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部饭厅布置得很别致。彩灯高悬，银光四射。彩色纸剪成的彩练挂满天花板下的空间。红色壁灯使整个厅堂沉浸在温謦的气氛中。十多张圆桌铺着桔红台布。桌上摆着各类罐头食品，玫瑰色酒在灯火的映衬下显得十分透明纯净。
师首长带着各路壮士步入餐厅。这些即将奔赴前线的侦察干部精神抖擞，威武不屈。但在异常肃穆庄严的气氛里，他们的一些人略带忧郁和沉闷。
刘鹤、银珍、贤珍、郭颍把李雁声、蔡亮簇拥到一张圆桌旁。银珍拉贤珍同李雁声坐在一起。
沉寂了一会儿，便发出嗡嗡的说话声。
高师长和张政委举杯致意。
“壮士们，英雄们！”张政委出语激昂，“九月秋高，大漠候鸟要南飞了。壮士们，你们也即将南飞。候鸟南飞是为避寒、生存；你们为什么？你们为祖国的安宁去浴血搏斗！哪里最苦最险，你们就在哪里！壮士们！我代表全师指战员为你们举杯！为壮我军行色，干杯！”
掌声如雷，杯声铿锵，有如金石撞击之声。
高师长的杯举得更高。他环视四周，高声说：“驰骋大漠的将士们。大漠，令人丧胆的大漠却无法压倒我们。不是吗？英雄的九连还在狼烟滩，风暴压不倒他们。刘连长，李指导员！”
“到！”刘鹤和李雁声同时站起来。
“这两位，参加过自卫反击战，祖国需要，他们又来大西北。”高师长举着杯说，“现在，李指导员又当侦察连长开赴边境。这就是人民军队的最崇高的献身精神！我们为他们干杯，为九连指战员干杯！”
刘鹤一饮而尽，他的双眼充溢着血丝。
他似乎听到狼烟滩又起狂风了。风沙弥漫，乌天暗地。他斟满一杯酒举到李雁声的跟前，说：“雁声，到前线，记住，你是西北大漠里九连的指导员！”
“记住了！刘连长！”李雁声被刘鹤的突然举动镇住了。
“妹妹。”刘鹤叫道，“举杯为雁声送行，为他的勇往直前干杯。”
贤珍的眼眶里积聚着泪水，她举杯对着雁声说：“雁声，我等你胜利的佳音。”
张政委和高师长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双双举杯过来。
“壮士们！”高师长激动地说，“这里有两位从深圳特区不远千万里来大西北慰问我军的姑娘。她们爱西北爱得最深；爱我们的军队爱得最深！”
全场掌声，继而都挤过来敬酒。贤珍和郭颖被团团围住。酒杯凝聚成星群，闪闪烁烁。
平静了一会儿以后，各席又活跃起来。
贤珍咬着嘴唇深情地盯着李雁声，快要发呆了。迢迢千里，风尘仆仆，她来了。她寻信而来，为看看大漠和大漠里的勇士。果然是他，那双似乎已经熄灭了爱火的眼睛。他有苦啊！六次回家……都失败了。一个陌生的可爱的亲人。一个不声不响地在大漠洒汗流血的亲人。
李雁声不敢望她。她是茫茫沙漠里的仙女。飞来了，又要飞回去，深圳特区，那是多么神秘的开放之地。她能看得起大漠吗？不会的。各自走吧！她回特区，我赴战区……他压根儿没有考虑自己的事有成功的希望。难哪！他慢慢地举起杯算是对她的悄然祝福。
“雁声，咱俩干杯！”贤珍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噔噔噔地来到李雁声的跟前。
雁声一怔，心里涌起一股暧流。
“干了吧！”他喃喃地说。
贤珍一仰首，一饮而尽。继而又碰一杯。
四座大惊。
“哥哥，嫂嫂，我为你们全家干这一杯吧！”贤珍深情地说，“你们才是真正的同甘共苦啊！”
刘鹤望着妹妹，会意地笑了。
洒正酣。色彩、声音和芬芳在扩展、流动。
七
西北角的圆桌上，两位侦察排长换了杯，斟上二锅头。“来来来，壮士一去不复还，先醉倒吧！”高个子斟满了一杯。
“老子舍命陪君子，干就干。”矮个子杯儿一晃，酒就灌到了喉咙。
“战争”爆发了。
高师长劝道：“酒要适量……要适量。”
高个子端着酒杯在高师长面前说：“师长，我家在河南，如果我‘光荣’了，请告诉我父母，不要悲伤。……”他独自一饮而尽。
有人在吟诵杜甫的“兵车行”，是矮个子侦察排长。他大声地朗读道：
车辚辚，马啸啸，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
“但愿能归来，归来就好，何惧‘归来头白还戍边’？”矮个子继续说，“侦察排长，是死神的笫一个目击者无疑！首长们，我前次在前线吃过子弹未死，这回又被光荣挑选上奔赴前线，家中妻儿还不知道呢？我不怕，但愿首长注视我和我的家啊！”
宴会有点儿狂了。矮个子的话很低沉，却似乎引起部分同志的共鸣。
顷刻间诗人辈出，即席朗诵的不少。
“劝君更进一杯酒，枪林弹雨少故人……来来来……”
“从军行，从军行，军车万里出龙庭。
单子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一片嘈杂和慨叹之声。
强烈的红灯下，弥漫着一种迷悯和悲壮的气氛。
贤珍听着听着，有点坐不住了。那些此起彼落的朗诵声有一种令人窒息颤战的情绪。她猛地举起手中的杯，说：“郭颖，我俩去敬酒！”
她们来到高师长、张政委跟前。
“首长，我有个请求。”贤珍的胸脯起伏着，“请允许我讲几句……”
“首长，我也想讲几句。”郭颖接着说。
“好！说吧！”张政委转身对大家说，“壮士们，深圳特区姑娘刘贤珍、郭颖为你们送行来了，请她们临别赠言，大家鼓掌。”
掌声雷动。二百双眼睛立即投向这两位姑娘。在众人惊疑的目光里，她俩举起了杯。
“英雄们，最可爱的人们！”贤珍说，“我叫刘贤珍，九连长刘鹤的妹妹。我和郭颖来自遥远的南国。我们是追寻英雄而来的，是慕英雄之名来的。人民军队无敌于天下。无论在深圳大鹏湾畔和沙漠风烟里，或者在西南边境潮湿的猫耳洞中，英雄的人民军队都是值得敬佩的。人民子弟兵，是铁，是钢，是真金啊！老实说，当今有人看不起当兵的，认为他们穷，只会受苦。我就争这一口气来大西北的。我要看一看钢筋铁骨的真人形象。边塞军人．是英雄。可是我听你们背的诗流露出一种低沉的情绪。你们背的诗能适应今天吗？能适应自己吗？我们的尊严呢？英雄们，如果要背古诗，我也可以背。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
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王昌龄的‘从军行’是长志气的！我们出征应想到胜利，为什么要念‘古人征战几人回’？还有，请听：
九月霜高塞草腓，征鸿无数向南飞。
深闺莫道秋砧冷，夜夜寒光满铁衣。
“我就不信‘西出阳关无故人’，西去有敌人，枪林弹雨亦有故人。即使你们在边塞在战场，寒光照铁衣，我们这些‘深闺’也无时不在思念你们啊！”
郭颖理了理鬓发，举杯说：“英雄们，我叫郭颖，也来自深圳。我是来西北看你们英雄群像来了。这几天，我接触九连阿大排长，我深深地感动了。断了三条肋骨，他还要偷偷跑回连队。他爱风沙弥漫的九连，他有苦衷，但他一直不说。所有边塞军战士部有苦衷啊！我们都记挂着，忧虑着。你们就要出征了，我没有诗赠送给你们。请允许我跳一个舞蹈，为你们送行。
她把杯放下，走到空旷处，旋即翩翩起舞。那柔软的腰肢，充满青春活力的自信的面容，那翻飞的彩裙，让宴会厅流动着一种清新、甜蜜、温馨的气息。这是大漠里的一朵花，一朵彩云，让每个人的心久久难以平静。
掌声随她的舞姿起落。人们站起来，不想坐下，舞毕。高师长和张政委举杯来到两位姑娘跟前，说：“谢谢你，我们代表全师感谢你们。”
贤珍和郭颖站在那里，心热烘烘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俩陷于灼热的目光的包围之中。这些在荒漠里过着单调生活的似乎带着野性的军人，几年里听不到一声鸟叫，一声泉响。今天竟在无意中听到女性发自心底的叮咛，顿觉天地开阔，浑身是劲。大家都站起来，以炽烈的目光投向这两位非凡的姑娘。
这时刘鹤豁地站起，向贤珍和郭颖走去。他对贤珍她俩笑了笑，然后对着大家说：“贤珍是我妹妹，我想，她就是南方姑娘的代表，她的心我理解。她及郭颖姑娘不远千万里来看望我们，说明我们没有被人遗忘，西北大漠还在并永远在人民的心中。”
他说得很动情，大家也听得很动情。
贤珍举杯来到李雁声跟前，激动地说：“雁声，来，为我俩的认识干杯。”
李雁声一饮而尽，贤珍也咕咕地喝了一杯酒。他们在一起嘀咕着什么。宴会上各自举杯相互祝福勉励。
刘鹤见到这一幕，心里乐滋滋的。妹妹真好，真有眼力，真果断有气魄。他高声对大家说。“战友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妹在李雁声婚姻受到挫折的时候，在李雁声即开赴前线的时候，同他结成良缘。我们军人是崇高的，是值得爱戴的！”他把妹妹和李雁声推出来，“站在一起吧，让壮士们看看。”
李雁声和刘贤珍手拉手站在一起，庄重地给大家行了个礼，他俩站在一起象两座山峰，让人看到真正的人的尊严，人的感情，人的价值，人生的真正的幸福。
掌声如同风教大漠颤栗。
“亲爱的首长，亲爱的同志们，”贤珍突然提高嗓门，真诚地说，“我有个请求，在李雁声明天离开大漠上前线之前，就是今晚，我同他结婚！谁做我俩的证婚人，都行。”
他俩是简单地商量过的。李雁声激动万分，脸涨得通红。他说不出什么，热切地望着高师长和张政委。他期望着师首长、团首长的同情目光。
“我同意。我祝贺。我做证婚人，请政治部群工科办理登记手续。”高师长蹬蹬地走过来了。
为壮士饯行的宴会成了结婚宴会。
这时郭颖从她的皮革包里拿出了两朵大红花给雁声和贤珍别上。纸花鲜艳夺目，叫浑雄、荒凉、苍白、冷峻，肃杀的西北大漠顿添色彩和温情。爱与被爱者的睑溢出的欢乐之湖，一洗饯宴悲壮的气氛。人们从古诗的苍茫寥寂意境中回到现实上采了。
灯光似乎在一秒之间醒来，用百倍于前的强光对这个大厅的一切进行光谱分析、素描。现代的军队的阵营，并不全是充满青春活力的墨绿和标志着视死如归的壮烈血红。它，是实实在在的人的世界，有悲与欢，有恨与爱，给予与索取、谦让和争夺，公与私。这些有机地组成新的生态平衡。人生，可以在这里经受筛选、溶化；也可以随意飘浮、沉积。慨叹也罢、歌咏也罢，嚎哭也罢，狂笑也罢，往往只在弹指一瞬间。历史的长河是遥远的，创造历史的人总是在潜行，在艰难地潜行啊！
灯光的辐射并不遥远。它时出窗外，潜入大漠。大漠很黑很深，光亮无法照遗它，致使辽阔的戈壁沙漠变成死寂——一片似乎被人遗忘的角落的蒙昧和死寂。
告别宴会与婚礼溶为一体，使人们忘记时间已近子夜。当李雁声和贤珍进入新布置的洞房时，壮士们才敲去。
明天，明天，便是南下列车的长鸣……
八
苍茫的地平线上，几匹马，几峰骆驼变成了一串黑点。向远处延伸，象一串省略号……
刘鹤一家子，还有贤珍、郭颖、林刚，还有提前出院的阿大、郝海，在驼背上和马背上坐着。他们要赶回九连击。那里的战友在翘首相望了啊！
一串黑点。一串省略号……
“妈妈，我们去哪里？”天呀在驼背上面。
“回家去呀，孩子！”
“姑姑回哪个家？郭姨回哪个家？”天伢天真地问。
“你问问她们吧，孩子。”
“姑姑，郭阿姨……”
“天伢子，到哪里都是姑姑和阿姨的家哩。”
“……”
“阿大，行吗？”刘鹤勒马问道。
“当然行！”阿大昂起头笑了笑说。
“请郭颖唱支歌吧！”郝海提议。林刚立即附和。
“好，我来唱！郭颖拉开嗓门高声唱着。
亲人在沙漠那边
亲人在戈壁那边
带我飞去吧
向北翱翔的大雁
西北寂寞荒凉
西北苍茫遥远
亲人啊你可知我在思念
在古长城的北边
在古长城的西边
亲人越过沙海穿过狼烟
亲人驰过戈壁走向雪山
带我飞去吧
我心中的鸿雁
亲人就在我的身边
亲人就在我的身边
歌声浑雄、响亮、柔情感人，在沙漠的空间久久回荡。
灰色的天空，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向南飞翔。
贤珍在马背上转身南望雁影，直望到它们消失在天边的彩云里。郭颖被阿大、林刚逗乐了，格格格地笑。
又起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