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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尾声(2)

征集史料的同志告诉我,这有三个原因,一是因为她的丈夫马正良牺牲在抗日战场上,是英雄;杜丽珍在沙漠上是被救而不是被俘;再就是她已经成为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了,她是注定要进阿甸园的了……

“七十岁的人了,还像五十岁那样年轻。”征集史料的同志告诉我,“仍然给孩子们上课,……遗憾的是她不写自己的回忆录。如果你去劝她把一生写出来,准精彩。”

他简单地向我介绍了杜丽珍的经历,它使我感到一片朦胧之美,悬念是最具有吸引力的,我想象着与她见面的情景,想见到一个奇迹。但我的想象力太贫乏了,无法组成一个完整的图形。

她在她的学校里接见了我。

她那心定意宁的神情使我震骇,她看看我,像接待一个陌生来客,意态漠然。“萨拉姆!”她向我致意,却没有握手。

我审视着她,就像看着一个从云端降落下来的,娴静高雅,流露出一种端庄奇妙的丰采。她和蔼可亲,却又给我一种严格的距离感。

显然,她还记得我。我们见面不多,在剧团和总部时,也算得上点头之识。她不跟我叙旧,只是很礼貌地对我不远千里而来看她表示谢意,把我当成一个陌生的来自远方的客人。

这不是杜丽珍了,我不知四十七年来谁改造了她的灵魂,她的神情体态给我一个爽心悦目的印象,她那沉幽的天地澄清、身外一切皆成空虚的意念却使我骇然。

她的教室清洁得一尘不染,在井然有序的办公桌上,有一卷古色古香的《古兰经》,给我一种通灵达性的异禀之感。

我的面前摆着一杯糖茶。

她漠然地听着我简述我的来意,恍若面壁,目光宁静幽远,仿佛正小心翼翼地去重究一个人的悲凉的命运的奥秘。当我提到她所熟悉的那些人时,她宁静得令人难以置信。她绝不向我打听江子敏和于薇的下落。当我提到江子文时,她似乎在目光深处有种寒气倏然闪动了一下。

她这种温软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态使我无法与她畅叙衷情,但我不忘资料征集办公室的同志的嘱托,提议她写一篇回忆录。

她笑笑:

“有人说:‘生命中最珍贵的一切都变成了往事。’我要永远记住;

“有人说:‘生命中最痛苦的一切却在记忆中永存。’我要永远忘记。

“不要记述,不要回想,不要怀念,既然我们都是善良的人,我们最终要在阿甸园里相会……”

她先站了起来。我知道告辞的时间到了。

她不冷不热地送我上车。当车开动后,我从车后窗望她,她已经翩然转身向教室走去。我心情黯然地望着她,目光随车倏然远去。

她没有任何冲动,沉静得像灌了铅水,她像一只空灵超然的仙鹤,在苦难深重的战乱之世悠然而来又悠然而去。世俗污浊之气,人生悲苦之情似乎都与她无关,一种超然物外的逸气袭上我的心来。

一九八四年八月十九日。

我们凌晨从驻地张掖出发,一小时后到达临泽。这里有条新铺的公路通倪家营子,还要去梨园堡和梨园口。上午时间不够,我们驱车先到高台,参观烈士陵园,在县政府吃过午饭再返回张掖。

红五军在高台苦战六昼夜,几近全部壮烈牺牲。

我向烈士公墓致哀,在红五军军长董振堂和政治部主任杨克明的纪念亭前凭吊之后,陈列室的同志们捧出笔砚要我留字纪念。我写了“威慑敌胆震烁古今”八字。

离开午饭还有五十分钟,县政府陪同的同志提议去看望一位病重的西路军老战士。

他闭着眼睛仰卧在床上,他的家人守护着他。

他原来是湖北麻城县人,是红九军的一个排长。……他病得很重,几近弥留,听说有远道来的首长看他,他艰难地睁开眼睛,把手伸给我。这是一只灰败不堪枯瘦如柴毫无生气的手,老是抖个不停。我握那只手,只觉得森森寒气向我袭来。

我向他说了一些无用的希望他早日康复的话,说这些话,心中很不是滋味,我看着他那被病魔折磨成青绿色的脸,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他向我喃喃着一句话:

“你说,咱们怎么就跟着张国焘犯了错误?……他那个路线害得咱们一辈子不得翻身!你说……”

他那混浊的眼睛紧紧地攫住了我。

我告诉他现在已经实事求是了,不这样提了。

“是吗?”

他怀疑我的真诚,以为我用假话来宽慰他。但对一个垂危的病人,我怎么能说服他呢?我能拿中央的指示给他看吗?

一想到他含着如此凄苦之心死去,脚下就有股寒气上升。

我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他的眼睛合起来了。那灰冷的目光消失了,像窒息在深不可测的沼泽里。

一九八四年八月二十一日到酒泉,登上嘉峪关。二十三日到安西。我又想到了我的同乡和他的小毛驴,我不敢去打听他的肉铺,万一,他为了那次攻打安西他全家遭难,那将给我满是伤疤的心上再添一道伤口。

二十四日到敦煌,我上了郭元亨曾指给我看的鸣沙山,看到了神奇的月牙泉。

我们在月牙泉留连了一个小时,骑骆驼回鸣沙山原地。但月牙泉畔的寺庙古建筑已经倾圮无存了。

夜居敦煌宾馆,以期夜闻鸣沙山下百万大军厮杀之声,但什么也没有听不到,却梦见郭元亨道人在万佛峡迎接我们的西行大军。

一九八四年八月二十七日,原路返回张掖,休息半天。二十八日到达民乐县城。

关于河西人民群众掩护、营救西路军伤病、失散人员的事例非常之多,已有多种史料出版,唯民乐县党史办给我的几份反面材料不易见到,今摘录两件,以使读者看到另一面的真情:

民乐县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

(58)刑字第32号

……

被告马居芳于一九三七年三月间,因我红军西征时失利后有一红军身患疾病,并带大烟、白洋、衣服等物,被其发现骗到自己家中,见财起意,为了得财便产生了杀害红军之心。该犯与其父马文章商谋好,在某夜晚,借家庭不敢留红军以送走为名,把我红军领到萧家庄南的深沟里,该犯用木棒将我红军活活打死,将财物全得,尸体于次日被群众发现才埋掉。以上犯罪事实,在庭审中被告供认不讳。

审判员王占魁

人民陪审员李永年

曹立德

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五日

书记员李得珍

民乐县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

(58)刑字第252号

……

被告高凌嵩解放前不参加劳动,专依剥削为生,且依仗反动势力与其兄高凌烟(处决)霸占农民的田地……。尤为恶劣的是于一九三七年有两名红军身带枪支,流落于山中,被其弟高凌汉(已故)发现骗到羊圈上,要买我红军战士的枪支,言定价格,就回家与高凌嵩商议,但被告却以毒辣手段,叫高凌汉打发红军回去。高到羊圈上,就与被告高廷良(给高凌嵩放羊的)策划,若杀了红军给白洋二十元。被告高廷良为了给地主效力,就和牧工高乐天以付枪价为名,将两个红军骗到馒头山,而高凌汉携犬持枪,随后赶去,放犬咬、枪打击死一名,另一名因枪击未准,被告高廷良则以木棒打死,终于使我两名红军战士死于被告的手中。

审判员刘浦

人民陪审员胡占廷

金凤英

一九五八年十月二十五日

书记员王精华

八月二十九日过祁连山扁都口去青海西宁。下午四时翻越大坂山,本来预计六时到达西宁,路因车祸所阻,结果夜间十时才到。

据说于薇在解放后,曾从良嫁给西宁东郊杨沟湾的一个农民,现有一子二女。驱车前往,只有十五分钟就可到达。

夜间,我想象着同于薇见面可能出现的情景,想到沿途见到的那位反革命家属——老头,想到已成为地地道道的穆斯林的杜丽珍,想到高台城区那个生命垂危的老排长,想到杜丽珍送给我的那几句富有哲理的话:“生命中最痛苦的一切却在记忆中永存,我要永远忘记。”

是的,杜丽珍已经把过去的痛苦忘记了,我却不能忘记,但是,有没有必要再重新让它在心头升起?

我已经没有勇气见于薇了。

如今已经事过四十七年,一想到她的被俘,想到她被奸污,想到她在妓院那些年月,我就立刻遍体冰凉。

在坚强有力的新生活的感召之下,又生儿育女,往昔的痛苦已经悄悄隐退,我去看她,再让她回想一遍她所经受的凌辱吗?我这把小刀怎么办?还给她吗?是不是在她备受凌辱之后再扇她一记耳光?

也许年龄对感情有一种腐蚀作用,感情也像手脚一样,变麻木了,不再有那种敏锐的刺激感觉,对于那些伤折心情的往事已经无所惊悸不再感到不安了。

我暗自思忖,我去见她,将自己内心倾吐一次,也许能解除她心头的积郁,掀掉她压在心头的一盘巨石,让她轻松一些。

我敢不敢一试?万一结果是另外一种呢?

一九八四年九月一日,由西宁回到兰州。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查到考古学家万中元教授的家,我认为从他那里肯定能得到于家林的消息。

老教授已在十年前去世了。他的女儿——一个中学里刚刚退休的地理教师接待了我。

她说于家林是先于她父亲死去的,大概是一九六八年的夏天,学校的造反派揪斗他,把他打成了叛徒,死在牢里。怎么死的她不知详情。我也不想细问,人都死了,怎么死法是无关紧要了。

她说于家林和她父亲四次进入沙漠进行考察,第一次是考察古楼兰,第二次是考察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第三次是考察柴达木盆地,第四次是考察塔里木盆地,成果甚丰,可惜她父亲得了眼疾,许多考察记录尚未整理出来就去世了。现在,她想把他们两人所存资料整理出来出版。

我要求给我一页于家林的手迹,以作对亡友的纪念。她婉言拒绝了,却答应给我看看他的考察笔记。

这笔记丰实极了,它把我引到远古的神秘之中了,烟波浩淼,漠漠黄沙,金戈铁马,奇异的物象,神奇的传说。难怪许多外国人不惜资本不顾安危接二连三来探索这块神秘的土地。

据他们考察,最早踏上这块地理禁区的是一个俄国人,叫布鲁耶鲁娃斯基,是一八七六年发现了罗布泊。瑞典的探险家斯文赫定在一九○○年到中亚探险发现了楼兰遗址,当然,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向导我国维吾尔族的爱尔迪克。

一九二七年、一九三○年、一九三四年,斯文赫定又连续三次到达此地考古,不知有多少珍贵文物落在他的手中。

我请求主人,让我抄录一段以作为对战友的怀念,也想写进我的回忆录中。我知道这有些勉为其难,女主人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这种资料上的保密是必须的吗?是为了发现权还是科研中的门户之见?不得而知。

为了不致引起女主人的不快和担忧,我把抄录的一段与科学绝无关系的记载给她看,在她的允许下我才能带走。这一段是于家林完全从历史和军事角度写出的:

在楼兰故址考察了三天,所带食物和水不够,就像飞机无油一样,稍作远航就不能返回了。……

汉,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大将窦固、耿秉领兵出酒泉远经沙漠讨伐匈奴,占领了匈奴的根据地伊吾庐。

此后,班超率部下三十六人,出玉门关到达鄯善,这是楼兰人南迁之后改的国名。鄯善王热情接待班超,待若上宾。忽报有匈奴使者率大军急至,就驻扎在国都左近。

鄯善王畏惧,不敢再款待汉使。班超闻之,率三十六人在夜间突袭匈奴大营,杀其使者,取其首级,掷于鄯善王前。……其勇其智令鄯善举国叹服。

自此,汉、匈之间,为争夺西域的统治权连年征战,班超为了这场长期战争,在茫茫漠野之域,献出了自己的一生……

我希望女主人早日把万中元和于家林的资料整理完,使他们的辛劳、勇敢、智慧的结晶公之于世。

使我魂牵梦萦的是江子敏的下落,但她却渺无音信。我问过许多人,甚至连她的姓名都不知道。只有梦境给我各种各样的启示:

有一次,我梦到往日的战场,又回到了石窝山。但那山已是林木森森,河水滔滔。江子敏引我登上峰巅,她的腰间挂着一把长刀。周围的风物粗野苍凉,刮着强劲的山风。

山间忽然冲出一支红色的骑兵,向着遍地鲜花的草原奔去。她似乎向我暗示,那就是安宝山的骑兵队。当我转身问她,她为什么不在骑兵队时,忽然发现不是江子敏,是于薇站在我身边……以后的梦境就极度混乱起来,无法记述。

后来,又梦见她一次,是她在兰州五泉山公园里演出《廖棚卖柴》。这是一个妇女到廖棚卖柴时与一个站岗的白匪兵两人的对唱,白匪兵向她诉说自己被抓后的苦楚,对亲人的挂念,她就向他宣传革命的道理,要匪兵回军营宣传红军主张,而后全连哗变投降了红军。

忽然有人喊敌人来了,枪声大作,炮声隆隆。我被惊醒,原是一场风雨……

醒过之后,似梦非梦。在我知识范围内的许多古今中外的奇女子,在我脑海里翻腾。江子敏本应成名的,她是天才的音乐家,可只有长笛给她吹;她是天才的演员,可是只有草台子上的《廖棚卖柴》供她演;她美丽,聪敏,性如钢情如火,却得不到真正的爱情;她勇敢无畏,却没有立下战功。

她的命运引起我万分痛惜。当然,也许没有必要痛惜,因为具备英雄品格的人很多,能成为英雄的人却很少。社会之风把优良的种籽吹落在青石板上,把干瘪的种籽吹落在沃土之中……生活是不公正的,难怪屈子哀叹“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了。……记起一位哲人说过:你是英雄,还要命运之手把你放在英雄的底座上。

一九八四年九月五日,结束了我的河西之行。

一切往事的回想使我惶惑,将自己的内心倾吐一次,也许能解除我心头的压抑。

历史的尘封似乎覆盖了一切,就像黄沙湮没了楼兰古国,但终究不会久久湮没,经过岁月激流的冲刷,它像泉边岩石那样更加清晰地显露出来。

遵从马克思的那句名言吧!

“把历史的内容还给历史!”

还给历史,谈何容易。这需要探险家的吃苦耐劳和勇敢无畏的精神。

答编者问

——代后记

问: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把写红西路军当成一个难题,甚至称之为“禁区”,最近(1990年4月5日)《人民日报》刊载了伍修权同志为《悲壮的征程》所写的序言,说此书出版,“为人们了解、研究和学习西路军的历史事迹提供了一部真实、丰富和生动的革命历史读物及优良传统教材。”你能否说说自己的想法?

答:

红西路军这个题材,对文学来说,还是一个有待大力开垦的处女地。

关于红西路军长期不能充分宣传,我认为有这样的原因——

在我党大事年表上,是这样写的:

“西路军失败后,曾发展到三十万人的红军,只剩下了不到三万人,这主要是王明、张国焘的严重错误造成的恶果。……”

再看许多史料上的大同小异的记载:

一九三六年秋,机会主义分子、叛徒张国焘,为了避免对国民党反动派和日本帝国主义的斗争,企图在大西北搞块地盘,向中央闹独立,假借中央名义,让红五军、红九军、红三十军渡河西征,广大指战员不明真象,受其蒙蔽,在张国焘错误路线的指导下,西路军遭到覆灭性的挫折。”

可悲的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前,许多亲身经历过的一些西路军老同志的回忆,也都是这样写的。

这是完全不符合真实情况的,如果按照以上的口径去写,既不符合历史真情,也会引起四方面军同志的强烈不满,把他们坚决执行中央指示进行的艰苦卓绝的斗争,说成是执行了张国焘的错误路线,显然是不公正的。

如果按照真实情况来写,很可能被扣上替张国焘翻案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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