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鲁刚跳下闷热的驾驶室，就见婉雯蹲在马蹄河的石阶上洗衣服，河水被拨弄得哗哗响。
“喂！”他喊道，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
婉雯稍抬头，冷冷地一瞥，不予理睬。
“怎么？吃了闷心丸啦？”他把小石子扔下河去，溅起一束水花。
没有回声。马蹄河的水咕噜咕噜地响着；一串串雪白的肥皂泡倏然散开，消失在急促的漩涡里。婉雯狠狠地甩打着衣服。
这是于鲁一次遭到婉雯的冷遇。他真不明白，平时亲亲热热的婉雯，她的热情为什么遽然降到零度？
他和婉雯都是从威市回乡的高中毕业生。念书的时候，两人同在一个班。活蹦乱跳，吹拉弹唱，常常碰在一起，日久便产生相互爱幕之情。这种情感，开始是那样缥缥缈缈，迷离惝恍，回乡务农后，两人也常在一起，感情日见深厚。威市被划为经济特区，是新生活的开始。偏僻沉默的蛇尾村处于离威市几十里地的老根据地的半山区，于鲁和婉雯的爱情，也象山上的春草一样在湿润松软的泥土里悄悄地萌动。可是，今天怎么啦？
于鲁无精打采地走着，还未跨进家门，就听到母亲的咳嗽声。母亲明婶有老年肺气肿和胃病。昨天那场暴雨，来得那么突然，母亲受凉了。他跨进家门，就打开抽屉拿出止咳茶。他泡了一杯送到母亲床前。母亲半躺着，戴着老花镜在给于鲁的衬衫钉扣子。
“才回来呀，快过午啦，累坏了吧。”见儿子捧茶进来，明婶摘下眼镜关切地说。
“妈，我不累。今天跑二百多公里，大队买的那批尿素全运回来啦！”他把杯子搁在那张木桌子上，“喝吧，你咳得好厉害……”
“阿铃又把饭菜做好了，热在锅里，趁热吃吧！”
“阿铃呢？”
“回家去了，她妈着了凉……这姑娘这样下去会累坏的……”母亲叹了口气，眼眶润湿了。
于鲁转身望着窗外，远去的马蹄河蠕动在迷茫的烟波里。他在想那逝去不远的岁月：一九七九年二月二十七日，这是多么不幸的日子呵！那天中午，由云南自卫还击前线传来了噩耗：比他大两岁的哥哥于刚在战场上壮烈牺牲了。年迈的母亲面向西南，老泪纵横。但她强忍着悲痛，没有哭出声来。那些日子，剧烈的痛楚和忧郁使这个壮实的小伙子消瘦多了，他变得沉默寡言，夜里常常在床上盘腿而坐，凝视着挂在床头上的哥哥的遗像，泪水落在席子上。
这个家实在是多灾多难。七二年秋天割“洋尾巴”，父亲被批斗含冤死去，抛下母亲和兄弟俩，日子越来越艰难了。于刚的突然牺牲，又倒了全家的顶梁柱。公社为了照顾烈士的家庭，让于鲁当大队的汽车司机，每月收入一百多元；明婶也进了大队缝纫社，生活得到了保证。最值得宽慰的是于刚的女朋友阿铃用姑娘那颗炽热的心温暖着这个蒙受着重大悲伤的家庭。
至今于鲁还记得，那天阿铃把母亲扶到床上，用嘶哑而低抗的声音劝道：
“明婶，不要伤心……我今生今世陪着你……”
这倔强的姑娘就象自己的嫂子一样（虽然她比他小两岁），每天一早就从二里远的鳝塘村赶来，烧火煮饭，扫院子，里里外外打理得妥妥帖帖。
每见到阿铃的身影，听到她勤快的脚步声，明婶的心就隐隐作痛，她不忍心这样耽搁铃姑娘的青春。她噙着热泪对阿铃说：
“姑娘，让你这样受累，我心痛……你该想想自己的事了。找个好主……这样，婶也放心……”
“好婶子，我不想走……我不能走。你身子骨不好，鲁弟又天天出车……这个家……”阿铃声音哽咽着，“好婶子，我求求你，别提这事好吗？我舍不得离开你……”
这是阿铃的真心话。她对人总是一片诚心，她爸爸是鳝塘村贫苦出身的老木匠，她妈同明婶一起在大队缝纫厂工作，她看准要干的事，总是一干到底，她不怕别人误解甚至讥笑，她认为自己有责任照顾好这个家，把对于刚的爱全部倾注给这个家。村子里有人说，阿铃风雨无阻，来回奔跑，是以少女的勤劳、贞洁和深情寄托对英雄于刚的无限哀思……
日月如梭，转眼过了半年。威市和周围的村落逐步开始了如火如荼的特区建设。这天中午，阿铃从厨房里出来，汗水把短袖衫湿透了。明婶轻轻地摸着她的肩膊说：
“姑娘，眼下好啦！听说很多工厂要招收工人，你报个名吧！厂里年轻人多，看看有中意的……”
“好婶子，不要再说啦……”
于鲁望着她风里雨里来去的身影，心里感叹：唉，刚哥要是还活着该多幸福哪！
……于鲁回到自己的房间，感到一阵闷热，背心湿透了，干脆把它脱下，挂在牵过墙角的尼龙绳子上。他开了南窗，一股温热的风带着田野稻秆的芬芳扑了进来。玻璃窗上两只蜜蜂在嗡嗡飞旋碰撞，更增添了他内心的烦躁。
他站在房子里，透过窗口直愣愣地望着灰色的天空下马蹄河远去的地方；村口那段掩映在淡青色轻烟里的流水，那光滑的黝黑的青石阶，清晰地印在脑子里。婉雯还在洗衣服吗？要是往时，她会转身掬一瓢水泼过来，接着就是格格格地笑，象山泉那样甜美；这个时候，她早象一只燕子似的叽叽咕咕地飞到房子里来了，或者在窗外抛进一粒小石子，示意他到海滩相会。可是，现在河那边静悄悄的，路静悄悄的，房门也静悄悄的。她到底怎么啦？！
风，停了。太阳蒸起的热气一阵阵钻进房子。于鲁感到闷热，正想从尼龙绳上拿下毛巾擦汗，猛然一怔。挂在尼龙绳上的T恤显出淡青色的英文：HAPPY。
于鲁的脸象被炉火烤过似的，热辣难忍。全身的血蓦地滚沸起来，心卜卜地跳。他记起早上的事来了。
早晨，鸟儿吱吱喳喳地鸣叫的时候，阿铃来了。于鲁正赤裸着上身在床上叠被子，刚转身就见阿铃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只小包包。也许因为来得急，她还喘着大气，脸红扑扑的，带几分腼腆，美丽动人的眼睛似有泪光。她的嘴唇翕动着，亲切地说：
“鲁弟，大热天你出汗多，出车不要穿厚工作服，这个你拿去换吧。”
她很快打开小包，拆去一张白皙皙的纸，两件口袋处印着“HAPPY”字样的短袖T恤递到于鲁的手上。
于鲁呆呆地站着，手有点发抖了。眼睛渐渐模糊，先前总听人说，阿铃在这一带是最善良最漂亮的姑娘。于鲁没有细心打量过她。反正是自己的嫂子，为啥去评头品足呢？此时此刻，当阿铃站在跟前，他们之间默默对视的时候，他才猛然觉得她果真有一种特殊的美。她的穿着虽然并不华丽夺目，但她的纯朴、善良和温情使她具有一种独特的，与众不同的那种高尚风度。于鲁感激地望她一眼，随即低下头，手还在微微颤抖，仿佛在反复掂量这两件T恤的分量。
阿铃轻轻地走近床边，给他叠好被子，然后靠近桌子旁站着。她望着于鲁晒得红里透黑的脸庞和那发达而鼓起的胸肌，心里不禁有点惶惑，顿时震惊起来，象见到永别近一年的于刚站在眼前。
历史难道在重复吗？
一年多前，也是这间房子里，当她把自己亲手做的一件白衬衫放在于刚手上的时候，那欢乐、柔情，那幸福而羞怯的期待，那透进窗口的朝霞的光辉，一下子都涌上她的心头。这种甜蜜幸福的感受是从未有过的啊！她的心一下子醉了……时光如电闪，一切都倏然流逝，然而这异常酷似的历史却在重现着；多么逼真的影像在闪现啊！她震慑了，心急剧地跳。
地低下头，不敢望于鲁，极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以一种巨大的力量把将要迸发的全部感情和思绪压下去，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底，深深地……
“你穿穿看合适不？”阿铃笑着说，她的话使紧张的空气缓和了一下。
于鲁很快就穿上，连声说：“合适，合适。”
这时候，窗口旁边有两声重重的干咳声。当于鲁探头望的时候，却连一丝影子也见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