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后记)
当下我们仍处在社会转型期的市场经济条件下。消费时代的纯文学创作难乎其难。是坚守还是媚俗?很值得有志于文学的同仁思考。当整个社群处于信仰的再确定,价值的再考量,民族精神的再建构时,文学的多元格局和散文的多元景观都是无法回避的现实。
散文是大家最熟悉、也是认识上歧见最多的一种体裁。当下的散文创作真可谓繁花满眼、五彩缤纷。其主要特征是由宏大叙事转向关注个体生存境遇的真实书写,转向天地万物的描摩状写,转向庸常生活的话语抒情,即平民写作、学者写作、日常写作、应景写作的常见样式。就文体品格、美学品格而言,便有草根散文、学者散文、文化散文、小女人散文、新生代散文等风格各异的品类,在各类报刊杂志和网络上摇曳多姿,蔚为大观。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散文呈现出盛大的狂欢状态。
这种狂欢状态是否有些轻薄?有人认为散文最好写,也有人认为散文最难写。我一向认为,一切文学作品都应是传统文化和社会先进文化的载体,散文则更应比较集中地体现文化传统、文化心理、文化思潮和文化走势。文化修养是作品品位的试金石。散文作者若不能像海绵式的吸纳古今中外的一切文化知识,就不可能在作品中迸发思想的火花和倾吐情感的醇醪。心浮气躁、率而操觚,只能孽生文化稀薄、思想苍白的平庸之作而不能成就好散文。要清醒地看到,散文喧哗的背后往往是散文的滥造。我们有必要对散文做一些宏观的了解,而且应该对当下散文的狂欢,做一番冷静的思考。
中国原本是崇尚散文的国度。散文在文学史上曾经有过几种不同的概念:散文相对于韵文讲,是广义的,泛指一切无韵的文字。散文相对于骈骊文讲,也是广义的,指那些单行散句,不拘对偶、声律的语文体,即唐宋以后所称的“古文”。现代散文则是与诗歌、小说、戏剧并列的四大文学体裁之一。欧美散文(PROSE)的外延更为宽泛,它包括言论、评说、杂文、随笔、演说、对话、游记、札记、序跋、书简、日记等等。而今为了区别古代的散文概念,遂把那些记叙、抒情的散文称之为“文学散文”,有时又称“纯文学散文”。
回望新时期文学创作的历程,先是小说风靡文坛,继而影视艺术竞显风骚,后来是报告文学、纪实文学异军突起,惟独“五四”以来散文的辉煌已成明日黄花。散文创作非但渐次萧条,一度竟跌入凄冷的低谷,直到上世纪80年代后期,人们才察觉并注意到散文悄悄地回归且日见走俏的趋势。
我之所以说它是“悄悄地回归”,是因为它从被人冷落的寂寞中复苏过来,并日渐成为图书市场的畅销书和阅读热点之一。小说失去轰动效应之后,在近几年林林总总的报刊杂志上,散文显然比小说更受青睐,简直是占尽风流了。一种温柔纤秀的“淑女”式的散文,竟能征服当今读者挑剔、选择的目光实属不易。
纵观上世纪80年代出版的畅销散文集,大致可分为四类:一类是人们早以熟知的名家之作,如鲁迅、郁达夫、朱自清、冰心、巴金、泰戈尔等;一类是港台作家的散文集,如三毛、席慕容、罗兰等;一类是那些因历史的误会或玩笑而被长期冷落、极少有介绍的名家名作,如梁实秋、林语堂、胡适、周作人、张爱玲、沈从文等;再一类是经过编选的、角度新颖别致的散文集或丛书如《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散文选》(工人版)、《林语堂著译人生小品集》(浙江文艺版)、《外国散文译丛》(海南文艺版)、《漫画文化丛书》(人文版)、《八方丛书》(花城版)、《现代散文大系》(百花文艺版),还有安徽文艺出版社的《心路历程.当代女作家散文丛书》等等。这里面既有“推陈”的,也有“出新”的,大多数确为散文精品,尤其是那些“重放的鲜花”,在被尘封的历史掩埋日久、抖去灰尘之后,经受了岁月的磨洗,时间的检验,存留下来,并为当代读者欣然接受,更显出难以磨灭的光彩;而许多曾经一度走红却是急功近利、虚情假意之作,已被时代无情地遗忘,成为可怜的弃儿,如杨朔的某些散文。
这些回归的散文的精灵,使我感到散文之雅,就雅在介入时代,介入人生,宣泄情感,注入理性,大处着眼,小处落墨,大仁大智,风云际会。这些散文是作家心灵智慧的折光,生命激情的燃烧,旨在寻求人类情感的共鸣,因而能够在时空和心灵间穿行,应该是有生命力的。
我觉得散文无论是题材、内容或是表现形式,都应该是宽松灵活的,它是一种主体性、抒情性、开放性很强的文体。英国人称散文是一种对读者“有感染性的谈话”,认为它是形式化因素最少的文体,是最质朴无华、无拘无束的。它在各种文体中禁忌最少,但凡一个思想深邃、情感丰富而又善于驾驭语言的人,应该都可以写好散文。散文无处不在,因为生活无处不在。散文如水,盛在盒子里是方的,倒在碗里是圆的,流进管子里是长的,装在盘子里又成扁的。没有比散文更自由、更本色、更浩瀚的了。
然而,在我们的教科书或传统的创作意识里,散文却无形中被人为地强加了一种固定的模式,几篇“经典”的范文,“起承转合”的分析,似乎只有那样写才是正宗的法道。在这种写作观念的制约和牵引下,作者一旦提笔便正襟危坐,拿腔作派,摆出一副“我要开始写文章了”的架势,不是主题先行,则是为文矫情,硬挤出来的散文,在媚俗的心态下变得理空情虚,要么写成了精巧玲珑的“美文”,就像旧式宫廷里的摆设;要么平庸琐碎,像是杂货店里的流水帐,既无真情,也无实感,我把它叫做“戴枷锁”的散文。这种散文亦如钉在墙上的蝴蝶,虽然看上去很美丽,却显然是没有生命灵动的死物;又酷似挂在玻璃框里的标本,虽然看上去很精致,却不能和人类作任何情感的交流。这种陈旧而僵化的散文观念至今还影响着不少人。于是,作者失去了在轻松中流露情绪的自在心态,或为了美化、表现自己而伪饰造作,无意中丧失了自己可能有的清纯和本色;有时即便写的是一片真情,却因为缺乏对自然、对人生的真切体验,也难免陷于就事论事,生发不出超凡脱俗的才情心智和新颖独到的理性之光。
从读者喜爱的散文精品来看,大多数取材别致新颖,内容生动充实,生活感强而无空泛冗琐之弊;情感真挚坦诚而无浮华虚伪,语言文风朴素而不故作惊人之笔,写作心态从容活泼而不拘谨呆板。感染力和亲切感便由此而来。散文贵在真诚。应力求写出一个真切可感的灵魂,以自己的经历或体验、感悟,写出芸芸众生都可能有的情愫,从个体生命的心路历程中寻找到沟通人类共同情结的契合点,哪怕看似平淡,仅仅是一点寻常人生旅途上不经意的真情实感,也会给人一种“先获我心”的喜悦,情到深处,更是激动不已。从接受美学的观点上说,这就叫“人相异”而“情相通”。鲁迅的《野草》、梁实秋的《雅舍小品》、林语堂的《生活的艺术》,全然给人一种饱经沧桑、阅尽人生、又深得其中三昧的智者形象,显得深沉老到,是非常个人化、情绪化、社会化的文学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