩裂为两爿!
一击过后,嘉仁仗借着这一击之势,扶着禁凌烨的纤腰,与她平稳地翔落在地面。
大地震动了许久后,才终于渐复平静。
嘉仁抬手拨开阻挡在眼前的藤蔓,定睛看去:就见前方林地里亘堵着一条长约两丈的九首巨蟒,浑身包裹着红得发黑的鳞片,每一片都足有五个指甲盖大小;八个蛇首的眼睛具皆空洞地瞪着嘉仁,已是奄奄一息。
那对赤霞环由它的七寸处直插而入,将它钉死在地上,腥臭粘稠的血水汹涌如泉,从它的颈处汩汩冒出。
而那只生着美艳妇人脸庞的蛇首的信子还吐露在外,没有眼睛的双眼处两行血泪不住涌淌而下,苍白艳丽的脸上充斥着巨大的愤懑、怨憎与不甘,仿佛随时欲待噬人而扑!
禁凌烨依旧余惊未定,立在七步外,怔怔看着那张已然毫无生气的妇人脸庞,心中忽然有所触动,情不自禁地喃喃脱口:“它,好像……好像一个母亲。”
嘉仁略略叹息道:“九首赤蟒,原是新生妇人的怨魂与修行千年的红鳞蟒,通过合体,而生化成的一种变异妖物。传说这种妖怪平日喜欢沉睡在泥沼深处,一旦嗅到人的气息,便会流着血泪醒来,寻觅自己夭折的‘儿子’——一旦当它发现来者不是自己的孩子,便会怨气大发,将活人生生吞入腹中……”
禁凌烨听得心惊胆战,不由咋了咋舌。再度凝神看去时,面色却是霍地一变。她指着那美艳妇人的脸庞,失声:“你看,她……她的脸,在消失!真的在消失!”
嘉仁却是毫无惊愕之色,淡淡看了一眼,点头解释道:“是的,如今她的身躯已死,怨妇的灵魂也将消解,归于虚无……你看她面上那些苍白的色斑,以及眼睛里流出的血泪,其实都是怨气凝聚成的——对于这种已堕入魔道的妖物而言,让它迟早解脱,也算是立下一件功德。”
禁凌烨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心中感叹瞬息浮生的无奈。
二人看着那妇人的脸庞渐渐在夜色中瓦解消散,最终化成一摊清水;而剩余的八个蛇首徒劳地挣扎了一阵,终究也都渐渐失去了声息。密林内终于重新沉寂下去。
嘉仁这才回首望向禁凌烨,微微颔首笑道:“多谢姑娘方才施法相救。”
见他窥破自己的法术,禁凌烨脸上微微一红。就听脚下枯叶又是一阵簌簌轻响,她定睛望去,便见嘉仁正拄着双杖,绕至那巨蟒的身躯前,她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了他,惊声道:“你做什么?”
嘉仁却不答话,只是默然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那匕首甫一出鞘,登时有凛冽的寒气逼人而来,连站在一旁的禁凌烨都觉层层衣衫内、手臂上的肌肤如浸冰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一步。
但见嘉仁手持那柄锋芒犀锐的贴身匕首,一分分剖开巨蟒脊椎处的蛇皮,面色沉凝如水。
他不动声色地忍受着阵阵难闻的腥臭,在它血肉里用力剜挑了片刻后,就见匕锋上寒光一闪,他手抬起之时,掌中已握了一枚碧绿的蛇胆。嘉仁也顾不得双手沾满血腥,便将那枚蛇胆递到禁凌烨面前,缓声嘱咐道:“在从你们中陆流传过来的医书中,记载着:蛇胆有驱寒明目、强身固体的功效。而这枚九首赤蟒之胆,更是绝世难求的极品。你落水后气虚体弱、方才又中了那碧斑蛇剧毒的体液,一直余毒未清,倘若不赶快服下这枚蛇胆的话,你恐怕很难登上辉月山。”
禁凌烨盯着他手中那颗血淋淋的蛇胆,一股浓郁的腥气登时扑鼻而来。她微微皱了一下眉,随即有些嫌恶地摇了摇头。
嘉仁只是微微一笑,故意激将道:“看你一身行走江湖的中陆侠女装扮,竟然连这都不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