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在灾难降临半小时之后,一向对她疼爱有加、百般呵护的丈夫离她而去了!郝苗恨自己不该把丈夫从婚宴中叫回来,本来丈夫是没有危险的,参加露天举行的婚礼能有什么危险呢?是自己害了丈夫!是自己害了丈夫啊!!
在那个特殊的环境中,没有人听到郝苗撕心裂肺的哭喊。
郝苗紧紧地抱住丈夫。悲伤、恐惧、懊悔、疼痛一齐袭来。郝苗一度陷入了绝望。头顶上方的废墟中露出的那个碗口般的小洞透进一缕亮光,让郝苗更加悲伤。本来郝苗认为有亮光就有生的希望,丈夫的生命就可以延续,自己的家庭就能够完整。可是这种希望破灭了!任凭郝苗怎么呼喊,丈夫没有任何声息,外面没有任何回应。
洞口渐渐暗了下来,郝苗知道,已经到了晚上了。平日这个时候,她和丈夫应该吃了晚饭,坐在沙发上。郝苗会偎依在丈夫的身边,两个人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愉快地交谈着,谈谈家常,论论时事,叙叙对儿子的思念和对未来儿媳妇的憧憬……而现在,自己被埋在地下的废墟里凶多吉少,恐怕再也见不到远在他乡的儿子,陪伴她的只是永远离她而去的丈夫冰凉的身体,这是怎样的一场生离死别啊!还不如随亲爱的丈夫而去!
郝苗感到自己的腿一直在流血,痛得钻心,但她的心更痛,痛得欲哭无泪、无法呼吸!
也许是应了物极必反的古训,在这种大灾难、大悲痛的煎熬中,她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巨变!渐渐地郝苗由心痛而悲怆,由悲怆而坚强!郝苗想,为了丈夫的嘱托,为了母亲的责任,她必须坚强地活下去。她明白:危难中,自己并不是一座“孤岛”!丈夫是爱她的,儿子是爱她的,有爱就有责任,有爱就有希望,自己决不能辜负丈夫的临终嘱托,决不能放弃母亲的责任!郝苗这时又想到了龚江,她不知道龚江在哪里,但她知道发生地震时龚江不在支行的大楼里,因为在发生地震前龚江曾给她发了一条短信,说是在风景如画的野外,两个人上高中时到过这个地方。郝苗就想那个地方是县城东还是县城西,是县城南还是县城北。因为县城的四周都很美,她想来想去不知道龚江到底在哪个地方。那时郝苗正在家里,丈夫在赶回家的路上,她不敢给龚江回信息,担心丈夫回家时万一发现,就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可怕后果,她还是把信息删掉了。每一次她接到龚江的短信时,都唯恐被丈夫发现,会把短信立即删掉。她担心痴情的丈夫发现“不健康”的短信受到刺激,更担心本来和谐的家庭因为她的不忠诚而瓦解。想到了丈夫的嘱托,想到了儿子,想到了龚江的生死未卜,郝苗的身上产生了一股巨大的力量。眼前的千难万险总是要克服的!丈夫为了让她生存下去,宁愿自己去背对钢筋水泥,用血肉之躯顶住垮塌下来的水泥预制板,更让她喝自己的血延续生命,这是夫妻之间最深厚的爱,是一种超越时空的爱。有了这种爱,人世间任何的艰难险阻都可以跨越。郝苗开始了单独与死神的艰难较量。由于楼房垮塌时尘土飞扬,冲进她的鼻孔,扑进她的嘴里,甚至灌进她的嗓子里,郝苗讲话费劲,口渴难耐。虽然她隐隐约约听到了头上有喊叫声,但是她的嗓子喊不出声音,当与丈夫讲完了话,发现丈夫离她而去时,她大哭一场,之后就感到嗓子更加讲不出话。郝苗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如果继续发不出声音,即使生存下来也无法与外界联系。郝苗开始喝自己的尿,她知道尿是消炎清火的,只有喝尿才能让自己的嗓子喊出声音。她攒足了劲让自己尿出一点点,过度的悲伤及惊恐,已经将她身上的一切排泄功能打乱,她用一只手接住自己的一点点尿喝下去,再接一点喝下去……
洞口出现了一丝亮光,郝苗知道,她已经在黑暗中在痛苦中度过了一个漫漫的长夜,她已经在这黑暗里陪着丈夫熬过了半个白天和一个夜晚。这半个白天和一个夜晚中她仿佛从人间走进了地狱,踏上了她无法承受的煎熬之旅。她又想起了丈夫的嘱托,想起了孩子,想起了龚江,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和求生的欲望让郝苗全身再一次出现了力量。郝苗开始喊起来,使劲地喊,她希望外面能有人听到。其实她喊出的声音很小,甚至可以说微乎其微,此时她的声音外边根本听不到。
郝苗喊了一阵,终于听到了回答。但这回答不是从外面传来的,而是从她上面的废墟里传来的。住在她楼上的同事刘恪也被压在废墟里,郝苗只能听见声音而见不到人。刘恪嗓子哑了,已经很难喊出声音,但他扯着嘶哑的嗓音说:“不要喊,要保存体力。”
郝苗说:“不喊就没有人知道我们埋在里面啊!”
郝苗又喊了起来,她想,自己这一次喊是为了两个人的生命,为了两个人有一线生存的希望,必须喊。
可不管郝苗怎么喊,外面都是一片死寂,因为她喊出的声音非常微弱,龚江根本无法听到。
后来郝苗喊不出来了,力气正从她身上一丝丝抽走。
郝苗紧紧地抱着丈夫冰冷的身体,有些绝望。
“老婆,坚强点,我相信你,你要坚强……”
昨天丈夫的临终嘱托又在她耳边响起,孩子的脸、龚江的脸交替出现在她的面前。
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着出去!
想起了亲人,郝苗身上又增加了力量,她努力支撑着伤残的身体。
但死神却执拗地向郝苗招手。她已心力交瘁,神志恍惚,一闭眼就能看见丈夫笑眯眯的脸,有一次她竟然发现笑眯眯的丈夫向她招手,让她跟上他一起往黑暗里走。她想自己怎么能跟丈夫走呢?儿子呢?丈夫不是让我教育儿子吗?他怎么又变卦了呢?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半昏厥。为了不睡过去,她想和丈夫对话,她想弄明白丈夫是否要叫上她一起走,不再要她履行那个承诺。她知道倘若睡过去就再也不会苏醒,再也见不到儿子。她和死去的丈夫说话:“我活下去就全靠你了。”
她抱着丈夫的尸体喃喃自语:“你如果不帮我的话,我真的没法活了。平时都是我靠你,现在没有人能帮我,你一定要支持我,一定要帮助我!”
郝苗受伤的右腿已经不流血了,她估计里面形成了血栓,但是仍旧动弹不得,郝苗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
不能睡!必须得清醒!郝苗感到喉咙粗胀、疼痛难忍,渴得要命,不喝点什么,就已经支撑不下去!
但她感到身体没有尿了。
血,喝血!郝苗想起了丈夫的话:“老婆,你就是喝我的血、吃我的肉也要活下去,救援的人肯定会来的,你要是能出去,我们只有一个娃,你一定要把娃培养成人,要让他走正道……”
郝苗想,怎么能喝丈夫的血呢?自己身上不是有血吗?丈夫保护了自己,再喝他的血我算什么老婆?郝苗不再犹豫,她顺手摸了一块石头,使劲朝被压住的右小腿砸去。
一下,两下……随着一阵阵钻心的痛,小腿被砸烂了,开始流血。与丈夫身上的血混合到一起流了下来。这个平时害怕黑暗、害怕扎针的女人,开始一点一点地喝自己的血,也许还有丈夫的血。一个人被困在废墟里,全身都卡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只有这样喝自己的血,才能保持自己的体力。
石头砸在腿上,钻心的巨痛,无法忍受的痛。但是她要出去,要活着出去,她必须用这种办法延续自己的生命。
郝苗喝了一些血液之后,感觉自己慢慢有了力气,然后她又继续呼喊求救。这时已经是被困第二天了。郝苗终于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她心里又涌出了生的希望,外面一有动静她就大声地喊,不断地喊,声嘶力竭地喊!
喊一会儿,喊不出来了,她就砸腿,然后喝一些血,待身上有了一丝力气,又接着喊。
外面的声音她能清晰地听到,是行长龚江的声音,龚江在喊她,也在喊其他的职工,一阵阵的喊声撞击着她的心胸,让她热血沸腾,但是她在里面使劲喊,一次次喊破了嗓子,龚江依然听不到。
她听到外面有人说,这里又垮了,那边又死了几个人。可是就是没人发现地下面她这边还有活着的人。
郝苗喊了一天,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她的眼睛慢慢合上,她想睡,意识正在离她而去。她仿佛听到了丈夫的呼喊声:你不是要出去吗?如果睡过去,就永远不可能出去,也永远见不到儿子!她猛然间又醒了过来。
她就这样一秒钟、一秒钟地熬着。后来,她终于又一次失望了,想要放弃,她实在不愿再继续砸自己的腿,太痛苦了。她想自己此刻死了也是留下一个残缺的身体,当初不砸腿就好了!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后悔由于冲动而留下的遗憾。
估计天快要黑了的时候,突然间,她又听到龚江的声音。这声音她太熟悉了,这么说龚江又来了!龚江没有逃离这个危险的地方!只要他在,就不会放弃压在楼下的她和职工,她相信龚江和相信自己一样,她的血液上涌,眼前出现了一丝亮光,也许那是泪花在闪烁。看来我还是有希望的!她自言自语地说。
可是我还活着吗?郝苗怀疑地问自己。由于心中有了生命的光亮,求生的欲望回到了身上。她又拿起砖块,向小腿砸去。痛,一阵钻心的痛。
我没有死,我还活着。郝苗感到欣慰,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使郝苗清醒过来,霎时间身上又有了力量。她又拼命地大喊:“龚江,我在这儿,我是郝苗,快给我找点水来!”
这一次郝苗不知道喊了多少声后,龚江终于听见了废墟里面微弱的呼救声。
但压在郝苗上面的水泥板太大、太重、太多,龚江搬不动,他流着眼泪,无助地仰望苍天,像发了疯的狮子在废墟上转圈,龚江没有办法救出她!
无奈之际,龚江只好找一根长一点的木棍子,把矿泉水捆在木棍子上,从空隙给她递进去半瓶,等郝苗再和他要水喝时,龚江再重复上述动作,又递给她半瓶矿泉水。
龚江面对近在咫尺的郝苗却毫无办法,他哽咽着说:“你千万要坚持住,我去找人!”
龚江为什么费那么大的劲只递给郝苗半瓶矿泉水,而不递给她一瓶呢?因为他担心郝苗嗓子里灌进的尘土太多,如果递给她一瓶水,郝苗在非常饥渴的情况下猛然灌下去会有危险。
郝苗一口气把两个半瓶矿泉水全部喝光,她终于清晰地知道自己有希望了。
郝苗喝完水,趴在丈夫的身上休息了几分钟,力气又一丝丝回来。
这时,余震不断,上面的小石块不时往下掉,砸在她的背上。掉一块,她就轻轻地动一动,全然不敢使劲,唯恐丈夫身躯支撑的“大山”垮塌下来。
在苦苦的企盼中,洞口又暗了下来,在生的希望和死的威胁中郝苗又一分一秒地度过了一个漫漫长夜。
04痴情
郝苗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许多被埋在地下的人是孤军奋战,郝苗却并不孤独。自从她与龚江两个人在地下与地上取得联系之后,龚江就陪伴在她的身边。
我们从新闻媒体看到的只是阳光的一面,在那些举国倾力于震区的日子里,大家不希望也不愿意看到灾区阴暗的一面。那时的北川,有自然界对人类的摧残,也有人类自身的相互践踏。当大家为救人而奋不顾身的时候,有人通过现代化的工具发出讯息:堰塞湖马上就要垮塌,所有在北川的人立即撤走,请相互传递讯息。
应该说,世界上多数国家知道我们国家遭受了重大灾难后,他们捐款、捐物,派出救援队奔赴灾区进行救助,体现了友好国家对我们国家人民的关心和尊敬。但也有少数国家心怀鬼胎,派出一些特工人员混入救援队伍。
灾区的百姓们不了解军队奔赴灾区的任务,他们认为军队完全是为了拯救被埋在地下的百姓而来。当军队在抢救百姓的过程中,突然接到立即赶到某地点守护军事基地的任务时,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他们没有时间向百姓们解释,也必须严守军纪不能解释,只得含泪离开养育他们的人民,去保卫国家的军事基地。因为有少数国外的救援队员们来到灾区后突然消失在茫茫人海中,那些人不是来救人的,他们的目标和目的很明确,是来窃取我们国家的军事情报,尤其是我们国家的高科技军事情报。
灾区的百姓中,有的人不了解真实情况,就对军队的指挥官和士兵们有了意见。
我到震区采访时,有一位职工愤怒地对我说,他的老母亲埋在楼下,几位解放军战士正在打洞救人,而且已经见到了老人的头部,那时老人还能讲话。但士兵们突然接到了一个命令,他们立即放弃了救助老人,就往没有人居住的深山中跑,这位职工说他们等了很久,解放军再也没有回来。一天后,邻居们把母亲救出来时,老人家已经去世,这位职工不理解解放军的行为,他骂这些当兵的没有人性。我曾当过兵,知道军纪是不可违的,就替士兵们辩解说:“对每一个家庭来说,亲人的生命是第一件大事,对一个国家来说,军事机密牵涉到国家的安全,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它比个人的亲情更重要。希望你们能理解这些子弟兵,他们必须服从命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也有人提出说,有的部队不是去保护国家的机密,而是为了躲避洪水。不可否认,有军官听到了堰塞湖要垮塌的消息,迅速命令他所带领的士兵转移。军官们爱兵是职责也是本能,在和平年代,如果因为指挥不当造成大批士兵伤亡,这是他们所不能接受的。他们不单要为百姓的生命负责,也要为成千上万士兵们的生命负责。
北川县的百姓们听到了堰塞湖垮塌的消息,慌乱地离开了给他们造成灾难却让他们依依不舍的故土。有少数私心太重的人还趁乱偷抢,这些人有一种肮脏的心理作怪:如果堰塞湖垮塌了,整个北川县城就成为一片汪洋,这个时候能够抢出一点财产就抢出一点,能拿就拿不拿白不拿。
这种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所造成的恶果,是让一些当时本来还活着可以重见阳光的人走上不归之路。几次谣言造成无谓撤兵,大家才揭穿了这个险恶的阴谋,才将这个扰乱社会治安的造谣者捕获。
龚江也听到了让他快跑的呼喊声,但是他没有一跑了之。郝苗与昝琦就在地下与他相隔不到五米,银行的金库就在他的脚下,他怎么能逃走不管他们的死活和金库的安全呢?龚江要留下来陪郝苗说话,不让郝苗睡过去,郝苗如果睡过去,可能就是永久性的长眼,再也醒不过来。每过一会儿,龚江就喊郝苗的名字,郝苗就应一声。叫的次数多了,龚江就有意转移郝苗的注意力,和她回忆起在高中时期的学生生活,回忆两个人在学校时相互欣赏朦朦胧胧的初恋情怀。龚江想,爱情的力量是强大的,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下,一定要通过各种方式让郝苗留恋人间美好的生活,坚强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