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笔突然在凝神谛听。
它听见了什么啦?这是个繁嚣之地,什么也听不到呀!
如果我们过滤了高第街的喧嚷和噪音,在买主和卖主之间,在卖主和卖主之间,在买主和买主之间,可以看到一种随时在泛动的涟漪,并由此而发出一种竞争的冲击波,在悄然撞击。
在长达一里的高第街上,这种撞击无时不有,无处不在。我们得稍接触一下商业心理学,才能破译内心世界之间的撞击声的秘密。
1902年商业比较发达的美国出现了研究消费者心理的广告学和销售学,八年以后又出现了全面研究消费者的购买动机和行为的市场学。在商品经济开始发展起来的今天的中国,这类科学已逐步渗透到市场的各个档口。表现在高第街更多的是内心的激战。
我的笔听到了有人说话。话是从喧闹中传来的,说得很流利,当然是独具一格的广州方言。
“我们朝见口晚见面,不要因几件物几个钱伤了和气。”档主们背熟了这句口头禅。但彼此的眼睛有一种特殊的语言在随时地交流,或者说在交战。有一次,D君从一个遥远的大城市进了几千件新式时装,成了高第街乃至广州的独市生意。顾客蜂拥而来,抢购一空。这是极少有的开市大吉。邻档B君夹集在人流中细细视察。他经过了一段深思熟虑以后,决定去探听内情。
B君:祝贺老兄大发市,真是进了神货!
D君:谢谢你的捧场,这是些很贱的小货。
B君意识到此货热门,立即抢买一件,细辨商标,看不出货来自何处,便试问:“椰树牌,定是海口市出的货,对吗?”他机智地刺探军情。
D君耸了耸肩,心里暗笑:蠢货。他淡淡地若无其事地说:“当然啰,除了海南,哪儿还有椰子?算你聪明。哈哈……”
B君望着D君的眼睛,发现新大陆似的,心里思忖:这小子好狡猾。他把新时装扔到衣架上狡黠地说:“我姨妈在佛山开档,早几天已进过这批货……你想瞒我?哼!”他装得很象。
“她是空运还是靠列车?”D君搭讪,有点惊讶。
“你呢?”机敏的B君急促地问。“空运么?”
“我当然空运,机票一趟高价三百元……”D君安然终止话音,他发现自己失口暴露了秘密。
B君再也不问什么了。他知道三百元高价飞机票是上海到广州的。他早已瞄见D君头上那顶白帽子印有“大上海”三个宇。他终于断定这批货是从上海空运回来的。他乐不可支。
第二天,B君突然失踪。D君不见他守档口,疑惑不解:这小子到哪儿去了?
五天以后,B君满头火汗把一车椰树牌新潮时装运到了高第街。这车货跟D君的是同一路货色。D君正以每件4?5元批发他的货,见到B君如此这般,大吃一惊。B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标出每件价格为4元。来势好凶!
眨眼间,抢购的人们全部压向B君的档口,不到两个钟头,便全部卖完。D君要“放血”(亏的意思)了。
D君很冷静,沉思一下之后,立即把这批衣服暂时封存。他等B君再次失踪的那几天,依然以每件4.5元的价格全部批发出去。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是竞争的秘密,是极妙的智慧的较量。
我的笔兴奋不已。它记起1849年4月间,马克思的一段精辟的论述。用它作为镜子,照照这高第街,是颇有意思的。
“同一种商品,有许多不同的卖主供应。谁以最便宜的价格出卖同一质量的商品,谁就一定会战胜其他卖主,从而保证自己有最大的销路。于是,各个卖主彼此间就进行争夺销路、争夺市场的斗争。他们每一个人都想出卖商品,都想尽量多卖,如果可能,都想由他一个人独卖,而把其余的卖主排挤掉。因此,一个人就要比另一个人卖得便宜些。于是卖主之间就发生了竞争,这种竞争降低他们所供应的商品的价格。”(《雇佣劳动与资本》)
马克思所说的在高第街也颇应验。挤掉别的卖主的野心并不多见,但竞争引起的摩擦是常有的。摩擦的形式、地点总是不规则地变动着。一种新商品的出现及其价格的神秘功能,常使摩擦倏然暴起。众所周知,服装厂的服装推向社会有三种价格:出厂价、批发价和零售价。个体户与厂方的关系决定了他所买到的商品价格的贵贱。有的人轻易地买到出厂价的货,有的人却只能买批发价的。这样,在高等街的档口之间就出现一丝很微弱的裂痕。倘彼此都好市,价格适宜,裂痕也许会渐渐消失。如果获得出厂价者降价出售,获得批发价者就会“跳楼”(竞争完全失败)。当他们又到厂方要货的时候,便出现了一种很微妙的现象。有一次,F君又到某厂要货。他要的是批发价,还排队呢!心里窝了一团火。正在烦躁的时候,朝见口晚见画的档主w君来了。他是厂长的小舅子吧,能捞到出厂价,难怪总是露出一种自豪的神色。他挤在F君的面前。F君一时火烧心头。他拍拍W君的肩说:“老兄,还是老实点好。你来迟半个钟头,怎么占我前面去?”
“哼,我不老实?哼!”W君冷眼相看。
“站出来!”F君喝道,脸色很不好看。
“……”w君掏出“555”香烟。很傲悭地点火。他装着没听见。他很快就可以弄到货了。
“你给我乖乖站到一边去!”F君扯W君的农脚,“搞勾当,到后门去!”
W君转身连口水带烟吐到F君的脸上。
两人雷鸣电闪般扭打起来。众人大惊。
厂方出来调解。以厂方答应给F君出厂价货告终。
“朝见口晚见面,我这人有冲撞之处,请兄谅解。”W君事后道歉说。看来他是真心的。
“低头不见抬头见,唉,我这人是急性子,请您多多包涵。以后我得改改自己的脾气。”F君给W君递过一支超长过滤嘴香烟。
我的笔惊喜地望着这梦幻般的一切,它觉得这是商品经济中的“生态平衡”。人们在经济竞争的领域,自自然然地发达,也自自然然地沉沦。生死兴衰盖出于自然。
你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