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浮国尾滨县。
这是浮国西方边境的一座县城,濒临擎苍海峡,而在海峡的另一头,便是苍华大陆的领土了。
正是二月中旬,这本该海风吹人冷的季节,此日却是惠风和畅,阳光暖暖地洒在平静的海面上,三两沙禽掠岸低飞,这景色看去极是恬谧怡人。
在这素来静谧的小县城里,此日却有些热闹,一大早便人头攒动,争相一睹他们心目中那位高贵而传奇的嘉仁皇子的风采。
据说他此次来到边境,是为送别一个好友——为了那个远自苍华大陆渡海而来的年轻女子,他派出手下所有武士,在七日内寻找到了四十九味极为珍稀的药材,转手相赠那女子。据闻,浮国国主于此略有微词,斥责嘉仁皇子当以国事为重,不应为一个女子浪费这些时间。然而大殿之上,这个退还宗籍的宫本家世子却掷地有声道:生逢挚友,便是为之倾尽生命,又有何不可!此言一出,连他那位素来杀伐决断的父君,亦不禁为之动容,不再追究。百姓们听闻此事后,更是急于知道,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朋友,方能令这个素来谨言慎行的皇子说出那样坚决的话来。
擎苍海岸,一袭青衣翩跹而来,即便未见清其容貌,亦令往来观者无法排斥、无法抗拒:海风拂乱了那个女子的长发,随她行走间不经意捋发的动作,她藕荷色纱裙迤逦曳地,袖带在海风里轻盈飘舞,看去竟犹如一缕缥缈在清水淡墨里,不染俗尘、凌寒留香的青烟……围观百姓一时竟都看得有些痴了。
那宛如天仙般的女子正朝着嘉仁皇子俯身拱手道,“今次全仗殿下盛情,如今所有药材均已备齐,已比预计中快上了许多日子。”
嘉仁似是在凝神听着滚滚海浪声,闻言面露微笑,“都说这擎苍海岸的风与别处不同,我倒是今日才分辨出其中微妙处。”
禁凌烨抬眸注视着他,玩笑般道:“倘若殿下喜欢,大可在此搭间小屋,日后我带着弟弟亲自来道谢,也不必翻山越岭地去初阳京找你了。”
嘉仁澄如止水的眸子里波光微动,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莫非,公主还会再来我浮国做客?”
禁凌烨婉然微笑道:“待阿雪身子康复后,我自是要让他亲自来拜访一下救命恩人的。”
“那么……”嘉仁略一沉吟,缓声道:“我定当派人铺好五彩锦缎,在此恭候公主与世子大驾。”
禁凌烨闻言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殿下这么一说,我反倒是不敢再来了。”
按照苍华大陆的习俗,在地面铺设五彩锦缎,乃是用以迎接诸侯国国主的礼节。禁凌雪虽已是成年之龄,然而依旧未改孩童心性,这北靖国的将来,自当是由禁凌烨主持打理……可是眼下,这个不做公主近十年的女子,对此仍是有些无所适从。
嘉仁紫色眸中露出一抹洞悉的笑容,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是嘉仁说笑了,还请公主万莫放在心上。它日若能再见,我们仍然是朋友,迎接你的,自当是我养母宫本夫人酿制的好酒。”他推动轮盘,那轮椅徐徐向前移出几步。嘉仁凝望远方,眼底掠过一抹忧色,轻声提醒,“听闻海峡那边的局势现今很不安稳,此行还请公主千万小心。”
禁凌烨释然笑道:“多谢殿下提醒。”
“若是遇到危险……”他抬眸注视着禁凌烨,一缕黑发拂过他的脸颊,挡住了眼神中那短暂的飘忽。
只听他轻叹一声,从腰带上解下一枚翠绿通透的玉佩,递给禁凌烨,徐徐道:“倘若公主当真遇上什么难以解决之事,便拿着这块玉佩,去找华襄国的国主华千征。”
禁凌烨略微迟疑了一下,顿时明白了他言外之意。她眼神变了变,并没有去接过,而是面露疑色:“北靖国国力固然偏弱,但是……殿下此言,可是另有深意?”
嘉仁淡淡点头道:“不瞒公主,华千征早有雄心一统天下,已于一年前,与我国私下结盟。而若战事一起,北靖国怕是也……”他并未再说下去,静如止水的眸子凝望着此刻同样平静无波的海面。
阳光静静垂照在深蓝色的海面上,粼粼闪烁的波光汇入他那双紫色的眸子里,宛如一层雾气般游离不定、变幻莫测。而在那层幻杳的雾气之下,却仿佛掩藏着某种深不见底的忧愁。
禁凌烨微微一晃神,便即淡然笑道:“殿下诚意,华翎心领了。然而我不过是一介女子,从未问及政事,更不愿涉入这场天下归属的争夺之中。即便他日,整个苍华大陆都将卷入战火的浩劫中,我北靖国,也当退居一旁。”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以公主的名号自居。简短而淡然的几句话,却仿佛在浮国与北靖国之间划下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这线却像是一道极深的沟壑,让嘉仁心中微微刺痛。
退居一旁……傻丫头啊,莫非你真的以为,只要执守此念,便可以在这诸国争霸的乱世中明哲保身吗?嘉仁在心中发出低叹,却未开口劝说一字,只是默默收起了那枚被海风吹得冰冷的玉佩,握在手心里,反复摩挲着。
云淡风轻,正是出航的好日子。
“请殿下多多保重。”禁凌烨笑意恬柔,朝他略一颔首,便即转身而去。
嘉仁一直目送那青衣女子登上船板,几度欲从轮椅上站起身,然而念及自己那永远无法随心所欲的双腿,目光瞬时黯淡了下去。
天长水阔,便要从此永别了吗?
他微阖双目,鼻尖蓦地泛起一丝微弱的酸意。
蓦然间,仿佛不甘心一般,他再度睁开双眼,抬眸望去,恰见那女子也刚转过身,遥遥凝睇着他,脸色已再不复片刻前的冷淡与漠然。
她冲他嫣然一笑,在甲板上挥动双手,大声喊道:“记得叫宫本夫人多酿些好酒,我下次来,一定能把你灌醉!”
嘉仁紧紧扶着轮椅上的扶手,指尖微微颤抖——再多的愁苦,都仿佛在她那一笑间释然。
原来,难以言说的千般愁苦、万般无奈,尚抵不了那三杯两盏清樽淡酒。
此意难忘,荒凉也罢。只叹他们之间的时光太短太短,短到……转瞬即逝、却刻骨铭心。
寒夜寂静。更漏里的流沙簌簌滑落,声声宛如来自冥界的传唤。
重伤昏迷已有多日的白衣少年,此刻在睡梦中痛苦地闭起了双眼……
那……是梦吗?可是为何,梦中一切景物都如此真实?
那依稀是个寂静的清晨,微风轻寒,他正躺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哼着家乡的小曲儿,宛如海水般清澈的眼波柔柔地注视着他。
刚出生的孩子应该都是不记事的,但是此刻的他,却仿佛能够清楚地洞察“那时”的一切——
他出生的时候,哭声并不响亮,嘤嘤咽咽,犹若女童。接生的婢女们颤巍巍地将他递与他的母妃。
然后,他看见那个容色苍白的女子抱起嘤嘤啼哭的新生儿子,将他小小的身子用力贴住自己温热的心口,垂泪道:“吾儿吾儿,为母即便舍弃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定会护你平安。”
在他出生后不久,他的父亲曾来看过他一次。
那个统御一方的君王,隔着很远的距离,默然凝望着他这个唯一的儿子。看见他结发之妻泪满衣襟的样子,那个神色寡淡的君王终于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既然是在这样大雪弥漫的寒冬里出生的,就为他取名为‘雪’吧。”
他说罢便拂袖而去,空余下一室清冷。
那个初生婴儿这才知道,现在正是冬天。他被锦缎襁褓层层包裹着,躺在空寂的宫殿内的暖阁里,看不见此刻层层殿宇外、那漫天的雪花如何缤纷飞舞、那呼啸的北风如何肆虐奔袭……然而,他却感觉到,有种彻心彻骨的寒冷,在他心里缓缓滋生、蔓延——仿佛那些细碎的雪花,都悉数落在他的身上、他的心里去了。
雪。
他不喜欢这个名字。
那日,父亲刚踏上殿外的冗长石阶,便被一群已候在门外多时的大臣团团围住了。
“君上,那个孩子留不得啊!”
“臣昨晚夜观星象,见有彗星袭月——君上啊,世子他是灾星,日后必将为我北靖国带来灭顶之劫!”
然而,他的父亲良久未回应那些大臣们苦口婆心的劝谏。初生的婴儿感觉抱着自己的那双手臂颤抖得厉害……他想出声安慰母亲,然而喉中发出的,却只是呜咽的哭声。
“孩子,不要怕,只要我还活着,便由不得他们伤你半分!”他听见那个温婉如水的女子在耳旁决绝地开口,声音轻而缓。
于是,他便在母亲温柔的目光下,逐渐安静了下来。良久后,就听门外的父亲疲惫地留下一句:“行了,你们都退下吧。本王累了。”随即,那位主宰一方的君王便大步踏出了这座宫殿,再未回首一次。
从那时候起,小小的婴儿心里便已知道:自己是遭人嫌弃的。连自己的生父,也只是隔着那样遥远的距离,漠然看他一眼,便自此对他不闻不问。
他知父亲心中必然有愧,故而不忍对他心生怨怼……好在,在漫长的成长岁月里,有母亲和姐姐的悉心陪伴,他也并不觉太过孤寂。
“阿雪,这个酥糖给你。”那个活泼而温柔的姐姐摸了摸他的头,不由分说地将一块糖塞到了他嘴里。
甜食虽甜,他却觉厌腻,几乎让他透不过气。他皱了皱鼻子,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