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旋而顿了顿,看了一眼走在他身旁的女子,温润的脸上渐渐舒散开一缕寡淡的笑纹,“倒是禁凌姑娘,如此绝世殊色的佳人,气质又是如此不凡,料来必应是名宦贵族府中的千金闺秀,却能够这般爽朗大气、不拘礼俗,也实为难得。”
禁凌烨如此聪颖敏锐之人,又怎会听不出他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当即秀眉一挑,佯怒道:“莫非殿下是在取笑小女子不成?”
嘉仁淡淡一笑:“岂敢,我的确是在衷心夸赞姑娘。”
“我不管你是衷心也好、假意也罢,反正哪,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肯让我扶着你走!”说话之间,禁凌烨踩上一根横亘在地面的枯藤,一脚轻轻踢开,口中嗔道,“我有个朋友啊,他以前比你性子还倔!以前跟他父亲抬杠的时候,别人怎么劝他,他都不肯听的。你还懂得顾左右而言他,那家伙……哼,平时一副油嘴滑舌的臭样子,一旦跟他爹怄起气来,就知道铁着脸、凶巴巴地把人家赶出去。”
听着她的抱怨,嘉仁微微苦笑起来:“倔?这个词儿倒挺新鲜,我还从未听人这么说过我呢。”
禁凌烨脚下不停,再度轻轻划开一丛枯藤,回首笑道:“平日伺候你的那些人啊,碍于你的身份,肯定不敢跟你说实话的;你的敌人们呢,当然更加不会同你讲这些啦!我在中陆的时候啊,也总是听人说,海外浮国的嘉仁皇子有多么多么厉害——可是,难道就没有朋友告诉过你,其实……你很倔强、很逞强吗?”
嘉仁脚步一缓,无声地看着行在前方的禁凌烨——他又何尝不清楚,那个少女故意扯着这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谈,只不过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然后自己走在前面开道,方便他前行。
“我没有朋友。”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轻轻吐出这样一句——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也不知是在说给他自己听,还是脚下的土地,抑或是……那高高在上的苍天。
不料,前方的少女闻声陡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看着他,那双湛蓝色的眸子在黑夜里流转过微漠的柔光。
“怎么可以,没有朋友呢……”顿了片刻后,她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那、那样岂不是太孤单了?不如……我做你的朋友吧!这一路上,我们还可以说很多话呢……如果……殿下不介意的话。”
嘉仁仿佛被她那样的眼神吸引住了,怔怔凝视着,竟然半晌不能言语。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夜色里,隔着稀薄的雾气,那两脉淡蓝色柔光,竟似有着某种道不明的魔力。
她离得他那么近,几乎就在咫尺,可是才一恍神,便又倏地远去了。
怔怔半晌后,他方叹了口气,淡淡道:“我们走快些吧,天就快要亮了。”
禁凌烨点了点头,然而,才一转过身,正待前行,却猛地被一道无声无息袭来的气劲向后拉扯去——她惊疑不定地欲待转头问询,然而余光却仿佛蓦然瞥见:密密叠叠的黑色潮水,正从他们将要前往的方向呼啸涌来!
那,是数万只奇形怪状的虫蠹汇聚成的浪潮,排山倒海纷涌沓来,欲将二人在瞬间吞噬殆尽!
那些丑陋爬虫行动速度迅若疾风闪电,倏忽间便已临近。危急关头中,嘉仁用单手轻轻环托住她的身体,迅速飞身后退——他行动本就不便,猝不及防之下,一条爬虫已沿着他的衣襟向上爬来。
禁凌烨眼疾手快,忙拔了根珠钗,电光石火间,已将它死死钉在了地上。
她连续飞射出几枚发钗,距他们较近的几只虫子都已猝然丧命。然而,眼前这片黑暗的森林望不见尽头,窸窸窣窣的爬行声一路延伸,似乎永无止境。
禁凌烨不禁惨然脱口惊呼:“这……究竟还有多少啊!”
嘉仁忙伸臂拦住她继续拔发簪的动作,“不要再发了!它们的血会引来更多同伴争噬——这些虫子嗜血如命,头部又异常坚硬,能于瞬间刺破人的皮肤。它们一旦遇到活物,即会钻入它皮肉深处、将之啮食殆尽。因此,但凡被它们盯上的活人,到最后多半血肉净尽,只剩下一具空皮囊。”
“啊!”禁凌烨听得心惊胆战,手中最后一枚珠钗便要下意识地发射出去,却被嘉仁急忙按住,故作随意地调笑道,“原来姑娘家的发饰,竟还有这类用处?”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还是先赶紧想想办法吧!”禁凌烨白了他一眼,一面扶住他飞身疾跃、躲避着满地游移不定的虫蠹,口中焦虑地催促着——她这辈子,还从未见过这么多可怕的猛虫巨蠹聚集于一处,此刻浑身都已泛起了鸡皮疙瘩。
那些黑褐色的爬虫有披甲的,也有软体的,无数只细脚踩踏着浑噩的黑土地,爬行的速度极为惊人,须臾之间,便已如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二人重重围困在核心。
但见嘉仁仍旧不紧不慢地取出一支火镰,在刀鞘上擦出火星——果然,那些虫蠹乍见火光,便蓦然停滞住了,怔怔地仰着头看,仿佛所见是某种从未遇见过的新奇景象。
黑土地上那些枯叶一经点燃,便立即烧延出一条明亮的火线,那些爬虫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回身逃窜——然而,那些来不及逃走的,已尽皆在烈火中化成了焦炭。
这些奇异的虫子,都是从人畜腐烂的尸体中化生而成的,又日夜为阴气浸润、吃着腐肉长大,乃是性子极为阴寒的生物,遇火则亡。顷刻间,二人面前便已尸骸遍地。
万千只虫蠹的尸骸堆积如林。阵阵恶浪,在烟火之中弥漫。
禁凌烨用嘉仁的外袍遮着自己口鼻,却掩不住那冲鼻的恶臭,忍不住扶着一旁的树干,不断呕吐起来。
嘉仁贴在她腰间的手缓缓移至她后背,轻轻拍着她的背心。待她呕吐渐止,嘉仁递上一方丝帕,口中叹息道:“这般恶劣的环境,实在难为姑娘了。”
禁凌烨早已被腐臭和灼人的烈火熏蚀得泪水涟涟,闻言点了点头,以示感谢,随即便捂着纨帕,不住地咳嗽起来。
火光驱散了林间阴冷的寒意,却也只是短短的片刻而已。不久后,一阵阴风袭过,雾气似乎愈发大了。
待咳嗽声平甫后,禁凌烨抬眸望向正径自倚树休息的嘉仁,轻轻叹了口气:“我们走吧。”
她下意识地搀扶起他的手臂,然而,却感觉自己掌中的那只手,似乎在剧烈地颤抖着。
她面色一变,依稀察觉到了什么,禁不住脱口:“嘉仁殿下?”
“我没事……”嘉仁状似淡然地回了一句,随即有些艰难地握起跌落地上的那对木杖,缓缓撑起身,试图推开她的手,“不必劳烦姑娘了,我还能走。”
禁凌烨却不肯放手,讷讷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对不对?”
嘉仁微微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旋即不再答话,任由她搀扶着,缓缓前行。
半晌无话,只有二人轻微的足声,在夜色中徐徐前行着,穿越这片湿气越来越浓重的密林。
“我们究竟还有多久,才能穿过这片林子?”走了许久后,似乎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禁凌烨出声问道。
然而,嘉仁只是茫然目注前方,低声回答:“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禁凌烨扶着他的手指微微一紧,无声地叹了口气。
又行了许久,前方终于豁然出现了一缕光线,穿拂开重重迷雾,垂照在二人眼前。
那脉初阳散发着淡淡的柔光,浸泡在迷雾里,氤氲成大团彩色雾气,没有丝毫温度,更枉论照亮这片森林。
这,便是嘉仁在进入密林之前所说的,“白天和夜晚,都是一样”。是的,在这片迷雾森林里,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处处都渗透着极为阴冷的寒气。即便到了正午,外面温暖的阳光一旦垂照进这片密林的范围内,便会立即消散在了那蔽日参天的树林凝结成的浓厚雾气里。
四周虽然透出些许微漠的光亮,却怎生看去,也决计无法让人联想到此刻是“白昼”。
禁凌烨正自心神不宁地环目四顾之际,却听嘉仁突然开口提醒道:“看来我们还是来晚了啊……日光已然出现,那么,想必血烟罗瘴过不多时也将会出现……禁凌姑娘,要多加小心为是啊。”
禁凌烨轻轻“嗯”了一声,脚步却是片刻不停。她抬头凝视着前方,声音里略微透出几分焦急:“但愿我们已经走到这片密林边缘了。否则,以我们现在的体力,要想走出这迷雾森林,恐怕……”
然而,她冰冷泛白的手却突然被身旁男子紧紧反握住。禁凌烨微微一愣,就听那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柔声劝慰道:“别怕,总会没事的。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都要去尝试。”
禁凌烨心中一热,就着微漠的光线,才发现他此时的脸色竟是如死般的苍白,心头顿时一酸,喃喃脱口:“殿下……你、你真的不要紧吗?我们要不要先停下来,休息一下?”
“我是想休息啊……可是,毒瘴可不允许我们稍作歇息。”就见嘉仁淡然一笑,戏谑道,“再坚持一会儿吧,说不定我们很快就会走出这片密林了……你这小姑娘啊,总不会还比不上我这个病人吧?”
“谁说我比不上你……”禁凌烨下意识地脱口反驳,然而,语声却蓦然刹住——便见对方话方出口,便猝然捂住嘴,猛烈地咳嗽起来,脸上渐渐泛起两脉病态的红霞。
禁凌烨连忙拍了拍他的后背,柔声,“你别再说话了,我们快点走便是。”
“往左一点,我感觉到……咳,那边有股……极为阴郁的湿气。”嘉仁又轻轻咳嗽了两声,仿佛连说话都十分吃力。
“好。”禁凌烨一边答应着,一边扶着他、将路程向左方偏了偏。
迷雾森林的血烟罗瘴四时不绝,一旦到了冬季,便尤为猖獗,是以路经之人几乎无可幸免。很多人即使是侥幸翻山越岭、获取了茕仙草,依然会死在回来的道途中。
一念及此,禁凌烨便不禁心生黯然。
便在她微微失神之际,身侧的嘉仁突然一个踉跄,几乎跌倒。禁凌烨心下一惊,连忙及时将他扶住了,却见他脸上泛起的潮红愈渐变深,方才她还误以为是咳嗽带出的,然而就眼下情况看来,显然有异。
禁凌烨紧握住他的胳膊,却发觉他竟已无法施力,不由急道:“殿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见嘉仁微微苦笑:“我的病已非朝夕,一直用药物调理,方得以延缓发作。眼下虽还未遇到瘴气,但是……但是我这副身体……咳咳……”说话之间,他气息孱弱,与先前英气逼人的皇子样貌判若两人。
禁凌烨连忙脱下他披加在自己身上的外袍,为他搭在肩头:“是冷吗?这样有没有稍微好点?”
她心中正暗自责怪自己,竟一心只思量着如何快些离开此地,一直未曾注意他的病况。就见嘉仁虚弱地摇了摇头,叹息道:“没用的,这里的气场……一般人都受不了的……咳……你适才服下的那颗蛇胆,可以驱除一些负面的气场,保护你走出去……咳咳,你快点走吧,别再耽搁了……我本就是去留无意的命,别为我……为我,浪费了时间……”
想到他先前硬是将那颗珍贵的蛇胆喂给了自己,禁凌烨顿时嘴角轻涩:“说什么傻话呢!你不是要为宫本夫人找寻茕仙草吗?怎么可以就这样放弃!”她扶起嘉仁,毅然道:“就算只剩下一口气,我也不会扔下你一个人的!”
“禁凌姑娘!”怎料,她话音才落,嘉仁便眉头一蹙,竟是再也不愿前行,猛地甩开她的手,颤巍巍地靠在一株大树干上,冷冷道:“你以为我是救了你吗?笑话!当你报出自己姓氏的时候,我就想着要利用你了——在中陆如此赫赫有名的北靖国禁凌世家,你以为我们浮国皇室,会从没有听说过吗?”
他此时似乎连呼吸都异常艰难,手紧紧捂着胸口,然而态度却十分强硬:“倘若我没有猜错的话——‘禁凌姑娘’,你,应该就是北靖国国主最宠爱的女儿、华翎公主吧?你以为……我这样费心讨好一个远从中陆而来的公主,会是毫无企图的吗?禁凌姑娘,你真是傻得可以啊!”
听着他这番冷言冷语的讥诮,禁凌烨却半点都生不起气来……因为,从见他第一面时起,她就已经认定:他绝不会是那样的人!在那艘遇难的海船上,他分明尚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而他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是为了激怒自己、逼迫自己离开吗?
不,才不!
她整了整衣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缓缓蹲下身,压抑着心里的委屈,缓声道:“嘉仁殿下慧眼!可惜,我就是这么傻的一个人,傻到你已经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却偏偏还是要留下来。殿下不肯走是吗?……好啊,那我就陪你在这里坐等血烟罗瘴!我倒是也很想知道,这颗苦胆,究竟可以撑得了多久!”
“你这丫头,真是……不可理喻!”见她竟如此倔强,嘉仁只得无奈地站起身,仿佛待想再说些什么,却终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们走吧。”
禁凌烨闻言莞尔一笑,揶揄道:“殿下既然熟识中陆文化,自然也应该听说过,我们有句话叫作‘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无奈我既是女子、又是小人,所以你这个正人君子呢,就只好委曲求全啦!”
嘉仁顿时哭笑不得,只得轻轻咳嗽道:“蒙华翎公主赐教,在下今日也算是长见识了!”
二人就这般相互依扶着,又走了良久,前方的雾气渐渐微泛起朦胧的嫣红,一分分弥漫在密林间昏暝的光线里。禁凌烨凝神看去,心下不禁有些迟疑,“前面,应该就是那片传说中的……血烟罗瘴了?那我们,应该怎么过去?”
嘉仁挥指道:“径直往前走就是了。只要在你方才服下的那颗蛇胆功效尚未全失之前。”
禁凌烨讷讷道:“那你呢?”
嘉仁淡然一笑,“莫非你还没有闻到我身上的药味吗?别忘了,我可是被草药浸泡大的药罐子,百草的药性早就已根植入我的骨髓和经络。这些瘴气虽会令我呼吸艰难,但还不至于立即要了我的命……”说到这里,他蓦然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呵,否则,大概我也不敢冒然来此寻茕仙草了。”
禁凌烨翠眉微蹙,显然对他这番说法尚有些存疑,然而看着眼前越来越接近的毒瘴,当下也不敢再多作停留,径直向前走去。
嘉仁凝视着她的背影,出声提醒道:“进入瘴气范围之后,千万莫要开口说话。最好屏住呼吸,用最快的速度走出去便是。”
在踏入血烟罗瘴的瞬间,周围的光线仿佛都豁然明亮了起来,几乎如同外面世界里的白昼。禁凌烨却不敢多四下张看,低着头一径疾走,而多半的力气还是用来搀扶身边的病弱男子。
也不知究竟走了多久,鼻尖始终萦绕着某种奇特的香味,满眼都是斑斓的嫣红色,宛如少女最旖旎绚烂的梦境……禁凌烨脚步渐渐迟疑,竟突然有些分辨不清方向。
她感觉一阵眩晕猝然袭来,如若不是手掌上陡然传来的内力,想必已然昏睡了过去。
两掌相接的刹那,嘉仁温暖和煦的真气源源不断地注入她体内,令她保持神志的清明。
她感觉他覆在她手掌上的手指正疾速写道:很快就能出去了,坚持住。
禁凌烨沉沉地点了点头,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前行,意识几乎已经昏昏睡去,仅靠着嘉仁的内力一点点维持着机械般的行动。
朦胧之中,身体骤然一冷。禁凌烨缓缓启眸望去,但见前方那奇特的嫣红色光线渐渐变得稀薄,外界的压力也骤然减小下去。她深吸了一口气,大脑顿时清醒了许多。
枝桠与藤蔓密密交缠的迷雾森林里,依然是一片漆黑。仿佛短短的片刻间,他们已从天堂,再度堕回了地狱。
然而,禁凌烨却是蓦地松了口气,欣然道:“我们……我们已经走出毒瘴了?”
就见嘉仁微笑着点了点头,汗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下来,他柔和的声音此刻已显得极为衰弱,“很快……就能到达辉月山了。”
禁凌烨不由抬眸朝前方望去——虽然前方的道路依旧是一片黯淡,然而她的心中,却仿佛预见了丝丝缕缕的光线,脚下的步伐也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就只差……一点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