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眸望去,但见白马之上,一个风神潇散的白衣男子正一手抱着那银甲少年,另一只手里持着一把长约三尺、样式古雅的剑,那墨青色的剑鞘还在他身旁的战马上挂着,而剑身通体雪白、不沾滴血,剑锷上的一对翠玉环佩相互交击,在风里发出清灵悦耳的声音。那男子面容清雅脱俗、不可摹画,双眉如剑、眸若远山,墨如点漆的眼瞳上却依稀笼了一层轻雾,乌沉沉的,望不见底。想来他应是战士,然而不知为何,却不着战甲,在使用刀与枪弩的战场上,此人手中握着的,竟赫然是一把长剑!
冷汐昀正兀自出神之际,却见那个方才在危难关头救了她的银甲少年,此刻却艰难地缓缓抬起手、指向了自己。
“封大哥,你来了就好……”看见这位白衣男子的出现,北靖国的世子仿佛顿时松了口气,虚弱地喃喃,“请救、救她……她不是敌方的战士,是无辜的……”
封无痕闻言微微侧首,看向这个离奇降临在两军交锋的战场上的少女——
她应该是中陆人吧?然而那一袭乌黑柔软的长发,却是宛如海浪般一路蜷曲而下,垂落至胸前,由于覆满了沙尘,而微显出几分凌乱;而看她那一身古怪的衣装,有些像是西域人,然细看却又不似——以他生长在帝都权臣世家、见多识广的眼力,天底下什么绫罗锦缎他没有见过,一时竟也辨认不出她这身古怪衣装的质料是什么。
最让他惊愕的,是这个少女的面容:那张素颜未施脂粉,在凌乱长发的映衬下,微微显得有些苍白,却宛如雪山寒梅、清艳绝俗;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似乎凝蕴着某种看不到底的忧悒,然却有一种极为清冷而慵倦的气质隐隐散发开去,令人不敢轻易冒犯。
她是什么人?又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心下正自疑虑满怀之际,却突感背后传来一道凛冽至极的杀气,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疾速逼近。
就听身后的战士们齐声高喊道:“少将小心!”
他还来不及回头,身后那雷霆般的一击已然近在咫尺,冷冽的刀气几乎穿透了他的衣衫、直遏脏腑!
那一霎,手中的长剑自发地震动起来,发出龙吟般的啸鸣声,似乎在警示着它此刻危在顷俄的主人。
就在生死交睫之际,封无痕已将禁凌雪拦腰托起、横在身前的马背上,随即整个身子俯贴着禁凌雪的后背、向前疾疾探身而下——这一式看似随意的举动,竟是生生避过了向他后背直劈而来的那把杀敌无计的宝刀。
而那柄清光四射的长剑,在他手腕翻转的瞬间,竟似突然活了起来,剑尖有如吞吐着信子的灵蛇,急促地迎着那把偷袭而来的宝刀飞去。
“叮——!”刀剑清脆的交鸣声中,剑尖迎上刚硬的刀锋,瞬时刹住了气势,剑身在主人隔空发出的推力下渐弯成一个奇异的弧度——若按照常理,这样的弯曲力度是会立刻将那把长剑折断的,然而封无痕只是略微一动手肘,剑锋便又笔直地在虚空中挺立起来。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震动着在场每一个将士的耳膜,站得稍近些的战士们都不由得纷纷捂起了耳朵,面露惊慌之色。
刀光与剑影,宛如电光火石相撞般剧烈耀眼。
而这一切,只发生在短促的一刹那间。
封无痕一直背对着来袭之人,连握剑都是反着手腕的姿势,而那阴狠欲夺人性命的一刀,竟就这样被他硬生生挡了下来!
封无痕缓缓收回长剑,转首目注来人,语声冰冷、略透出几分讥诮之意:“原来堂堂离国的首将、风虎云龙中的‘龙将军’,竟也是个喜欢在背后偷袭暗算、欺负一介孩子和孤弱女子的小人!”
姬上朔此时已然两度受挫,握刀的手已在微微发抖——他乃是此次领军的主帅,然而此时此刻,竟败在了敌军两个黄毛少年的手里!
这让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姬上朔面色铁青地咬紧牙关,齿缝间恨然蹦出几字:“兵不厌诈。”
“好一句‘兵不厌诈’!”封无痕松开怀中的银甲少年,霍地自马背上翻身而下,清喝道:“那么,晚辈就再向姬将军讨教一二!”
他的眼底看不到丝毫愤怒,然而一袭白衣所经之处,漫空雪花顿时飘落得愈发猛烈。
咫尺处的冷汐昀几乎已从这个男子平静黑澄的目光下,看到有火焰在激烈地燃烧。
一言毕,不待对方答话,封无痕手中长剑已再度指向了敌军主帅——剑锋呼啸而过之处,嘶擦出丝丝风声,漫空雪花亦纷纷被逼退至两旁。
姬上朔见状心下一沉,只得扬起手中宝刀,准备迎接这个少年的挑战——然而,他下一瞬便骇然发现:他竟已连挥刀的时间都没有!
“噗——”血肉迸裂的声音在他胸腔内猝然炸响,姬上朔不由惊恐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这位纵横沙场数十载的名将,大概至死也无法相信:对方究竟是怎样挥出的这必杀一剑——他根本还分毫未看清对方的动作,那柄长剑便已无知无觉地从他的胸口笔直地洞穿而过!
殷红的鲜血溅落在沙场上,慢慢洇润了干涩的黄土地。
他此刻口中已然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只能伸出一只手,指向面前那个神色平静的白衣少年,惊呼:“你……”
然而,封无痕却未理会他,只是微微闭上了双眼,眉宇间依稀闪过一丝悲悯之色,旋即叹息着回手拔出长剑——一蓬凄烈的血光顿时随着他的动作激荡上高空,犹如在黄土地上泼洒了一场血雨。
而此刻仰卧在地的姬上朔,只能眼睁睁呆看着那把跟随了他大半生的宝剑铮然跌落在他身旁,只是这一次……他已经再也没有力气去将它捡起。
“我在动手之前,通常都会留足够的时间给对手准备——但是,对于你这种偷袭之人……”封无痕转过了头去,漠然叹道,“不需要。”
他执剑的手沾满了雪花,而那柄古雅清奇的长剑,此刻正安安静静地在他掌中沉睡着——仿似方才那一轮巨大的杀伐与它全然无关。那剑锋在沾了血后,竟没有沾染上半丝腥红,反而显出些许晶莹透亮的光芒。
封无痕手持长剑,回身步至鞍前。离国的战士们见状,纷纷惊惶地让道——在亲眼目睹了主帅被这个白衣少将一击而毙后,这些战士们已经再没有了继续战斗的勇气。他们此番本是士气高昂而来,谁想结果却遇到了这般令人匪夷所思的局面。
主帅阵亡、离国战败!
看着已然在自己马背上昏迷过去的北靖国世子,封无痕略略迟疑了一瞬,右手的剑忽地插入鞘内,向着那突现于战场的少女伸出手,沉声道:“姑娘,请上马。”
见她不言不语、亦未有任何动作,只是冷眼盯着自己,封无痕忙又解释道:“眼下战况危急,你一个姑娘家,久留于此地,难免会遭遇危险。我们这便先带你返回大营……之后,无论你要走要留,我们都不会阻拦你。”
然而,冷汐昀仍旧没有回答他,只是垂眸看了一眼此刻已然在那白衣男子怀中昏迷过去的银甲少年,忽地轻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避开了封无痕的手,径自翻身乘上另一匹已失去主人的战马。
楚昔赋看了一眼此际被部将抬起的、敌方主帅姬上朔的尸体,突地猛一拉缰绳,让座下的战马掉转过头去,回首大喝道:“列、阵!”
随着他一语落,四处的号角声登时呜咽而起,战士们整齐的脚步再度沉沉踏响在辽阔的平野上,掀起激撼人心的士气。
“杀——!”副将辛成均猛一挥手,开口高喝。
然而,在属下们奋力与敌军拼杀之际,身为六军主帅的楚昔赋却没有任何行动。他目注四周的战势,微微叹了口气:若是招降的话,的确可以避免这样一场近乎杀戮的战争,但是……以眼下帝都的实力,他又怎敢冒险招揽敌国的败兵降将?万一,日后他们里应外合的话……
冲天的喊杀声中,这位六军统帅静坐于马鞍上,神色漠然。
细碎的雪花,仍旧纷纷扬扬地漫天飘舞,将整个充斥着鲜血与浑浊黄土的沙场覆染得一片苍茫。
这场六月间突如其来的大雪,不知究竟会给这个乱世带来怎样的新局面。而此时此刻,在南方离国的巍峨宫殿里,平野之战的发起者还尚不知道,那场空前的危机已即将来临。
正午的阳光温柔地泻洒在平滑莹亮的玉石阶梯上,临风而立的离国国主襄穆此刻正一壁擦拭着心爱的宝刀,一壁对身边的亲信低语道:“清鸾的毒下得还算不晚,只要澹台澈那小子还瘫在床上,不出三日,我军便可直指帝都。”
听见国主这番豪气干云的振振之词,身侧的亲信小心翼翼地递上另一块丝巾,恭谨地应道:“君上您战功卓著、威震遐迩,这天下,想来迟早都将是咱们离国的。”他旋即小心地抬眼窥了一眼国主的眼色,低声提醒:“但是,清鸾姑娘那边,您难道就不怕……”
“即便那小妮子如今当真有了二心又如何?即便澹台澈那小子现在就醒过来了,那又如何?”襄穆轻声冷笑着,抬手直指向大殿外的浩瀚青空——
“我离国大旗挥指之处,天下无人能阻!”
“宣凤仲琳、高佩和迟向秀!”
“帝都一旦入我手,北靖、华襄和彝国,怕是迟早会有所动静,需当早做防范为是了。”
“是。”那亲信不敢再多言,当即低首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