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浔的景点大致分南北两块。从百间楼沿小街徐徐向南，游人寥寥无几，店铺懒散而悠闲，最为逍遥的无非是溪畔的垂柳和噪蝉。过广惠桥进入刘氏梯号，走过几进传统的中式建筑，后院竟隐匿了一处红砖小楼：古罗马式台柱，法国琉光玻璃，还有油画和壁炉，透发出西方哥特式风格的美学况味。随意看去，碧树掩映河边，两岸都是保持完好的明清民居，两三座古石桥可供行人来往。桥下有石埠小码头，可乘蓝舟小舫漂到小莲庄；若有艳福，偶遇曼妙的船娘，也算交上桃花运了。小莲庄是个江南园林，却奇异地混合着一些当时时髦的西式建筑，牌坊门楼雕龙附凤，精致耐看。再前行，有一家“刘氏锑号”是刘镛（不是北京那个刘镛）三公子的住处，中西合壁，别有韵致。嘉业藏书楼是江南四大藏书楼之一，清代的秀才刘承干在1920年到1924年修建。刘承干乃小莲庄主刘镛的孙子，是个酷爱藏书的世家子弟，因末代皇帝溥仪所赐“钦若嘉业”九龙金匾而得名。辛亥革命后，刘乘大批古籍流散之机，大量购书，自称历时二十年，费银三十万，得书六十万卷，藏有宋元刊本155种，地方志书一千余种，还有不少明刊本、明抄本和大量清人文集、史集。藏书楼不仅以收藏古籍闻名，且以雕版印书蜚声海内。刻印书中，有不少是清政府禁书，刊刻甚精。1933年以后，刘氏家道中落，大量古籍“自我得之，自我失之”，至1951年浙江省图书馆接管时，藏书只有十一万册左右，宋元刊本荡然无存，明刊本只剩下几种，藏书严重残缺，现为浙江省图书馆古籍书库。嘉业藏书楼的牌匾甚怪，“藏”字少了左边的两点，据说建造此楼时，刘承干谦称自己藏书太少，实难藏尽天下之书，想等藏到极致时再加上两点。虽说藏尽天下之书绝无可能，但此种精神颇令人感动。阿、阿，嘉业堂藏书楼独占民间藏书无限风光啊！
“小莲庄”不可小觑，是清朝光禄大夫刘镛的庄园，紧挨着藏书楼，始建于光绪十一年，占地二十七亩，由外园义庄、内院家庙和刘家宗祠三部分组成，刘镛三代历时40多年建成。据说，刘墉甚是仰慕元代大书画家赵孟頫建造的莲花庄，自叹弗如，故名“小莲庄”。园中景色别致，有扇亭、石牌坊、假山、竹林，有数十棵香樟组成的古树长廊。最著名的是外园占地10亩的盈盈一水荷花池，池边有逶迤的中式长廊和尖顶的西式小姐绣楼；满池莲叶，碧绿一片，荷香怡人。
游南浔令我感到温暖的是看张静江故居。张是徽州休宁人，楼宇乃其父张宝善1898年所建。故居中堂画是谢公展的手指佳作；两侧是孙中山题写的对联：“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四十州”；抱柱联为翁同和所题“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对联，还陈列明代著名书法家董其昌手书的《酒德颂》板屏六块（竹林七贤之一刘伶作），银杏木镌刻，为国内珍贵文物。
沿桥走向另一侧，酒家更多一些，酒幌挂在河道上，隐在柳枝里。不觉近午，饥肠辘辘，在一临河的酒家美美地吃了一顿当地特产：竹笋烧肉、梅菜肉、大头菜炒肉丝、，还有一种浔河鱼，因只身孤旅还要赶路，没敢独品浔酒，也没有买南浔特产芡实糕、牛皮糖和酥饼，更不可能夜游古镇小河……
一样的水乡，不一样的南浔。这里的石桥，拱背忒高，显得奇特。我从一座座石桥上走过，拍了些照片，想起那句著名的诗：我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作别南浔时，我无由地笑了。
2009年11月26日
今宵明月谁共赏
又到中秋。这是中国人最浪漫最抒情的节日。我期待这一天，醉心于却又惶然于独对这一轮明月。
人道是“月到中秋分外明”，可是晨起便是满天阴霾，今宵能见到那“分外明”的皓月吗？
黄昏时就草草用罢晚餐。妻在女儿家未归，我独自一人在阳台上置一案几，摆上月饼和水果，端坐在很有年头的旧椅上，默默地苦等那一轮满月，我想看月亮升起的样子，唯恐错过看那月出东山之隅的景观，在我居住的春江楼这样的高度，应该是能看到皎月从赤铸山峰谷中升起的。我等待。
一个小时过去了，天，灰蒙蒙的，乌云在墨沉沉的半空缓缓地移动，几乎看不到星星，更不见月亮。江面上，雾蒙蒙的，几条货船在幽蓝的江水中缓缓地移动，船上的几粒灯火明明灭灭。一个小时过去了，不见月，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仍不见月，电视机播放着“荣城月中秋情”这档颇煽情的娱乐节目，我还在苦等那一轮具有符号意义的月亮。直到九点多钟，月才从薄云中慢慢地钻出来，清光四射，天空顿时开朗起来，可惜有至少直径20米的月晕，我心头陡然一亮，仿佛也升起一轮明月。不过十来分钟，天又变了，四野一片昏黑，秋风劲拂，接着就出现了乌云追月，忽而云翻雾卷，忽而月向东移，速度很快，像是倒着走，我知道这是风和云的魔术，但我依然在苦等，我确信云会散去，月还会出来。
我沮丧地枯坐在阳台上，有风，无月，隐隐地似有暗香飘来，油然想起王建的《十五夜望月》：“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不禁来了句国骂：唯有“秋思”，何来“月明”？！一直熬到子夜十二点多，云雾终于散尽，月在中庭款款地行走，她是那么圆，那么亮，虽然看不见月里嫦娥，却能隐约看见吴刚在蟾宫里执著地砍伐桂花树。你想，在令人失望的无月的中秋，忽然又出现了圆月，尽管她姗姗来迟，能不教人喜出望外么？我像青春期终于等到失约后又来到你面前的情人那样，激奋得满饮一杯“醉三秋”，忘情地读出李白《把酒问月》中的两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伤情却又喜欢这个独处的中秋夜，在溶溶的月光下，渐渐迷失了自己，只因这月光，只因这月光中蕴含了醇酒般的思绪和惆怅。
中秋的夜晚，江水凄迷，“每逢佳节倍思亲”呵！我恍然想起母亲会在霜寒露重的夜半给我添一床薄被，想起小时候的中秋节。母亲总会从街市上买回月饼、雪梨、葡萄、柿子、红菱、嫩藕、板栗、子鸡和许多好吃的东西，待到月上中天，父亲便会在月下举行一个传统的仪式，将案几放在朝月亮的那个方向，点亮红烛，对月祭拜，然后由母亲切开圆圆的大月饼，当然只切三份，只有外婆在时才会切四份，不能多也不能少，大小都一样，寓示着合家团圆。拜月之后，父亲才会分一块给我吃，还饶有兴趣地给我讲述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玉兔捣药的故事，教我诵读李商隐的《嫦娥》诗：“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全家人在一起赏月，真是温馨无比，其乐融融。可是今宵呢，今宵双亲安在？唉，他们早已驾鹤西去了，阴阳两隔，焉知二老会否赏月，天上月圆，地上人难圆啊！“只要活着的人还活着，死去的人便也是活着的。”我只能用梵高的话宽慰自己，只能在江楼独自赏月了。
中秋的夜晚，月色朦胧，妻不在身边，便有一种可怖的孤独悄然袭来。我猛然想起在那梦魇般的岁月，也是这样一个时晴时阴的中秋，我被禁锢在晋南山旮旯的一孔土窑里，不能回家和妻儿一起过团圆节，只能听山风凄婉地倾诉，诉说着我们曾经的温馨与浪漫。沐浴着高原的月光，思念的潮水无边无际，轻轻地渗入我的呼吸，悄悄地占据我的心灵。我臆想，山外的她是否也在仰望这轮明月，也在念怀着我们曾经共同拥有过的美好记忆，初恋时依偎在我怀中轻声呢喃着爱语，令我心醉，令我痴迷。然而那夜的月色却像幽灵般紧紧缠绕着我，仿佛有种寂寞与伤感，期盼与呼唤，柔如轻烟，轻如叹息，隐隐约约荡漾在心底，缠缠绵绵回荡在耳边，让我心碎，让我泪流……少年夫妻老来伴呵，未来的日子，我要补尝以往因忙碌而缺失的情和爱，执子之手，共赏明月。
中秋的夜晚，西风乍凉，我被这迷离的月色陶醉，便想起了远方的挚友。未名故里的诗人J，屯溪老街的画家H，晋国古都的文士W……中夜的风柔柔地拂过我的面颊，江水静静地倒映着那轮浑白的皓月，天穹是这样幽蓝辽阔，近乎透明，碎银般的星光在夜空中闪烁，恰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慨叹：“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曾几何时，这样的中秋夜，我们都共同拥有过。君记否，在淝滨的红枫树下，在新安江的水榭边，在汾河湾的归雁亭……我们都曾尽情地让月色沐浴着各自的身体，逼视着各自的灵魂，都说这月色是人间最美丽的风景，是我们今生的最爱。可是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呢？如今我们天各一方了。清丽的月光如蓝色的风，银色的雨，又如梦幻而遥远的你。思念也是一种痛呵，当美好的梦想渐渐成为透心的感悟，渐渐成为彻骨的思念，曾经的友谊依旧会在不经意间悄然涌上心头，终于明白这世上有一些人一些事是永远不可能忘怀的，就如我们的友情，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绝不会被风吹雨打去；终于明白今宵的我还可以拥有思念，还可以想你，可以悄悄去回味。这时，电视晚会上正好唱的是“请明月，代问候，思念的人儿泪常流。”歌声柔美凄凉，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一个人的中秋，月亮走，我不走，在江楼。还是赵嘏的《江楼感旧》切近此刻心情：“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望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
今宵，我无法入眠，只因月光和心痛搅在一起，端的是“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
2008年9月15日凌晨
（原载《芜湖日报》《散文选刊》）
一梦到徽州
徽州是我的祖籍地，每次到徽州，我都有前世今生之感，只知道那里应该有我的前世。在徽州的任何一个老街或村落，仿佛都有自己的旧梦。今生虽难再回徽州故园，每当想起，都会有一种柔软的痛。
曾有人言：“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而明朝那个失意小官吏后来成为大戏剧家的汤显祖，却只愿一笑“无梦到徽州”，他写了一首题为《游黄山白岳不果》的诗：
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还有个小序：“吴序怜予乏绝，劝为黄山白岳之游，不果。”这位穷困潦倒的江西老表去徽州做甚？明为去黄山、齐云山浪游，实乃要走告老还乡的歙县许国大人的门子，以消除隔阂，重修师生之谊，请他在皇帝老儿那里美言几句，以图仕途前程。但此诗一开头就把徽州描述成一个充满铜臭味的地方：要沾财气，就得到黄山白岳之间的徽州去。我颇不以为然，戏和歪诗一首：
君子浩然气，不厌黄白游。
先祖云耕处，一梦到徽州。
明清时期，徽商誉满天下，富可敌国，徽州自然是众生羡慕的流金之地。但我以为这一切与风光之美并无多大关系。徽商，当然是这块土地上的人之骄子，也是这块似乎静卧于山野千百年来称雄商界与时俱进的引领者和实践者。与开银庄的晋商相比，徽商素以儒商自居，小有功成，即返乡兴学，建祠堂，筑路造亭，造福乡梓，乃至步入仕途，实践格致诚正、修齐治平的祖训，仅西递胡氏一姓，雍正、道光不足百年间，入仕途一百三十多人，中举不计其数。贾道儒行的徽商无愧于商界翘楚的称号！
我走过许多江南名镇，周庄、同里、南浔都美得不像样子，充满了妖媚之气，而黟县、婺源的山水总是看不够。如今好了，鸠兹古邑、赭麓之阳，由芜湖民间收藏家许氏苏平慨然献出珍贵藏品，不吝拆资兴建徽馆，无须远游便可一览徽州风情，重步徽商之路。在这里，我看到照原样复制的徽州古民居，那水口边依山傍水的古村落，那山野之间粉墙黛瓦的明清老宅，那高高的院墙和马头墙，那格栅门、抱鼓石、步云石、登封桥、茅草屋……那白果树或红木做的家具，厅堂里永远笼罩着一层灰暗，即使在晴天，也只有那一口天井才能露进些阳光。还有那精雕细镂的石雕、砖雕、木雕；还有那威严肃穆的祠堂，那为贞节烈女而建的牌坊；还有那生意兴隆的徽派商铺和玲珑素雅的徽式园林。这一切，在灯光营造的一片濛濛烟雨中如真如幻，让人在梦境中有种惊艳的感觉，幻化出人行博馆中，一梦到徽州的绝妙佳境。
在徽派建筑的老街上，我看到了中药店、剃头店、豆腐坊、茶馆、当铺和义塾，看到了徽商在芜湖开设的恒春药号、源记墨坊，看到了汤天池锻打铁画。在粉黛之间，在那幽暗的天井和厅堂里，我猛然想到了徽商的妻妾，她们苦苦地等待着，默默地哀怨着，永远地坐在翘角飞檐的老屋里，她们也只能呆在阁楼的美人靠或深深的庭院里吧，徽州女人，除了等待，还能怎样？她们就那样年复一年地在幽暗中等待着。唉，没有比徽州女人更寂寞更孤苦的女人了吧？紧临厅堂的是女人的卧室；那四水归堂的老屋里，我仿佛还看到穿着丝绸古装弹着箜篌的女子，再看那雕龙附凤的木格门窗，便更觉得悲哀，这就是她们的宿命。这感觉纠结着我。我睁大着双眼，似乎是同情等待了千年的情人。眼前的物象一切都如此熟悉啊，与我在古徽州看到的实景一样。今夕何夕？三世相托的亲人啊，至此我已泪眼朦胧。
拾级登楼，转到了徽州的花戏楼，依稀听到台上的女子演唱徽剧或者黄梅调，婉转婀娜煞是好听，近前去看，隔着几百年的窗棂看阳光，已睽隔千山和万水，却是一样的寂寞深深深如许，都是春闺梦里人啊！行走在徽馆的闾巷和小溪边，感受着当年那些红顶商人的繁华和落寞，白花花的银子运回来建造了一幢幢古典而优雅的房子，可以怀旧，可以忘情，而那小小的后花园里，是不是也有他和心仪的女人缠绵的记忆呢？及至信步随园，亭台雅舍，花木葱茏，品茗会友，随心优游，古意顿生，当又一番情致了。
徽州像是一幅水墨画，或浓或淡地书写着永恒的意境，最深的却是它的文化精神。推开一扇扇虚掩的斑驳的门，感觉错落了时空。我伸手想要触摸徽文化长河中的杰出人物，朱熹、渐江、胡适、黄宾虹、胡雪岩、胡开文、陶行知、戴震们只给了我一个淡淡的背影。但“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世事让三分天宽地阔，心田存一点子种孙耕；读书好，营商好，效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快乐每从辛苦得，便宜多自吃亏来”等等古训，足够我们铭记一生。徽州处处是历史，处处是风景，处处是文化，可了解它的人却不是很多。徽商博物馆给了我们走进徽州的方便，居功至伟，功莫大焉！
我沉迷在黑白相间的徽商博物馆里，喜欢那些陈旧的收藏，甚至可以说是喜欢那种高古而沉郁的徽州气息。
2010年4月8日急就于春江楼
（原载《大江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