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难之际,人和动物相互救助不离不弃,谱写出一曲自然和谐之歌。在四川灾区的日子里,我听说了一位老人与老猫的故事。
01老人
四川汶川一个乡镇的居民楼内,住着一位八十七岁的老婆婆和一只胖胖的波斯猫。强地震过后,老人与那只胖胖的波斯猫仍留在摇摇欲坠的危楼里。每天清晨,老人拄着拐杖,缓慢地走到阳台,倚在已垮塌一半的阳台断壁上。如果在楼下仰视,那会是一幅惊险的画面。当晨光洒满阳台的时刻,老人的脸上布满了红晕,阳台断壁宛如画家笔下的古城堡。那只波斯猫依偎在她的脚旁,呼噜噜地抗议着(实际上猫是在用自己独特的语言与老人交流)。老人呆呆地朝远方凝望,目光定格在远方的一条公路上。实际上老人的眼睛已经昏花,就算有人站在她的面前,如果不是她特别熟悉的人,不是她的女儿、女婿和外孙女,她仍然看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但是,自从那场可怕的灾难闪电般掠过之后,她仿佛掉了魂似的,每天倚在这片危险的断壁上向远方看得那么专注,嘴里还不时地唠叨着只有她自己才能明白的话。
这个小镇离地震中心汶川较近,镇子里大多数的房子都倒塌了,她居住的新建楼房质量较好,经过剧烈摇摆也没有完全倒塌,只有个别不是主体工程的地方倒塌了,但楼体已经出现严重裂缝。那条触目惊心的裂缝仿佛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时刻向人们警示着灾难虽过余患未消。实际上,在余震不断发生的情况下,楼房随时都有垮塌的危险。楼内的住户不愿坐以待毙,纷纷奔出家门,寻找安全的栖身地。有的人住到政府集中搭建的防震帐篷去了,有的人投亲靠友“远走高飞”,还有人选择在楼前的空地搭建帐篷,大家像纷飞的鸟儿,仓皇地离开了这幢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垮塌的危楼。但也有一小部分人和一些忠实于主人的动物坚持不走,守候在楼里,这位八十七岁的老人和那只胖胖的波斯猫就是属于“一小部分”的坚守者。
镇政府的工作人员经过这场灾难后,有的已经离开了人世,有的跑回了家中守护家人的安全,有的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他们动员老人搬到安全的地方或者到防震帐篷里住。老人抱着她的波斯猫执意不走,她说自己这么大年纪了生死无所谓,国家没有那么多帐篷让大家住,你们让年轻人和孩子们先搬进去住吧,再把我的这只猫带走。工作人员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上级领导让他们救人,领导们非常严肃地提出要求,必须在一天内,把小镇上仍然居住在危房中的人疏散到安全的地方,但没有让他们把猫疏散到安全的地方。
镇委会的人对这位耄耋老人和她的波斯猫很无奈,只得先去动员其他“钉子户”。镇上有一部分居民本来居住在周围各个村庄,后来,在镇里买了房子搬来住,他们响应镇政府的号召,为了扩大小城镇建设,也为了脱离祖祖辈辈生活的农村,用面朝黄土背朝天积蓄的一点钱,在小镇上买了房子置办了家具,就算是正式过上城里人的日子了。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城里人过腻了在水泥积木中生活的压抑日子,他们想换一种生活方式,呼吸一下乡间的新鲜空气,想到乡下体验安逸的居住环境。而乡下的农民们又向往城里人那种热闹有文化的生活方式,那种不靠老天吃饭不与泥土打交道的“高贵”生活。农民们搬到镇子里居住,他们甜蜜的生活刚刚开始,城里日子还没有过腻,就遇到了这种天灾。地震使他们房塌家毁。这些似农非农的人舍不得离开镇子,他们担心自己含辛茹苦挣来的家产被坏人偷窃。地震发生后,在小镇及乡村中,偷盗行为屡见不鲜。那时确实有一些人丧尽天良发国难财,他们趁大震刚过、人们四处奔逃之机伸出肮脏的手。镇上的“农民们”守住危房不走,就是怕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被人拿走。镇委会的干部们对这部分坚守的人也要进行说服动员。
当整幢危楼的居民除老人和她的波斯猫外全部搬走后,镇委会的干部们又一次来到老人的住处,劝她无论如何也要搬出去,老人非常固执,就是不听劝。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老人仍然每天都坚守在那片阳台断壁边,用一双空茫的眼睛向远方瞭望。波斯猫依然趴在她的脚旁,时而蹭一蹭她的腿。
镇委会的干部们说:“老奶奶,地震将这房子震得要塌了,这里太危险,不能住。”
老人抹起了眼泪,说:“地震呀!我活了八十多岁了,还没经过这样的天塌地陷啊,那么多人死了,好惨啊。”
老人耳朵有些背,很难听清别人轻声慢语地讲话。工作人员只好凑到老人耳朵边大声说:“老奶奶,地震将这房子震得要塌了,太危险,不能住。”
老人说:“好多房子都垮了啊!这地震,太惨了,压死了好多人啊!”
镇委会的干部在她耳边喊:“老奶奶,我们是来接您走的,大家都要离开这儿。”
老人终于听清楚了,说:“你们是让我走啊?我不走。把好房子给孩子们住吧。”
镇委会的干部说:“再困难,也有您老人家住的帐篷。”
老人摇头。
镇委会的干部看了看老人的家,说:“老奶奶,您放心,这家里的东西,您手头要用的,我们政府派人帮忙给您拿。不用的就放在家里,不要紧的。我们会帮您看管好的,我们是政府派来的人,您放心。”
老人仍摇头,那双昏浊迷茫的眼睛瞭望着远方,嘴唇嚅动着,仿佛在自言自语。
镇委会的干部们有些急了,想对老人来硬的,说:“老奶奶,这里无论如何是不能再住了,政府要对每一个老百姓负责,今天您走也得走,不走,我们抬也要把您老抬走。您老人家为我们想想,如果您不走,再发生地震时您老万一出了危险,责任我们负得起吗?您就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工作人员吧!”
老人抹起了眼泪,说:“我八十多了,死了好。天不长眼,我这该死的不死,那么多年轻人都惨惨地死了……”
镇委会的干部们说:“老奶奶,您不要这样想。俗话说‘家有老,是个宝’,你们老人是国家的宝啊。”
老人说:“谢谢工作同志。有人会来找我,我等琴来接我。琴不会不来接我。我要走了,琴就接不到我了,她会担心的。”
镇委会的干部们不知道老人说的“琴”是谁。好不容易找来街坊一问,才知道琴是老人的女儿。
老人唯一的女儿琴在汶川,女儿和女婿都很孝顺,她平常的生活都是由女儿女婿来照顾,老人偶尔头疼脑热,女儿和女婿总会抽空看望或陪同照顾她。每逢节假日,女儿和女婿常常陪伴在老人身边,与老人唠嗑,逗老人开心。汶川离这个小镇并不远,二十公里,开车也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女儿与女婿虽然居住在汶川县城,却经常来老人的家,镇上的人经常见到他们的身影。但自从地震后,小镇上的人没再见老人的女儿来过。老人突然不见了女儿、女婿和外孙女的踪影,便焦虑不安起来,她急切地期待着女儿、女婿和外孙女的消息。
老人又自言自语地说:“琴没来,连电话也没来一个,不知汶川地震狠不狠?早些年唐山和邢台地震整座城都毁了,多惨啊……琴怎么没有一点消息?我晚上做梦,见女儿在汶川到处找我。你不回来接我,在汶川找什么啊,妈老了,下楼都困难,这么远,妈能走得过去吗?妈要等,等你来接妈,你要是太忙来不了,或是……或是……妈就找你去。妈爬也要爬到汶川去……”
镇上的工作人员终于明白老人不走的真正原因,老人是挂念她的女儿,想等待女儿来接她。工作人员明白老人是非同一般的老婆婆,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就连几十年前的唐山、邢台大地震都知道。大家清楚,老人十分担心她的女儿,心里想着这样大的地震,和当年的唐山、邢台一样惨,女儿可能没有逃脱这场劫难;但她又不敢想女儿会出什么事,幻想女儿一切都好好的,像原来那样,只是太忙了,没时间来看她,来接她;她相信女儿一定会来的,怕自己走了,女儿来接时找不到她。
镇委会的干部们无言了,这是一场毁灭性的地震,老人的女儿身处地震中心汶川,震后没有跑到小镇来照顾母亲,完全没有了音讯,这只能意味着老人那个叫琴的女儿可能在地震中遇难了!老人可能永远等不到也找不到她的女儿了!最好的结果是老人的女儿受了重伤被送进大城市医院。不管是哪一种可能,人们都不敢讲出来,怕老人经受不住。
又过了两天,镇里的人全部搬走了,一个原本住了万余人,热热闹闹的小镇只剩下老人一个人。
老人仍然不走,从早晨直到晚上倚在阳台断壁上,面向远方空茫地看着,只有那只波斯猫陪伴着她。
很远很远的天空,有几个黑点向老人靠近。老人看不清楚,待那几个黑点靠近后,老人才模模糊糊意识到是几只乌鸦。乌鸦从老人头顶的天空飞过,凄凄惨惨地呜咽着,向远方飞去。渐渐地又变成了小黑点,消失了。
天黑了,老人长叹一声,她彻底绝望了,那只波斯猫发出“妈、妈……”的凄凉叫喊声。猫的眼睛里放出蓝色的光,它咬住老人的裤脚往屋里拽,老人在猫的拽扯下离开了阳台,她缓慢地一步步挪到了那间没有电没有水黑洞洞的危房里。
最强烈的地震过后,几天来余震一直不断,老人仍留在危房里,随时都有危险。镇委会的干部们经过多次研究,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他们决定再也不能依着老人的意愿来了,必须组织人员把老人从楼房里抬出来。如果在地震后期再发生死亡事故,上级领导追查下来,镇委会的人员是要受到处理的。
他们组织人员抬着担架再次来到老人住处,却发现老人和那只波斯猫不见了。老人的房门已经被地震摇晃坏了,她用一条绳子将门拴住,实际上是一种“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做法。工作人员怕有疏漏,就解开绳子走进老人的房间认真搜查了一番,结果没有找到老人,那只雪白的波斯猫也不见了。工作人员从屋里物品的摆放上,知道老人是有准备出走的。他们把老人的房门用原来的绳子拴好,站在老人的门前议论了很长时间,最后统一了看法,他们认为,老人一定是找女儿去了。小镇到汶川虽说不远,也相隔二十公里,而且路况极差,一个健壮的人在这个时候走出去都要冒很大的风险,何况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对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这条刚刚被地震破坏、且随时会有山体滑坡及飞石危险的二十公里的路,可能是她今生最漫长的一段路,甚至是她的死亡之路。
在小镇通往汶川的公路上,人们看到一位老人拄着拐棍而行,她的身后是一只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波斯猫,猫身上原来雪一样的白毛已经变成了土灰色,它紧紧跟随在老人的身后,她们艰难地跋涉着。老人背了一只筐,筐里装了一壶水和几个烧饼,还有一大袋猫粮,显然她是做了出远门的准备。老人是北方人,六十年前,丈夫所在的部队南下,她跟随丈夫南下到了四川。几十年来,老人还是延续了北方人的生活习惯,她喜欢吃面,不喜欢吃米饭,一壶水和几个烧饼还有一袋猫粮,就够老人和波斯猫几天的饮食了。
路上三三两两慌乱行走的人,大多数都是从汶川方向过来,只有老人和她的波斯猫反其道而行之。老人稀薄的白发在风中飘扬着,仿佛一面古老的旗帜,她带领波斯猫义无反顾地向前走,仿佛向路人们昭示着她们的决心。老人那张苍老的面孔,有着岁月磨砺的沧桑。她的眼珠似乎潜藏在很深的地方,眉毛稀稀疏疏,隆起的眉骨显得遒劲苍老。老人没有戴假牙,嘴巴向里边瘪,嘴唇像风干的柿子饼,走路使她的呼吸急促困难,她瘦骨嶙峋的胸部艰难地起伏着。每走一段路,老人就吃力地抬起眼皮,她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雾,瞳仁缓慢游移眼神渺渺茫茫,向每个迎面走来的人细细打量,似乎在搜寻着什么,其实她什么也看不清楚。那只毛发灰湿的波斯猫,似乎以前没有在田野或公路上行走过,它拱着身子,四处窥视着迎面而来的行人,时而发出沙哑的“妈、妈”的喊叫声。
从汶川逃生的人们用惊诧的目光看着老人和她身后的波斯猫,有好心人走上前询问,想劝阻老人,让她不要再往前走,说前边很危险,有泥石流、山体垮塌。也有人劝阻说:“汶川成了一座废墟城,太危险,您一个老人家,去哪里干什么?”
老人听不清楚那人所讲的话,或者听清了却根本不予理睬,她抬头看了看劝她的人,翕动着干瘪的嘴唇说:“你看到琴了?”
劝阻老人的人无可奈何地摇头。老人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低下头看着路面,蹒跚地、坚定地朝着汶川的方向一小步一小步挪动着。那只波斯猫也走一走停一停,不离不弃地跟随在老人身后。
在离汶川不远的路上,老人看到了一队解放军战士,那橄榄绿色的军服像一大片绿色的云,在老人面前飘扬。老人站在路旁,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脸上出现了一抹笑容,眼里的雾气凝聚成晶莹的露珠淌到眼角。老人担心被解放军战士看到了眼泪,让朝气蓬勃的孩子们为她忧虑,她就蹲了下来,抚摸着那只跟了她两天的波斯猫。
老人对穿橄榄绿色军服的解放军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她的丈夫早年当过兵,在数百次的战斗中毫发未损,却在转业后病死在家中。老人在丈夫去世后就把解放军当成了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她最喜欢看的是中央七台的军事栏目,最喜欢听的是当兵的故事。她曾为没有找到一位当兵的女婿而懊悔过。有一次,在银行工作的女婿偶然穿了一套没有佩戴帽徽领章的军服,携妻子女儿来看望她,老人的眼睛突然放出光彩,脸上苍老的皱纹堆成了菊花瓣。平常都是女儿女婿下厨房尽孝道,这一次她竟然不让晚辈们动手,亲自操勺为女儿、女婿和外孙女做饭炒菜,家里顿时充满了欢乐的气氛。从此女儿懂得了老人的心思,每当来小镇看望老人时,女儿总是让丈夫穿上那套“军装”,老人也总是欢天喜地地迎接他们。
老人不停地向前走,虽然她走得非常缓慢,却是那样执著,宛如佛教徒到布达拉宫朝圣似的。她的脸上充满了希冀,行动却不慌不忙。汽车掀起的尘土刮到了她的脸上,她也不遮不挡,任凭尘土填补脸上的沟沟壑壑。震后的天气宛如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阴云密布,一会儿又大雨滂沱。老人既不遮阳,又不避雨,坚定沉着地一步一步向前走。累了,她在路旁坐下歇一歇;饿了,她首先从筐子里拿出猫粮,抓一把,展开枯枝般的手,让波斯猫从她的手中吃食,猫也是不慌不忙的样子。无论路上多么嘈杂,波斯猫都专心地吃着,目不斜视。波斯猫吃饱之后,老人又把水壶送到它的嘴边,倾斜出水,波斯猫就慢慢喝,直到它的嘴离开壶嘴,老人才将水壶放在身边,从口袋里翻出假牙戴上,吃一口烧饼,喝一口水壶里的水,只吃几口饭又继续赶路。
老人走了两天两夜,她越走步子越缓慢,蜗牛一般地向前挪动。波斯猫跟在她的身后,不离不弃,雪白的毛已经变成了灰黑,狼狈不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