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雨霏来到大草场一个多月后的这天中午,一个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来到了大草场找到了他。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人的出现,使他的生活里又无端的纠葛出了那么多故事。
这一天突然变得那么的炎热,整个大草场就象大蒸笼似的。几百头牛热得趴在地上大声的喘着粗气,长长的白色粘液不断的从嘴里流下来。闷热的天气让人也感到烦躁不安。雨霏和单良说大家中午休息时没有个凉快的地方,便领着一帮人忙活起来,搭建一个临时的大凉棚。由于天太热,每个人忙活得几乎都是大汗淋漓,雨霏也脱掉了上衣和裤子,只穿了一个裤头,修长的身材和白皙的身体使他显得年轻而有活力。看见他的脊梁被阳光晒得已经泛起了红晕。单良很过意不去,劝他说不用他伸手,在旁边指挥就行了。雨霏笑着说你看我不像是个能干活的人是不是?单良笑了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其实,在亚芳有病住院那段日子,雨霏在建筑工地干活的经历,已经让他不在乎一般的体力活了。在这里他感到很累的不是艰苦和体力劳动,倒是没什么事做时的那种寂寞,远离人群的那种孤独,从这样的心态上来讲,干活倒让他在一种自我惩罚中,找到了一点点对抑郁情绪发泄的机会。
凉棚刚刚搭建完,一帮小伙子就急忙跑到了水井旁,互相往对方身上泼凉水,弄得个个黝黑的脊梁上闪着亮晶晶的水珠。那几个年轻的小伙子不知啥时把头剃得精光,青亮的脑壳在阳光下显得那么的刺眼,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可是雨霏看了却有一种心酸的感觉,他突然品味到了那些人自嘲和无奈的滋味,他透视了他们内心深处那种人生的辛苦和沉重。他想起在上小学的时候,他听老师讲人也是动物,但却是高级动物这句话时,他很懵懂它的含义。但是,当他长大了,当他有过了一段自己的人生阅历,他才慢慢的懂得了,人和动物根本就不会是一样的。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不是生理的,人是社会的,人的含义不仅仅是思维和文字的文明进步,更重要的是做为人的那种精神,情感,自尊和人格的完善。一个人一旦没有了这几样东西,他就一定会暴露出动物原始的本性,他就一定会变得十分丑陋甚至是堕落。他突然想起了那个经典笑话:女人对男人说,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了我们,谁来为你们缝补破旧了的裤子?男人说,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了女人,男人还穿裤子做什么呢?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对这句话有一种别样感悟。他低头看看自己几乎裸光了的身体,似乎看见自己的灵魂也在慢慢的裸露起来,心里不觉一阵酸酸的。他不知道在这荒凉的大草场,在远离亚芳和梦莹情感支撑的日子里,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剃光了头,也会嘴无遮掩的骂人。会不会不再是那个儒雅幽默,风流倜傥的夏雨霏,会不会不再是那个抑郁伤感的诗人,会不会变得十分的卑琐和丑陋?他不敢想下去了。
那些光头还在互相取笑着,笑声中还夹杂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辱骂和奚落。雨霏默默的离开了人群,向大草场深处走去。
每个屋后的阴凉处都横七竖八的躺着睡午觉的人,他们几乎都赤裸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脊背。
雨霏走到远处那个堤坝上,在高高的苇草下找了一块阴凉的地方,铺上报纸躺下了,热浪一阵阵扑在他几乎全裸着的身体上。天空上一团一团的云絮,被风吹得不断的变化着摸样,一会儿象亚芳那痛苦的脸,一会儿又变成了梦莹那妩媚的身影,再一会儿它似乎又象珊珊那灰白色的脸。雨霏嘴里嚼着苦涩的草叶,不断的想着心事,心也随着思绪渐渐的飘浮起来。他感到很疲惫,很空茫,渐渐走进了朦胧的梦乡。
他梦见一只很大的蚊子正从空中向他冲下来,他很惶恐的躲避着。可是那只蚊子就是在他的鼻子上边飞着,也不叮咬他,那煽动的翅膀让他的鼻子感到一阵阵难忍的发痒。他很生气的朝那只蚊子使劲一巴掌打了下去,只听“啪”的一声,他打在了自己的鼻子上,一阵酸痛让他猛的睁开了眼睛。朦胧中,一阵女孩俏皮的笑声飞进了他的耳朵里。
眼前出现的女孩让雨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黑又密的齐眉寇头,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圆圆的脸上挂着一些细碎的汗珠。他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纤细的身材,白色的连衣裙,此刻,她手里拿着一根苇叶,瞪着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正看着半睡半醒的他。
雨霏很吃惊的叫了一声秋萍!接着就象被什么东西咬了似的,慌乱的抓起身边的衣服往自己身上盖,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几乎是赤身裸体的呀!秋萍在一旁呵呵的笑着说都什么时代了呀,她嘴里虽然这么说,但也许看出雨霏尴尬的样子,就装做往下拿身上背的那个大包,把身子转了过去。雨霏趁机把衣服穿上,他一边系着衣扣一边问: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呢?”
“怎么,老师来得,学生就来不得么?”秋萍调皮的回答说。
雨霏收拾完自己,已经恢复了常态,他很矜持的一笑说:
“你总是那么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家可小心找不到对象。”
“呵,呵,我的婚姻宣言是?”秋萍夸张的举起右手。
雨霏一扬手连声说:
“罢,罢,罢,莫不又是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吧?”
秋萍大声的笑着说:
“嘿,你说对了,我就是喜欢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她在灯火阑珊处的那种浪漫。”
雨霏收下笑容,看着遥远的天空说:
“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有一句台词说得太好了!”
“什么?”秋萍疑惑的问。
“他,太年轻了!”
也许秋萍本来就没注意过那个电影里的这句台词,或许他还没有真正理解雨霏的意思,所以她有些不解的看着雨霏,调皮的嘟囔着:
“小瞧人!”
雨霏没有很在意她的话,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她: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到这儿干什么来了?怎么找到这苇草里来了呢?”
秋萍并没有回答雨霏的问话,她举起右手五指拢成个孔,用左手一托,右眼贴在手拢的孔上,朝整个大草场左右移动着做一个照相的姿势,嘴里学着“喀嚓,喀嚓”的声音,然后看着雨霏的脸,那意思是问你的明白?
雨霏被她的样子逗得嘿嘿的乐了,小声说了一句:
“真调皮。”
“我的吗呀,你这里可真远啊!”秋萍夸张的喊了起来,“我在六公里那儿下了客车,有人告诉我朝西走不远就到了,没想到有这么远,走了我一身汗,现在还没干呢,你瞧啊。”秋萍拎起自己的白裙子的下摆,声音娇嗔的说,“你瞧,你瞧。”
雨霏笑了说:
“这是大草地,你以为是大花园呢,走几步就到边了。”
“你还别说,这里还真象个大花园,你看,蓝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白云下面牛儿吃着草,鸟儿飞,虫儿叫,满甸子五颜六色的花儿咧嘴笑?”秋萍眉飞色舞的朗诵着,一脸陶醉的样子。
“嗨,嗨,嗨,没累着吧你?哪有那么诗情画意啊!”雨霏打断她的话说道。
“怎么没有啊,你看啊,一个浪漫的男人睡在花丛中,他梦见了一个?”
“你啊,快别酸了,如果让你住上三天,你就没有那么多诗意了。”
“哼,你也太小瞧人了,要么咱俩拉勾怎么样?”
“拉什么勾?”
“你住多久我就住多久,看谁先赖事。行不行?”
“你啊,究竟还是个孩子啊!”雨霏很深沉的一笑说。
“你以为我是发疯狂对吧?。
雨霏摇摇头,语气很缓慢的说:
“生活永远不可能是写诗作画!”
其实,秋萍倒真的不是发什么疯狂,也不是来搞什么摄影,她就是奔雨霏来的。她是在不长时间前,听人说到雨霏妻子突然死亡,他本人又申请到北大草场养牛的事儿的。应该说,秋萍很早就是雨霏最忠实的崇拜者,她天性就喜欢文学艺术,从小就愿意写写画画的。她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学起了摄影,自己开了一家影楼,业余时间依旧忘不了舞文弄墨,发表过一些诗歌散文什么的,在县文化馆也是在册的小名人。也正是因为这种机缘,她很早就和雨霏认识并成为了文友。她人漂亮,年轻而聪颖,性格外向,很现代。用她自己的话说我是个总想飞得更高的女孩。
也许就在一开始,她对雨霏的崇拜就包含着一个女孩子的那种心仪,她一直以来对雨霏的一切都是十分的关注,也包括他照顾病中妻子的新闻报道。也许所有的女孩子都会是这样,她在你面前过多的娇嗔而没有了矜持,过份的关注你而为此经常作梦,那么,她已经说不清自己了,秋萍就是这样的女孩。在她那看似不经意的调皮逗笑中,其实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种心情反应,无不都是经过心里酝酿而成的,她是一个敢于把梦进行到底的女孩。当她听到雨霏的妻子突然死亡的消息后,她竟然偷偷的哭了起来,哭完了就笑,她的梦在一夜间就灿烂起来了,她决定到大草场来找雨霏,她要走近他,她要拥有他。她在心里合计着,自己只要说来这里摄影采风,就是最好的托词,没有人会猜疑像她这样的一个小小的女孩,会有比草原还要大的心眼儿,所以,她不顾一切的来了。但是,这一切她是不会和雨霏说的,至少现在不会,至于将来会不会那是谁也说不清的事,她也不想那么远,她只相信自己那条格言,我是个总想飞得更高的女孩。
雨霏拾起地上的报纸对秋萍说:
“走吧,到办公室坐一会儿?”
“怎么,在这儿坐一会儿不是很好么?”
秋萍说着把刚才雨霏躺着用的报纸拽过一张,垫在地上真的坐下来了,然后很夸张的对站在一旁的雨霏说:
“喂,老师,请您再递给我一张报纸好么?
雨霏俯下身把报纸递给她,她接过来后铺在自己面前的地上,然后又对雨霏说麻烦老师再拿一张。雨霏不解的说你捣什么鬼啊?便又递给她一张。这张她没有接,她指了指自己的对面朝雨霏说:
“这张给您用,老师您也坐下,我有事说。”
雨霏坐下来。秋萍笑嘻嘻的从身旁拽过来刚才背来的那个大包,放在自己的腿上,拉开包子的拉链,然后从里边拿出一瓶红色的葡萄酒,一瓶北京二锅头,又拿出两个玻璃杯,然后就是红肠,烧鸡,熟食之类的东西,最后竟然还拿出一叠餐巾纸和几双方便筷子。她一样一样的拿完了,朝雨霏搞怪的一摊手一伸舌头说没了,剩下的就是照相机了。雨霏简直有点看傻了,他心想这个纤细的小姑娘,这么大老远的背这么多东西,亏她想得出来,要么累成那个样子,真够难为她的了。他疑惑的看着秋萍那张得意的脸,那意思是问你这是捣的什么鬼呀?
秋萍也不和他说话,她打开那瓶北京二锅头的盖,先是往两个玻璃酒杯里各倒一点酒,涮了几下泼到了地上,然后又把那瓶红葡萄酒打开,一只杯子里倒满了二锅头酒,把它放在雨霏的面前说你喝白的,又把另一只杯倒满了红葡萄酒,放在了她自己的跟前说我喝红的,最后又拿过两双筷子,撕掉了上边的包装纸,一双递给雨霏,一双留给自己。这一切都做完了,她端起自己跟前的那个红酒杯,对雨霏说:
“老师,我明白你说生活永远不是写诗作画的意思,我也懂你心里深处的伤痛,我也理解你心甘情愿走进大草场的原因。我就是特意来看你的,我就是想和老师您一起喝点酒,一起感受一下在荒芜的大草地里的滋味。来,学生先敬您一杯,愿你永远都是我心目中最崇拜的男人!”
雨霏半举着酒杯接过话茬说:
“什么啊,你真是人小鬼大!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多的沧桑啊?也更没有什么值得你崇拜的了,只不过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罢了。我还是先感谢你的辛苦和心意,祝你的未来不是梦,也祝我们共同的乌裕尔河永远年轻,干杯!”
“对啊,你的活法就是我永远崇拜的,来,干杯!”
于是,一个鲜红的和一个纯白透明的两个玻璃杯,响亮的碰在了一起。一阵笑声轻轻的飘走了。
他们提到了很多过去的故事,秋萍提起那年在街上碰见雨霏推着妻子亚芳那件事,她说他的妻子很漂亮,她说她死的很可惜。雨霏毫无遮掩的流泪了,这种男人的泪水,足以让秋萍的心为之一动。
一块云彩遮住了火辣辣的太阳,接着一阵轻轻的风吹过来,摇动着高高的芦苇草,一股凉意从他俩身边飘了过去。在不很远的芦苇草底下,一只青蛙也许被摇动的芦苇惊醒了午睡的梦,懒散的叫了几声便没了声音。秋萍拾起一个瓶盖扔了过去,然后孩子般的笑了起来,她的脸被红酒灼热得更加红润了。她撕下一块鸡腿递给雨霏,然后看着他吃,笑眯眯的眼睛里流露出女孩天性的温柔和爱怜。雨霏一抬头突然发现了那双眼睛,有点慌乱的放下手里的鸡腿,用餐巾纸擦了擦手,他马上又恢复了那种矜持。他端起自己的那杯酒,朝秋萍一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