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旁边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不知怎么才能引起他注意,更不知怎么才能让他相信我是他的同学丁山,他好像已经失去记忆。我知道他受过的磨难和刺激太多。看来他脑子坏了。要叫他认出我来不能太急。于是我顺势坐在他旁边,拉过一个编好的筐捺了捺说,这筐好结实啊!没想到他猛地转脸笑了,笑得狡黠而神秘。就说咋样!你还给我绕圈子,我就猜到你是来买筐的!哈哈哈!……我说同志我不能卖给你,这筐是和公家订了合同的。要买你去找我儿子。合同是他给人家订的。我光管编不管卖。前些日子我卖过几个都是熟人,也说和我认识,第二天就让儿子熊了我一顿,说你老糊涂啦!价钱卖那么低!我说啥贵贱的都是熟人,不在乎那几个钱。儿子就跳起来,像要打我的样子,说你懂什么!贵贱不在乎指望什么吃饭?再说合同也是好撕毁的吗?我说好好好再不卖了。儿子有本事咱承认,可眼时的年轻人脾气也太大呢!我说同志你别让我为难了。说罢仍旧飞快地编他的筐。在他说这些的时候,透着对儿子的敬畏。好像他是儿子的一个雇工。我知道这是眼下农村常见的一种父子关系。老子不如儿子,就只好俯首称臣。他们在问别人讲述这种景况时常常抱怨,但在抱怨中又分明含着炫耀。一个地道的旧式农民的心态。
可这些对我说来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把我当成买筐的了。鬼知道我买这些拾粪筐有什么用处!
于是我反复说不是买筐的。我是你的同学小老弟丁山,现在省作家协会当专业作家,作家协会没给我采购大粪筐的任务,只叫我下乡体验生活。我这趟是专从省城来看你的,找到你真不容易。今儿一大早出县城,搭手扶拖拉机跑了五十里,又步行三十里才到蓝水河边。你看我还带来二斤洋河酒。咱哥俩好好叙谈叙谈。说着从帆布挎包里拽出两瓶洋河大曲,在他眼前讨好地一晃。但他只是冷冷地瞟了一眼不屑地说,你收回去吧。送礼也没用。我一辈子不喝酒。不卖就是不卖。咱给公家订了合同的,庄稼人得讲个信用。你说是不是?
我举着两瓶酒,悲惨地傻在那里。
望着他漠然的样子,我心里咯噔一下清醒了许多。面前的这个已经有点驼背的农民也许不是徐一海。或者在我过去的生活经历中,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徐一海这个人。我所念念不忘的中学时代关于“徐一海”以及他的一系列故事,纯属子虚乌有。那正是一个作家的虚构和狂想。那么这样说来,就不是什么“徐一海”失去了记忆,而是我把自己虚构的一个小说人物硬要强加给一个毫不相干的编大粪筐的老汉——这人的确像个老汉了。怪不得人家要莫名其妙了。
我重新把酒装好,点上一支烟徐徐喷吐,心里既懊恼又好笑。我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按图索骥。“犹察伯乐之图,求骐骥于市面不可得。”我在重复一个古代的笑话,这真是作家的悲哀和荒唐。整日徜徉于真实与虚幻之间,以至把自己杜撰的故事也当成真的,而煞有介事地去生活中去寻找我那么个人。
神经病!我老婆常这么夸我。
但好在我终于明白过来,不会再让面前的这位老汉蒙受不白之冤。而最让我高兴的是面前这条河。它叫蓝水河,当地人这么说。可它蜥蜴一样古老而狰狞的形状,它匍伏在荒野中缓缓爬行的景象,它神秘而幽蓝的水面,居然和我虚构中的蜥蜴河一个模样!我几乎是凭预感千里迢迢直奔这里来的。这不是很神奇的巧合吗?
现在,蜥蜴河就展现在我的面前。哦,我的丑陋的河!小说中的徐一海就是从你这里走向县城走向文明的呀。
那一年,我们从不同的地方一同考上了一中,分在同一个班级,住在同一个宿舍同一张高低床上。那时,初中一年级学生一般就十三、四岁。童稚未退,说话尖声尖气的。课堂上调皮捣蛋,回到宿舍还是捣蛋调皮口那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大家都穿得破破烂烂的,一身家织的土布衣裳,睡觉时脱得精光。把衣裳小心放好。半夜里起来撒尿一丝不挂,常常是出门就尿,弄得臊烘烘的。回来时不忘记搞个恶作剧,猛地把谁的被子掀开,喊一声上操了,吓得他激灵坐起。
但徐一海从来不开这样的玩笑。他显然比我们年龄都大,看上去有十七、八岁的样子。说话闷声闷气,上唇已有毛茸茸的胡须。他总是像个憨厚的老大哥看着大家耍闹。看得开心了就嘿嘿笑几声。但大家却爱开他的玩笑,像猴子耍狗熊似的耍他。他的上唇毛茸茸的胡须老是有人去摸弄。我就摸过好多次,用指头在他上唇抚过,就有一种轻轻的软柔乘酌感觉。他也不躲闪,依然是憨憨地看着你笑。如果老是摸来摸去的他至多会说行了行了慢慢拿开你的手,决不会恼怒。对他的男性的胡须和!闷声闷气的嗓音,我们这些捣蛋鬼是既嘲笑又感到新奇的。有一天晚上,同宿舍的十,几个小男孩围住他闹,争相要摸他的胡须,几乎打起架来。最后还是徐一海说别打别打,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好不好?于是大家就排好队,他坐在床沿上,把上唇翘起来眯起眼任大家一个个摸够。到后来他上唇显然是疼了,摸一下那儿就哆嗦一下。但他硬是撑着不吭气。记得排在最后的是一个叫刘达的男生。他个头和徐一海差不多,年龄也有十七、八岁。他长得像个女人,一副水蛇腰,走路一扭一扭的,面孔白白净净。可他上点也不文雅,满嘴粗话,动不动就揍我们这些年龄小的同学。但看得出他最敌视的还是徐一海。也许他认为只有徐一海才是他真正潜在的对手,他曾几次寻衅要和徐一海打架,但徐一海偏不恼火,对他的辱骂一再忍让。正因为这样,刘达才越来越放肆地羞辱他。那天轮到他最后摸徐一海的胡须了。只见他阴险地笑着伸出指头,突然在徐一海上唇扭了一把。徐一海疼得“噢”一声,眼里就涌出了泪水。但他强忍着不让泪流下来,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直到刘达阴阳怪气地走开。不大会,徐一海的上唇就红肿着翘了起来。
当时我们都看到了,心里就不忍起来。我们这些小男孩摸他胡须完全是开玩笑。虽然带点嘲笑的意味,但那毕竟是出于少年的无知。可刘达这么下手,就显得是恶意的侮辱了。
那天晚上大家都觉得十分无趣,早早就睡了。好像自己做了一件错事。此后几个月的时间,竟再也没有人摸他的胡须。我当时尤其不平。因为徐一海是个那么好的人口他给了我很多的温暖,像大哥哥一样爱护我。尿床是我的老毛病了。在村里上小学时还不觉得怎样,反正大家也不知道,每天由母亲把尿湿的被褥晒出去,晚上照样是一个干净暖和的被窝。考上一中就不一样了。这里是集体宿舍。一尿床大家都知道。而且年龄也大了一点,懂得害羞了。就很怕同学们笑话,尤其怕班上的女同学知道了笑话。那时已开始朦胧注意女同学,尽管是漫不经心的,但徐一海宽厚。他睡下铺。我每一次尿床都会淋得他湿漉漉的。那时候天还很热,床上只铺,张苇席,根本就隔不住尿。而我向来是憋急了尿床。睡梦里不知在哪里玩,云山雾海的。忽然尿急,掏出来就尿。猛见有人走来,忙提上裤子换个地方。正要再尿,又有人来,那是个永远的苦恼,永远摆脱不了人的追踪。十三年来重复着同一个故事。连跑几个地方,终于憋不住了,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闭上眼一泻千里,由飞流而细泉,点点滴滴排除干净。居然畅美之极。忽又觉得不妙,整个下半身泡在热乎乎的水里,朦胧知道又尿了床,然后一下子就惊醒了。每次都这样。
但徐一海不仅没怪罪我,而且帮我晒床铺。一连数天,外宿舍好多同学都以为是他尿了床,就嘲笑他。他也不分辩,只嘿嘿笑说没提防。后来,我坚决要求换到下铺来,这才不再殃及徐一海。但此后,他每日半夜必定下床来,轻轻摇醒我撒尿。每次都正是时候,果然从此不再尿床。
徐一海过于宽厚,宽厚到可以忍受一切侮辱。有时连同学们都觉得不能忍受了,他还是忍受着。一次睡觉前,刘达走到他床前,解开裤子就尿。而且不断调整方向,把一泡尿整个都撒他床铺了。当时徐一海就在他旁边,他完全可以制止他,一拳把他打倒。真要动起手来,我相信刘达决不是徐一海的对手。但徐一海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尿撒在自己床上,到底没动一动。刘达尿完了,一边系裤带,一边阴阳怪气地问徐一海:“这泡尿大不大?”
那时,大家都围住看,没有一个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臊味。怪不得听人说,人越大尿越臊,一点儿不假。有人捂住鼻子笑起来:“嗤嗤!……”也有人打量徐一海。估计这回有热闹看了。但徐一海毫无表示,只是懦弱地垂下头。
我实在看不下去,冲刘达说:“你欺负老实人?干么尿人家床上?”
刘达转回头,惊奇地看着我:“嗬!你能尿他床上,我为什么不能?”
“我不是故意的!”
“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是故意的!”
“啪!”
刘达突然一耳光打来,出手又重又快。我跟跟斗斗一路栽出宿舍,猛地趴在一片水洼里。那情景狼狈极了。我也顾不得,哭喊,顺手摸起一块半头砖,正要爬起来和他拚斗一场,刘达已水蛇样窜出。他飞起一脚又把我踢出几步远,腰部重重地硌在一个硬东西上。我疼得惨叫一声,再也爬不起来。疼痛加上屈辱,泪水就流出来了。我得承认我不是他的对手。他高我足有一头,那时我又瘦又小。他对付我就是狮子对付小羊羔那样轻松。但我不服气,抹着泪大骂起来。刘达正要扑上来再打,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扯住了。他挣了挣没有挣动,回头看是徐一海。我高兴极了,大喊徐一海快替我报仇!
但徐一海并没有动手。刘达却转身对着他冷笑了:“你到底站出来了!”说着从裤带里拔出一把刀子,“来吧!”他拉开架式。看来,他今天是蓄意要和徐一海争个高低了。
这时,宿舍前已经围上来许多同学。有人在呐喊助威:“徐一海,上!”但更多的人沉默着,紧张地等待事态的发展。
徐一海没有上。他松开手,把头垂了,嗫嚅道:“我是来……上学的。”
同学们轰然笑起来,为他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刘达胜利了。可他却极为恼火,冲徐一海狠狠吐了一口,转身回宿舍去了。一个人想打架却找不到对手,大概也是很窝囊的。
徐一海用袖口擦擦脸上的唾沫,默默地走过来,像抱婴儿一样轻轻把我托在怀里。我依偎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跳。那是一颗坚实而平静的心脏。
后来回想起来,正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敬佩之情。他有一副大海样宁静的胸怀。而在这沉默和宁静中,使你感到一种不可摧毁的信念和力量。那时我就常常纳闷,是谁铸造了徐一海这种性格呢?
三
野孩回到蓝水河边。
蓝水河是他的母亲。
蓝水河能治好他的伤口。
野孩把沾满脓血的衣裳碎片剥离下来,丢在河边的草丛里。一出溜,一个血乎乎的小身体就浸在河水里了。
蓝水河弯弯曲曲从这片荒原上流过。它的形状极不规则。细处不过五、七丈宽,宽处如一片静止的湖泊。整个像一只巨大的怀孕的蜥蜴,在荒原上艰难地爬行。那样子丑陋可怕,给人一种怪诞的神秘感。罗爷说过,这是一条古河,不知年代不知来龙去脉,水的颜色湛蓝湛蓝的。站在岸上,能隐约看见河底的水草。河里有许多谁也不知名字的鱼种在那里游荡。有时,还有些古里古怪的带脚的动物爬上岸来,鬼鬼祟祟向四野窥探,或者望着天空出神,小眼睛一闪一闪的。听到什么动静,便慌慌张张爬回去,哗喇一声跃进河底,荡起一圈涟漪。河水依旧死气沉沉,每到黄昏,河面会升起一层毒雾样的蓝色的气体。渐渐地,蓝水河便被夜色整个儿覆盖了。
蓝水河鱼种混杂,鱼也很稠。随便飞去一叉,就能叉住一条二,三斤的大青鱼。但除了大黑驴和蚂蚱牙,村里没人来这里叉过鱼。他们说,蓝水河里的鱼是上古传下来的,都是些精灵,吃不得。当然,也极少有人敢下到河里来洗澡。他们说,精灵会把人拖进河底。
但野孩却是蓝水河的常客。他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野孩刚下到水里,鱼群就从水草里迎出来了。它们都认识他。围着他的小身体摇头摆尾,水便柔柔地涌动。一个僵硬的血乎乎的肉体就松弛下来。接着从伤口处散出一缕缕淡红的血迹。那血迹像一张漂浮的网,很快被鱼儿们撕碎并吞吃干净。蓝水河依然蓝得晶莹,野孩的小身体也变得光鲜了。鱼儿们知道他又受了伤,一簇簇靠得更近,用滑润润的唇在他皮肤上蹭着,涂上一层粘的汁液。野孩仰卧在水面,眯起眼,享受着奇异的酥痒。伤口不再疼痛。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睁开眼,鱼群仍围在他的身边。他亲昵地把双手摊在水面,像一个跳高架。鱼儿们就跃来跃去,河面荡起一片片水花。咕咕咕咕!……鱼儿们笑了,野孩也笑了。一条大青鱼从他裆里钻过去,蹭得小鸡鸡机灵打个挺,野孩嗬嗬地笑出声来。一个猛子扎向河底,在茂密的水草间穿行。他企图藏起来。但鱼儿们紧追不舍,前呼后拥使他无处藏身。野孩猛地蹿出水面,大青鱼率领鱼群也钻出水面。野孩兴奋了,挥动双臂,舞动浪花,和鱼群争相在水面上飞游。于是蓝水河翻江倒海了!
“泼喇喇!……泼喇喇!……”
“喇喇!……泼喇喇!……”
河又重又平静下来。天地照在上头,发出宝石样的蓝光。一群羊在河滩上吃草,偶尔抬头叫一声:“咩——”那有点颤抖的凄凉的叫声,使空邈的荒野更显出无边的静谧。
野孩精赤着身子,坐在绿茸茸的草坡上,爱抚地看着羊群,眼睛里异常温和。身后是他和羊群共同栖息的庵棚。他的破烂的碎衣片就挂在上头,飘呀飘的。他喜欢这么静静地坐着。
他来这里已有八年了。那时他七岁。大黑驴把他带到河边,给他搭好庵棚,又交给他一群羊:“看好。少一个我劈了你!”并做了个用脚跺住两臂奋力撕扯的动作。野孩马上就懂了。那是一种很疼的惩罚。自己宁愿挨打,也不能让他劈了。等大黑驴回村以后,他隐约感到大腿根疼了很长时间,好像已经祓他劈过一次了。
那时,他孤零零呆在河边,守着庵棚和一群羊,有点兴奋,也有点茫然。他依稀觉得自由了。这么大一片天地都属于自己了吗?还有这么大这么蓝的一条河!真是好呢。但他又有些不知所措,惶惶然的样子。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害怕,怕啥呀?在这里有一群羊做伴,自己不是从小在羊群里长大的吗?他想了很久,的确不是害怕。而是觉得孤独。这么大的地方窄旷得看不到什么,除了荒草就是一些零星的野榆钱树儿。还有些飞来飞去的鸟儿。但他想了想,还是很喜欢这里。他觉得他很熟悉这条河和这条河的蓝澄澄的颜色。好像前一世就在这里生活过。
蓝水河离村子很远。野孩好像才回村一趟,然后背半口袋窝窝头来。那是他的干粮。渴了,就捧河水喝。蓝水河的水有点咸味。野孩不觉得难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