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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蜂魂

我家养蜜蜂已有半个多世纪。

初升的太阳透过硕果累累的杨桃树,洒下鹅黄嫩绿的光点。这时,蜜蜂便争着从小孔钻出来呜呜呜,像会飞的雨点泼向蓝天。只见它们在蓝天打了个转儿便消失了。一会儿,它们又像金色的雨点不偏不倚地落到小孔边上。这时每只归来的蜜蜂,双脚都挂着金色的蜜团,沉甸甸的。它们一只按一只地钻进笼里去了。如此流水般往返,形成无数辐射线,连着澄碧的天宇和远近的旷野园林,织一幅美丽的蜜网。

“今天日子旺,蜂儿的脚全挂了蜜,连翅膀也沾着花粉。”父亲眯缝着眼自语道,“小家伙就是勤,起得比太阳还早。”

他知道蜂儿在何处采蜜,采的是什么蜜。

“你闻闻,”父亲说,“是桉花蜜,是在桉林海里采的。”

我凑近小孔闻到蜜香有桉花的芬芳。

“你看,蜂儿在孔门外打的全是小圈子,说明蜜源不远,花丛就在村后百步之内。”父亲说得神秘,“如果回头蜂打的是大圈儿,那就说明花路远着呢,有的远在几十里以外……”

“它们为什么打圈圈呢?”我问。

“这圈圈是路程,它是告诉同伴,要飞多远才有花。”父亲说,“在笼里,它们还在不停地转圈儿抖动翅膀,不时在打颤,这是告诉同伴花源的方位,否则东南西北容易迷路。”

父亲边说边用小扫帚把挂在蜂笼和屋檐之间的蜘蛛网扫掉。

我问:“这几笼蜂有多久,经历了多少代啦?”

他沉吟了一下,说:“五十三年……一百多代了。”

他回忆起五十三年前一段趣事。那时,他十五六岁。夏日里,他在旷野里放牛。那时的雷州半岛还是赤地千里的流放地。天地苍茫。沉寂荒凉。四野全是火焰,日头很毒,把破竹帽晒得啪啪直响。父亲折来几枝山竹叶当伞儿。

这时,天空隐隐传来一种奇怪的闷响。呜呜呜,声音来得很猛却又很沉。他抬头一望,只见一片淡淡的乌云由远而近,由高而低,盘旋而来,晴空万里,哪有乌云?

当他定睛看时,“乌云”已飘到头顶。

“蜜蜂群!”他惊喜地叫道:“好啊,蜂群!”

他听老人说过用竹帽引蜂的故事。他扬着山竹叶子,随即用手托着那顶竹帽,推向空中。

烈日如火,旷野燥热。蜂群发现绿色的竹叶和竹帽,旋即降下云头。父亲的头顶顿时出现纷乱的黑压压的蜂云。他高兴地想:这是吉祥的云。

他的手一动也不动地顶着帽子,咬着牙,闭着眼睛,等待蜂群降落。

呜呜呜,蜂儿在睫毛眉宇间飞翔,世界在绝妙的音乐中晃动。他的思绪在小精灵的羽翼扇起的微风中浮动。一会儿,兴许是蜂王已经栖息在竹帽的底部了,所有的蜂都拥向蜂王,把这“皇帝”围得严严实实,垒成了菠萝蜜般大的蜂团,摇在竹帽下。

父亲用双手托着竹帽,托着这摇摇欲坠的嗡嗡长鸣的蜂团。他的鼻子尖快要触到蜂团了,稍不留神就会被蜂儿刺得脸红鼻肿。可他不怕,托着蜂团,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回到家里。祖父喜出望外,立即用竹篾密密实实地织了蜂笼,在笼里沾了一点儿红糖,再用小扫把轻轻地把蜂拨到笼里去。乖乖,这群蜂像经千里跋涉之后才找到家一样拥入蜂笼里。祖父用柚子叶塞住那三只小孔(据说柚子叶不但芬芳,而且可以辟邪),让它们安静地在新家里憩息一天。蜂笼被挂上了屋檐。

这便是我家蜜蜂的祖先。

它们从此便一代一代地繁衍下来。

从童年到壮年,我都看着父亲养蜂割蜜。

阳光璀璨的日子,父亲说:“蜜坠笼了,要割蜜了。”

他点着了几炷香,洗净了稻镰子,并备一支芒草儿扎的扫把儿。

只见父亲站在凳子上开了一端笼门。

蜜蜂一阵震惊,发出捍卫蜂蜜的沉雷般的吼声。父亲轻吹香火,乳白的轻烟从蜂笼门飘入,蜂儿便往另一端退去,露出金色的蜜巢。那上面盈满了黄澄澄的蜜,令人心醉。

几只蜂刺着父亲的头、耳朵和脖子,刺人的蜂拉出一团肉。我知道它们不久就会死去,它们用生命捍卫自己的果实。父亲不怕刺,说:“蜜蜂蜇人能治风湿病,痛点值得。”

父亲轻轻地用镰刀割下一块蜂蜜。

我站在下面手托盆子,让他把蜜放在盘子里。

“盆子洗净了吗?”父亲问。

“洗了。”

“擦干啦?”

“还未擦……”

“不擦干不行,水是水,蜜是蜜,水与蜜混在一起,小心蜂蜇你!”父亲厉声道。

我用干布把盆子擦了又擦。

蜂儿在我眼前飞翔视察,我要是让蜜沾水,那就难逃它们的惩罚了。想着,心在发颤。

“大大方方站过来,不要怕……哎哟,”父亲说的时候受到几粒蜂的猛烈进攻,“不要怕,站近点。缩手缩脚蜂会蜇你呢!”

我壮胆走到蜂群巡视的领域。父亲把一块块流蜜的蜂巢放下盘子,那金色的蜜散发出一阵阵诱人的芬芳,我立即感到有一股蜜泉注入心底。此刻如果能美美地吃一块多好呀!

“别当着蜂的面吃蜜,小心叮肿你的嘴巴!”父亲警告说。

……如此这般,每次割蜜都那样惊心动魄。而父亲总是那样庄重、严肃、大方、从容。

夏日的一天晚上,父亲沉默着在蜂笼下巡视。突然,他急匆匆地拿起扫帚。

“有蜂敌!”他小声说。

一只黑蝴蝶似的东西,突然封了蜂笼的小孔。父亲“啪”一声把它打落下来,用那只铁脚板把它研得粉碎。

这是一种野飞蛾,在偷吃蜜蜂。每见它趴在孔边上,笼里的蜂就发出“呜呜”的吼声,全笼蜂处于戒严状态。

“一见这飞贼就要把它打死!”父亲说,“一次它要吃十来只蜂,这孽种!”

春天,花开得热烈。这天,父亲下地前对我说:“你用心看着,日头升到两竿高时,这笼蜂就分家了。分家的蜂要引回来。”

我感到奇怪,父亲怎么会知道蜂啥时分家呢?我不敢多问,只眼巴巴地望着那笼蜂,直到太阳升到两竿高。

果然,嗡嗡嗡,蜂拥出来了,越拥越多,天空黑了一片。我想,该是蜂分家了。

按父亲的旨意,我一边追着蜂群,一边往天上撒沙子,口里老叫着:“飞低低,栖低低,蜂仔蜂王栖低低。”

这样不停地叫,不停地往蜂群里撒沙子,蜂就慢慢地盘旋下来。父亲说,撤谷壳最好,不易打伤蜂儿,那谷壳如蜂儿般大小,易使蜂儿有同伴飞落的错觉,会乖乖地飞向低处。

我越撒越欢,越叫越欢。果然灵验,蜂群直落到荔枝树头,聚成菠萝蜜状的团团。中午,父亲回来,用新笼子把蜂引回来,挂上屋檐。屋檐很快就挂满了,我数了数,有三十多笼。

有一年大旱,四野火烧火燎,草木开始枯黄。蜂儿采不到蜜,都烦躁不安,在小孔周围发颤。那脾气真坏,动不动就蜇人。

“蜂饿了,没吃的了……”父亲的声音很沉,他从米缸里取了一些红糖,放到蜂笼里去。

旱情越来越严重了。家里没有红糖喂蜂了。蜂儿一批又一批地死去。

父亲的脸很冷峻。那些日子,他很少说话,却常常发脾气。他天天盯着蜂笼发愁。

我不知道蜂是怎样熬过饥饿的岁月的,有小部分蜂还是顽强地活下来了。父亲把笼子解下来,用小扫帚把死去的蜂扫下来,用小篸箕装着捧出田野,轻轻地撒到枯草里。

蜂儿又莲蓬勃勃地发起来了。

那是深秋的夜里,突然来了十二级台风,草扬瓦飞,天崩地裂。我家被打得七零八落。屋檐下所有悬挂的蜂笼都被狂风刮落在地。笼破了,蜜流出来泡浸在雨水里。可怜的蜂儿全被打湿,有的死在水里,活着的抱成一团挤在潮湿的门角。它们在发抖,在呜呜呜地哼着,像在痛哭,它们已无家可归了。这害人风啊!

父亲的眼圈红了,泪却没有流出来。他用新的蜂笼把可怜的蜂们引回来。蜂们躲在新家里,三天不出门。三天以后,风雨过去,阳光出来了,蜂们纷飞于笼外,开始气势磅礴的操练。也许因经过这场劫难,蜂们活得更加坚强了,它们采蜜酿蜜相当勤快,蜜很快又坠了笼。

十二级台风算什么?

它们没有死去。

它们没有离去。

它们没有由此而长期悲伤。

然而,可怕的时刻终于来了。

大地闷热了几天之后,天气突然阴霉下来。蜜蜂在笼里嗡鸣,没有外出采蜜。父亲进进出出,坐卧不安。或许因昨天有人突然闯到自留地,说父亲栽的白菜是栽资本主义的苗,要连根拔掉,使他预感到人祸的即将到来。

说来就来,那天不知突然从哪里来了几个人,气势汹汹地把父亲叫到蜂笼底下。

“蜂是你养的?”来人用审问的口气。

“是。”

“养多久了?”

“记不起了,有四五十年……”

“哼!你还敢说?你养资本主义竟养了四五十年啦?你育了多少资本主义孽种?!”

“这是勤劳的蜜蜂呀,哪是资本主义?”父亲忽地应道。

“哼,你竟敢为资本主义辩护?”来人吼道,“这是勤劳的资本主义!”

他们一挥手,便来了四五个汉子,把屋檐下的蜂笼全给捅下来。蜜流满地。

“烧了,这资本主义要烧成灰!”来人命令道。

于是,一堆大火熊熊燃烧起来,火舌把杨桃树舔焦了。一笼笼蜜蜂被投进了火堆。

可怜的蜂群终未能逃出火海……

父亲无法抢救这些精灵于火海之中,便蹲在地下呜呜呜地抱头大哭起来。

大人的哭声,石狗听了也流泪。

平生第一次听到父亲的哭声,我感到天要塌下来了。这人间大火烧熔了我的心。

不知什么时候,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人已走了。父亲狠狠地擦干眼泪。火堆还冒着青烟。

他猛然想起什么,直扑到门角里去。门角上破席子遮掩的那笼蜂没有被发现,安然无恙。他立即用双手把它抱在胸前,放到自己的床上。只见他啪地跪下,带着泪痕的脸紧靠着蜂笼。我见到他那两行泪不偏不倚地流到小孔里去。

蜜蜂啊,你一定见到父亲的泪了。你们尝过吗,这泪水是苦咸,还是甜蜜?

父亲的泪一定和蜂蜜融在一起了。啊,是苦咸还是甜蜜?

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天地嬗变,世事如云……又可以养蜂了。

年老的父亲又把蜂笼挂上屋檐。

雷州大地变成林海、蔗海了,千里赤地变成千里碧绿、千里芬芳,全是花的世界啦!

勤劳的蜜蜂又在高高兴兴地采花酿蜜。

我想,半个多世纪以来,第一百代以后的蜂是无比幸福的。因为阳光和花都很美丽……

嗡嗡呜呜,永不死的蜂魂啊!

呜呜嗡嗡,永不喑哑的蜂韵啊!

1991、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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