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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十五日,买小舟登岸,近岸水益浅,小舟复不进,易牛车,从浅水中牵挽达岸,诣台邑二尹蒋君所下榻。计自二十一日大旦门出洋以迄台郡,凡越四昼夜。海洋无道里可稽,惟计以更,分昼夜为十更,向谓厦门至台湾,水程十一更半:自大旦门七更至澎湖,自澎湖四更半至鹿耳门。风顺则然;否则,十日行一更,未易期也。尝闻海舶已抵鹿耳门,为东风所逆,不得入,而门外铁板沙又不可泊,势必仍返澎湖;若遇月黑,莫辨澎湖岛澳,又不得不重回厦门,以待天明者,往往有之矣。海上不得顺风,寸尺为艰。余念同行十二舶未至,蒋君职司出入,有籍可稽,日索阅之,同至者仅得半,余或迟三五日至七八日,最后一舟逾十日始至,友人仆在焉。讯其故,曰:『风也』。余曰:『同日同行,又同水道,何汝一舟独异』?曰:『海风无定,亦不一例;常有两舟并行,一变而此顺彼逆,祸福攸分,此中似有鬼神司之,遑计迟速乎』?余以舟中累日震荡头涔涔然,虽凭几倚榻,犹觉在波涛中。越二日,始谒客。晤太守靳公、司马齐公、参军尹君、诸罗令董君、凤山令朱君。又因齐司马晤友吕子鸿图,握手甚慰。渠既不意余之忽为海外游,以为天降;余于异域得见故人,尤快。相过无虚日,较同客榕城日加密,挥毫、较射、雅歌、投壶,无所不有;暇则论议古今,赏奇析疑;复取台湾郡志,究其形势,共相参考。盖在八闽东南,隔海水千余里,前代未尝与中国通,中国人曾不知有此地,即舆图、一统志诸书,附载外夷甚悉,亦无台湾之名;惟明会典「太监王三保赴西洋水程」有「赤嵌汲水」一语,又不详赤嵌何地。独澎湖于明时属泉郡同安县,漳泉人多聚渔于此,岁征渔课若干。嘉隆间,琉球踞之。明人小视其地,弃而不问。若台湾之曾属琉球与否,俱无可考。台之民,土著者是为土番,言语不与中国通;况无文字,无由记说前代事。迨万历间,复为荷兰人所有(荷兰即今红毛也);建台湾、赤嵌二城(台湾城今呼安平城,赤嵌城今呼红毛楼),考其岁为天启元年。二城仿佛西洋人所画屋室图,周广不过十亩,意在驾火炮,防守水囗而已;非有埤堄闉阇,如中国城郭,以居人民者也。我朝定鼎,四方宾服,独郑成功阻守金厦门,屡烦征讨。郑氏不安,又值京囗败归,欲择地为休养计,始谋攻取台湾,联樯并进;红毛严守大港(大港在鹿耳门之南,今已久淤,不通舟楫),以鹿耳门沙浅港曲,故弛其守,欲诱致之。成功战舰不得入大港,视鹿耳门不守,遂命进师;红毛方幸其必败,适海水骤涨三丈余,郑氏无复胶沙之患,急攻二城。红毛大恐,与战又不胜,请悉收其类去,时顺治十六年八月也。成功之有台湾,似有天助,于是更台湾名承天府,设天兴、万年二州;又以厦门为思明州,而自就台湾城居焉。郑氏所谓台湾城,即今安平城也,与今郡治隔一海港,东西相望约十里许,虽与鲲身连,实则台湾外沙,前此红毛与郑氏皆身居之者;诚以海囗为重,而缓急于舟为便耳。成功殁于康熙元年,子经继立(经即锦舍)。经纨绔子,无远略,其下诸将多来归者,朝廷悉以一宜畀之,由是归诚者日益众。康熙二十年,郑经亡,子克塽继;年甫十四,幼不谙国事,而总督姚公(启圣)锐意图剿,多设反间、间其用事诸人,人心离叛,无固志,遂与提督施公(烺)先后进讨。康熙二十二年六月十六日,战于澎湖;二十二日再战,王师克捷,已入天妃澳。台湾门户既失,郑众危惧,欲迁避吕宋,不果;盖其下皆谓克塽孺子,不足谋国事,而归诚反正,犹冀得天朝爵赏,遂定计降。有旨原其罪。十月,克塽率其族属朝京师,封汉军公。宁靖王朱(术桂)先依郑成功,历三世,近四十年;闻克塽降,为诗曰:『流离来海外,止剩几茎发;如今事毕矣,祖宗应容纳』!与其二嫔同自经以殉。鲁王世子辈安插河南。台湾遂平。嗟乎!郑成功年甫弱冠,招集新附,草创厦门,复夺台湾,继以童孺守位,三世相承,卒能保有其地,以归顺朝廷,成功之才略信有过人者。况乎夜郎自大,生杀独操,而仍奉永历之纪元,恪守将军之位号,奉明宁靖王、鲁王世子礼不衰,皆其美行;以视吴、耿背恩僭号者,相去不有间耶?台湾既入版图,改伪承天府为台湾府,伪天兴州为诸罗县,分伪万年州为台湾、凤山二县;县各一令一尉,台湾县附郭首邑,增置一丞,更设台厦道辖焉。海外初辟,规模草创,城郭未筑,官署悉无垣墙,惟编竹为篱,蔽内外而已。台湾县节府治,东西广五十里,南北袤四十里,镇、道、府、厅暨诸、凤两县衙署、学宫,市廛及内地寄籍民居多隶焉。而澎湖诸岛澳,亦在所辖。凤山县居其南,自台湾县分界而南,至沙马矶大海,袤四百九十五里;自海岸而东,至山下打狗仔港,广五十里。摄土番十一社,曰:上淡水、下淡水、力力、茄藤、放索、大泽矶、哑猴、答楼,以上平地八社,输赋应徭;曰:茄洛堂、浪峤、卑马南,三社在山中,惟输赋,不应徭;另有傀儡番并山中野番,皆无社名。诸罗县居其北,摄番社新港、加溜湾(音葛剌湾)、殴王(音萧郎)、麻豆等二百八社外,另有蛤仔难(音葛雅兰)等三十六社,虽非野番,不输贡赋,难以悉载。自台湾县分界而北,至西北隅,转至东北隅大鸡笼社大海,袤二千三百十五里。三县所隶,不过山外沿海平地,其深山野番,不与外通,外人不能入,无由知其概。总论台郡平地形势,东阻高山,西临大海,自海至山,广四五十里;自凤山县南沙马矶至诸罗县北鸡笼山,袤二千八百四十五里,此其大略也。虽沿海沙岸,实平壤沃土,但土性轻浮,风起扬尘蔽天,雨过流为深坑。然宜种植,凡树萟芃芃郁茂,稻米有粒大如豆者;露重如雨,旱岁过夜转润,又近海无潦患,秋成纳稼倍内地;更产糖蔗杂粮,有种必获。故内地穷黎,襁至辐辏,乐出于其市。惜芜地尚多,求辟土千一耳。五谷俱备,尤多植芝麻。果实有番檨(土音读作蒜,查无此字,或云当从〈木贱〉)、黄梨、香果、波罗蜜,皆内地所无,过海即败苦,不得入内地。荔枝酸涩,龙眼似佳,然皆绝少,市中不可多见;杨梅如豆,桃李涩囗,不足珍。独番石榴不种自生,臭不可耐,而味又甚恶;蕉子冷沁心脾,腻齿不快,又产于冬月,尤见违时。惟香果差胜。槟榔形似羊枣,力薄,殊逊滇粤;椰子结实如球,破之可为器,有椰酒盈椀,肉附壳而生,用与槟榔共嚼。余爱二树,独干无枝,亭亭自立,叶如凤羽,偃盖婆娑;窗前植之,差亦不恶。瓜蔬悉同内地,无有增损。西瓜盛于冬月,台人元旦多啖之;皮薄瓤红,可与常州并驱,但逊泉之傅霖耳。郡治无树,惟绿竹最多,一望猗猗,不减渭滨淇澳之盛。惜其仅止一种,辄数十竿为一丛,生笋不出丛外,每于丛中排比而出。枝大于竿,又节节生刺,人入竹下,往往牵发毁肌,莫不委顿;世有嵇、阮,难共入林。花之木本者曰番花,叶似枇杷,枝必三叉,臃肿而脆;开花五瓣,色白,近心渐黄,香如栀子,宜于风过暂得之,近则恶矣;自四月至十月开不绝,冬寒并叶俱尽。草花有番茉莉,一花十瓣,望之似菊;既放可得三日观,不似内地茉莉暮开晨落,然香亦少逊焉。街市以一折三,中通车行,傍列市肆,佛仿京师大街,低隘陋耳。妇人弓足绝少,间有缠三尺布者,便称丽都;故凡陌上相逢,于裙下不足流盼也。市中用财,独尚番钱。番钱者,红毛人所铸银币也。圆长不一式,上印番花,实则九三色。台人非此不用,有以库帑予之,每蹙额不顾,以非所习见耳。地不产马,内地马又艰于渡海,虽设兵万人,营马不满千匹;文武各官乘肩舆,自正印以下,出入皆骑黄犊。市中挽运百物,民间男妇远适者,皆用犊车。故比户多畜牛;又多蔗梢,牛嗜食之,不费刍菽。曩郑氏之治台,立法尚严,犯奸与盗贼,不赦;有盗伐民间一竹者,立斩之。民承峻法后,犹有道不拾遗之风:市肆百货露积,委之门外,无敢窃者。天气四时皆夏,恒苦郁蒸,遇雨成秋,比岁渐寒,冬月有裘衣者,至霜霰则无有也。海上飓风时作,然岁有常期;或逾期、或不及期,所爽不过三日,别有风期可考。飓之尤甚者曰台,台无定期,必与大雨同至,必拔木坏垣,飘瓦裂石,久而愈劲;舟虽泊澳,常至齑粉,海上人甚畏之,惟得雷声即止。占台风者,每视风向反常为戒:如夏月应南而反北,秋冬与春应北而反南(三月二十三日马祖暴后便应南风,白露后至三月皆应北风;惟七月北风多主台),旋必成台,幸其至也渐,人得早避之。又曰:风四面皆至曰台。不知台虽暴,无四方齐至理;譬如北风台,必转而东,东而南,南又转西,或一二日、或三五七日,不四面传遍不止;是四面递至,非四面并至也。飓骤而祸轻,台缓而祸久且烈。又春风畏始,冬风虑终;又六月闻雷则风止,七月闻雷则风至;又非常之风,常在七月。而海中鳞介诸物游翔水面,亦风兆也。此台郡之大略也。为赋竹枝词,以纪其概。

铁板沙连到七鲲,鲲身激浪海天昏;任教巨舶难轻犯,天险生成鹿耳门。

安平城旁,自一鲲身至七鲲身,皆沙岗也。铁板沙性重,得水则坚如石,舟泊沙上,风浪掀掷,舟底立碎矣。牛车千百,日行水中,曾无轨迹,其坚可知。

雪浪排空小艇横,红毛城势独峥嵘;渡头更上牛车坐,日暮还过赤嵌城。

渡船皆小艇也。红毛城即今安平城,渡船往来络绎,皆在安平、赤嵌二城之间。沙坚水浅,虽小艇不能达岸,必藉牛车挽之。赤嵌城在郡治海岸,与安平城对峙。

编竹为垣取次增,衙斋清暇冷如冰;风声撼醒三更梦,帐底斜穿远浦灯。

官署皆无垣墙,惟插竹为篱,比岁增易。无墙垣为蔽,远浦灯光,直入寝室。

耳畔时闻轧轧声,牛车乘月夜中行;梦回几度疑吹角,更有床头蝘蜓鸣。

牛车挽运百物,月夜车声不绝。蝘蜓音偃忝,即守宫也;台湾守宫善鸣,声似黄雀。

蔗田万顷碧萋萋,一望龙葱路欲迷;絪载都来糖廍里,只留蔗叶饷群犀。

取蔗浆煎糖处曰糖廍。蔗梢饲牛,牛嗜食之,

青葱大叶似枇杷,臃肿枝头着白花;看到花心黄欲滴,家家一树倚篱笆。

番花叶似枇杷,花开五瓣,白色,木本,臃肿,枝必三义;花心渐作深黄色,攀折累三日不残。香如栀子,病其过烈;风度花香,颇觉浓郁。

芭蕉几树植墙阴,蕉子累累冷沁心;不为临池堪代纸,因贪结子种成林。

蕉实形似肥皂,排偶而生,一枝满百,可重十觔;性极寒。凡莳蕉园林,绿阴深沉,荫蔽数亩。

独干凌霄不作枝,垂垂青子任纷披;摘来还共蒌根嚼,赢得唇间尽染脂。

槟榔无旁枝,亭亭直上,遍体龙鳞,叶同凤尾。子形似羊枣,土人称为枣子槟榔。食槟榔者必与篓根、蛎灰同嚼,否则涩囗且辣。食后囗唇尽红。

恶竹参差透碧霄,丛生如棘任风摇;那堪节节都生刺,把臂林间血已漂。

竹根迄筱以至于叶,节节皆生倒刺,往往牵发毁肌。察之皆根之萌也,故此竹植地即生。不是哀梨不是楂,酸香滋味似甜瓜;枇杷不见黄金果,番檨何劳向客夸?

番檨生大树上,形如茄子;夏至始熟,台人甚珍之。

肩披鬓发耳垂珰,粉面红唇似女郎;马祖宫前锣鼓闹,侏离唱出下南腔。

梨园子弟,垂髻穴耳,傅粉施朱,俨然女子。土人称天妃神曰马祖,称庙曰宫;天妃庙近赤嵌城,海舶多于此演戏酬愿。闽以漳泉二郡为下南,下南腔亦闽中声律之一种也。

台湾西向俯汪洋,东望层峦千里长;一片平沙皆沃土,谁为长虑教耕桑?

台郡之西,俯临大海,实与中国闽广之间相对。东则层峦迭嶂,为野番巢居穴处之窟,鸟道蚕丛,人不能入;其中景物,不可得而知也。山外平壤皆肥饶沃土,惜居人少,土番又不务稼穑,当春计食而耕,都无蓄积,地力未尽,求辟土千一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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