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11点多钟,雨霏才跌跌撞撞的赶到家里。老远他就看见了自家在雨中泛着微黄亮光的窗口,他心里不知是委屈还是自怜,感到酸酸的。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回来多么晚,他不到家,这灯光就会亮着。妻子亚芳说那是她的等待和召唤,雨霏说那样的亮光是自己心里的牵挂和肩上的责任。他记得有一次亚芳对黑夜回来的他说,你知道我每天最盼望什么吗?那就是你急匆匆回来的脚步声,轻轻的开门声,还有你问我吃没吃饭的样子。那时我最深的感受就是这个家是我的,我是这个家的人,是那个急匆匆赶往这座房子的男人的妻子。雨霏心里很清楚亚芳的心事,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瘫在炕上,八年多的日子,对她的身体和心理都是一种摧残和磨蚀。她没有办法修复她已经残缺了的美丽,也许,只有这小小的幻想和希望,是她心里彩色的梦。医生的结论已经让他们无法改变现实,她这一生也许只能这样的度过了,但雨霏从来不和她说有病之类的话题,他要让她时时感到自己是完美的。他只有一个愿望,尽最大的努力照顾好病中的亚芳,让她在平平淡淡的日子里渐渐的减少自卑,找回当年的快乐和自信。亚芳这一生也许永远失去了健康和自由,但做为她的丈夫,自己决不会再让她失去温暖和爱,他要用爱延长妻子的幸福和快乐,他已经把这看做是自己一生的责任。他知道,这一份责任是从新婚那夜开始了的,但却是从亚芳瘫在炕上那天担起来的,既然命中注定了的责任,自己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这些年的生活经历,使他对婚姻就是一种责任有了别人无法体味的感悟。
今晚,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一进家门就奔里屋,向炕上的亚芳问这问那的,而是直接就去了厨房。望着镜子里自己满脸的血迹和道道伤痕,他心里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和亚芳说,才能不让她心疼上火。他在厨房里换掉了沾满泥土和鲜血的衣裤,看到腿上的伤口,他才感到钻心的疼痛。如果这样的惨状让亚芳看见了,还不吓坏她啊!他想了想,然后把腿上还在渗血的地方用卫生纸缠上,用布条一系,再穿上裤子。亚芳几次在屋里喊他,问他在干什么呢,告诉他自己已经吃过饭了,是东院邻居郝大娘送过来的。他只是答应着,一边装着轻松的口气问这问那。亚芳着急的问他:
“你到底在干什么呢,这么老半天不进屋?”
“没什么啊,洗洗脸画画妆。”
“让雨浇发烧了吧你?都半夜了闹什么闹,嗓子都累哑了还没正经的,快睡觉吧,啊?”
“就来,就来。”他停了停对亚芳高声说着,“哎,老婆,我今天做美容了,你看了别害怕,看仔细了,我可来啦!”
他慢慢的推开里屋的门,慢慢的把腿伸进去,嘴里还喊:
“我来啦,请看好!”
长期以来,因为妻子需要照料夜里要经常开灯,亚芳心疼电费钱不让点大瓦度的灯泡,所以只有一间房的小屋也显得不很亮,灯光变成了淡橘色。此时,亚芳正半躺在一床红色的被子里,用一只胳膊支着前半身向门口看着,长长的秀发半掩着十分俊秀但略显苍白的脸。她也许怕自己看不清楚,用一只手撩着披散的头发,眯着那双大眼睛,疑惑的看着进来的雨霏,那笑容和往常一样的甜美。她平时总是用这样的笑迎接雨霏走进家门的,因为她心里知道,自己能给予雨霏更多的只有这回报的笑容了,也许只有这浅浅的笑,才能让雨霏拂去心头的疲惫和劳累的风尘。因为雨霏曾对她说过,看你的笑是我的享受,这句话让她痛苦也让她幸福,她把这句话深深的埋在了心底。
当她看见雨霏脸上道道的伤痕那一瞬间,脸上的笑容一下散去了,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那么长时间的看着雨霏。那种惊慌,痛苦,自责,委屈,无助和哀怜的表情是雨霏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一时间让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愣在了门口,屋里立刻显得那么的寂静。亚芳没有想像的那样惊叫,也没有问雨霏什么,就像她已经知道了所发生的一切。只是她的脸更显苍白,嘴角不断的颤抖着,整个身子似乎都在颤抖着。瞬间两行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砸在枕头上,屋里静得都能听到泪珠砸在枕头上破碎的声音。接着她扑在枕头上大声的哭起来,两手不断的捶打着枕头。那充满悲伤和绝望的哭声,使雨霏第一次感受到了她内心深深隐藏着的破碎。雨霏没有劝阻她,他知道她此刻内心的许多东西,是任何语言都说不清楚的。那是一个别人看不见,看不懂的荒芜了的世界,那是别人无法体味的痛苦。
雨霏走到炕沿边,轻轻的抚摸着亚芳的头发,不断的拍着她那颤抖的后背,任凭她的泪水汩汩涌淌。亚芳突然抓住雨霏的手喊道:
“你为什么不加小心!你为什么说谎骗人!你为什么贪上我这样没用的媳妇!为什么啊?”她使劲摇动着雨霏的手臂,“你知道你真的要出点事我该怎么活啊?”
雨霏轻轻的撩起她的头发,深情的望着她的眼睛说:
“亚芳,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你看我不是很好吗?只是摔了一下,就我这冠军体格,没事。只要你好好的,我再摔几次只当锻炼了。”
“你胡说什么呀!不说点好话,你当那是闹着玩哪?我一个病人就够惨的了,还诅咒。”亚芳摸着雨霏脸上的伤口问,“还疼吗?别的地方摔没摔坏?给我看看。”
“没有,没有,就这点伤。其实也不是什么伤,就是破了点皮。”雨霏故做轻松的说。
“都怪我,是我连累了你啊!”亚芳说着又哭了起来,“我这不死不活的过一天,你就跟着受罪一天啊!”
“亚芳,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永远不再说这样的话了。你有病也不是你愿意的啊。如果那年防地震我不让你和我一起住草棚子里?”
“那怎么能怨你呢?我是说我这病永远也站不起来,要拖累你到牛年马月啊。死了算了。”
“你看,你看,又来了。你总是这样的情绪什么病也不好医治。你没听说病要三分治七分养吗?只要我们有信心?”
没等雨霏说完,亚芳接下来说:
“养,养,我不想听这样的话了。养得市报社调你不愿去,养得县党校要你也不去,养得你耽误了多少事业和前程啊!”
“什么是事业?干什么都是事业,你知道吗?照顾好你也是我的事业。什么职位啊,什么前程啊,对我来说你最重要!”雨霏抱住亚芳的头,用手指梳拢着她的头发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亚芳抬起泪眼看着雨霏,那眼睛似乎在问,为什么呢?
“其实很简单,因为你是我夏雨霏的老婆啊!”
亚芳紧紧的楼住了雨霏的腰,喃喃的说:
“雨霏,我爱你,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啊,你知道吗?”
雨霏紧抱了她一下,做了深深的回答。他突然对亚芳说:
“亚芳,你已经有白头发了!”
“是啊,这白头发里渗透着你多少心血啊!慢慢的,青春少女已经快变成了老太婆了,把你也拖老啦,唉!”
“你怎么总是这么说啊?”雨霏捧起亚芳的脸,“你在我的眼里永远是美丽和健康的,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了。有句话说的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命运已经让我们一起走过了八年,八年的日子已经证明了,前面没有什么困难可以阻挡我们。你要答应我,我们一定要一起慢慢变老,一起再走过十八年,二十八年,九十八年?”
可是,可是,你呢?要委屈十八年,二十八年,九十八年吗?”
“难道你就不委屈吗?那么年轻就整天躺在炕上?”雨霏已经是泪流满面了,“为了你,我摔破了点皮又算得了什么呢?就是摔死了?”
亚芳用手捂住了他的嘴,泪水涟涟的看了他好半天说:
“有你这句话我真的就很知足了,死对我这样半死不活的人来说,又算什么啊!但你不一样,你答应我,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她一直看着雨霏的眼睛。
其实,她心里在偷偷的说,自己已经偷偷的积攒了一瓶安眠药,不敢保证说不定哪一天真的就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刚才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说,你可要保重自己,因为你以后的日子一定会很长,也许我不能陪你今生今世了。可是她只是这样的想想而已,她知道这句话是不能和雨霏说出来的,她深爱着这个给予自己一切的男人,爱可以给他,而痛是绝不能给他的。
雨霏紧紧的抱着亚芳,没有再说话。他在亚芳那微微颤抖的身体中,已深深的感觉到了她此刻的无比激动,她的泪水不断打湿着他的前胸。
安顿好亚芳已经是半夜了。雨霏没有脱掉裤子就躺下了,他怕亚芳看见腿上的伤口。此时他才感到腿上的疼痛和全身的疲倦,加上几天来工作的紧张,掉在沟里又吓了一下,刚刚躺下就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