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却凄楚地责怪我:“又来啦,女孩子说话不能太刻薄!”我非常理解,她不是姨妈,她只能这样说,带着沉重的自责和深黑的心情。
还得再问候一个人,仅仅是出于理性,更多的是出于对老妈的尊重。老妈顾忌到我的痛恨,一直极力回避。可老妈的自尊,做女儿的总不能置之不理,其实在我心中,他不如不存在。
“爸呢?他还好吧?”我很想问,“他呢?”强逼自己吃力而生涩地吐出一个爸字,别提有多别扭。这个称呼我活到今天几乎没自愿使用过,都是在被痛骂、痛打之后,或在老妈泪水的感召下,迫不得已才吐出来。每一次想读这个字时都得先犹豫一下,以便协调所有发音零件,回忆它的正确读音。像金庸笔下的胡一刀,练武时被他爹打成条件反射,一辈子改不了。在幼儿园学这个字时,我便拒绝读,拒绝写,更拒绝想象爸爸的面容。小伙伴们在作文里所描写的父亲形象,我仅能拿姨爹做参照。对于我来说,爸这个字代表的不是一个男人的具体形象,而是我噩梦中一口漆黑的枯井;是我头顶一团狰狞翻滚的乌云;是残忍抽打我屁股的藤条。
老妈诧异地看我一眼,仿佛想读懂我有几分真情。轻描淡写地说:“老样子,自从被镇里辞退以后,也无非忙三件事,喝酒、打牌、骂人!”
我厌恶地闭一下眼睛,立刻看见一个猩红鼻子的男人晚上回家,吆五喝六地要菜要酒。下岗后已经失掉了当年的模样,落魄潦倒得还不如孔乙己,老孔同志无论怎么失败,至少还弄件长衫当幌子,珍惜自己的脸面。
沉默了好久,老妈又振作起来:“不说这些了,还是那句话,出门千难万难,一定别硬撑,我总觉得你适合当老师。”说到最后,老妈的眼睛明亮起来,带着热烈的期望。转来转去又转回这问题,我决定不回答。
中国家长是世界上最独特、最矛盾也最辛苦的一个群体,完全该登上吉尼斯世界纪录。教育孩子时说这样的大道理:
做人不能人云亦云
写文章不能千篇一律,
生活中不能相互攀比,
穿衣服不要跟风,要风景这边独好。
一旦孩子真正有了自己的想法,准备特立独行时,家长马上又换张面孔,哼哼早就准备好的另一番大道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羊随大流不挨打,人随大流不挨罚;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总之,孩子年幼时家长是理想主义者,待孩子长大指点人生时马上换回现实主义者的嘴脸。这太难了,家长把孩子成年那一刻看成人生的一道分界线。要求我们做学生时,应该棱角分明、血气方刚;撞线以后马上就要变得成熟,坦白说就是世故圆滑,谁能做到?
孩子是家长的风筝,无论飞多高,都要受控制。现在,我想挣脱那根无形的线,自由飞翔。可老妈却想收紧手中的线,只让我在她头顶盘旋,毕业后回家乡教书!这等于要求我再来一次她的人生,生命可以克隆,但人生不可复制,也完全没必要复制,因此老妈的要求令我无比沮丧。乡镇中学教师的生活,和农民差不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单调乏味而且繁重。走上这条路,人就变成被设定好程序的自动电梯,虽然每一层会有不同的视野,然而究其一生,无非上上下下,若听从老妈的安排,我现在就可以计划自己的退休生活。
唉!母爱!
呵护我的同时,也扼杀我的希望,窒息我的生命活力,污染我的美丽人生。
别的不说,爷爷、奶奶、姑妈、弟弟、爸爸诸人,一向视我如寇仇,见面如同刘邦见项羽,我怎么回乡?怎么生活下去?把我这样一支水灵鲜嫩,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硬栽在辰溪的崇山峻岭上,还未绽放便得凋零枯萎!再说,四年大学,做了多少个美梦,设计了多少种未来,怎么可能不去验证一下?不明白老妈何以不能理解。
“怎么不说话?回家乡就那么不情愿,我的生活就那么糟糕?”老妈笑着问。
她压根没有生活,只有苦难。
当然不敢这样直抒胸臆,我尽量顽皮地道:“妈!我得尊重知识产权啊!现在穷学生买个廉价软件,人家就骂我们盗版。上网下载篇论文,教授指斥我们剽窃。如果我克隆您的人生,罪过岂不更大?”从来不敢在老妈眼前轻薄,不过现在在火车站,公共场所,况且这会儿气氛很好,估计老妈不会太严厉。
果然,老妈轻拍一下我的肩膀,含笑道:“行啦,妈也年轻过,也读过大学,你那点鬼心事我能理解。但咱们讲清楚,凡事及时与我商量,尤其是在外面要自重,自重明白吗?光想着找工作上班,上班有多难你想过没有!”
我大喜过望,立刻讨好说:“放心吧,你女儿不是吃干饭的。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制造条件也要上!”老妈扑地一声笑了。
妈妈走了!
留下的是她的将远去的女儿、带来的五百元、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挂、欲语还休的不舍,还有丰碑一样的母亲形象。带走的是我天真的依恋,尽管我不敢当面使用老妈一词,但我心里还是喜欢这个亲昵的称呼,一旦老妈离开,我会不自觉地怀着一种庄严的心情想念她。这时老妈一词显得轻薄,妈妈这称呼显得普通,惟有母亲一词才足够伟岸,但也沉重。
看来她此行做好了另外的准备。
长这么大从来都是她泪水盈盈伫立着,向我乘坐的汽车挥手,送我远行,那场景已经凝固在我脑海里。本以为今生不会改变,没想到这一次我送妈妈上火车。仔细想来,这次也是妈妈送我。听说我将南下,她大清早匆匆赶来。她也有一个计划,乘大三这个暑假,让我真正快乐地在她身边当回女儿,这是妈妈积久的心愿,为此,她一反常态,要求我不理会学校领导的安排。
二十一岁了!妈妈的想法正好满足了我的渴望。然而我比谁都清楚,这是个奢望!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想在辰溪那所老宅子、所谓的家里为我点燃生日烛火,唱《生日快乐》歌,比送我去中南海上班还要艰难。这需要老妈付出梅雨一样的泪水,牺牲全部的尊严。纵使妈妈愿意,我又怎能忍心享受这样的盛宴。回家对妈妈是个安慰,我的笑靥能折射她母性的光辉,可是家里其他人恶毒的眼神,会把我们母女之间的温情变成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我没有勇气面对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