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机退到一旁,把身子整个倚到大堂的柱子上,以免自己倒下。只见四名衙役抬出来一卷白绫裹着的东西,那东西散发出一股异香,但异香里又裹着一种腐臭,令人喘不出气来待到那白绫一层层打开来时,却见一角绿衣一闪,玄机看到了她最不想看到的景象:与自己曾经朝夕相伴的绿翘直挺挺地躺着,除了尸身的颜色有些发紫,那面容竟然丝毫没有改变,嘴角仍像生前那样翘着,既调皮,又带有几分讥讽;眼睫毛因为太长,似乎还在颤动,仿佛随时会睁开眼,用嘲笑和揶揄的眼光盯着玄机。玄机一时面如土色,说不出话来。
温璋脸一沉,断喝一声:“鱼玄机,这个可是你的侍女绿翘?”堂上几十双眼睛盯在玄机身上,只见她一身素衣,脸色白得透明,如一张白纸剪成的人儿,弱不胜衣,仿佛连一阵清风吹来,也能将她吹走似的。
温璋连问数声,玄机并不回答,直到温璋大喝一声:“重刑伺候!”几个虎狼似的衙役一下子架起她,将她牢牢按住,将那双纤细娇嫩的手放进了拶子里,用力一拉,只听骨节咯吱吱的声音,玄机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那一天,京兆府衙之外,黑压压一片围满了人群。长安城里似乎一下子空荡荡的,连卖烧饼卖糖的人也都没了影。人们一直等在府衙之外交头接耳,耳语声汇聚在一起,一阵阵潮起潮落。直到暮色将临,月上东山,人们似乎才突然想起,这是中秋之夜啊。
浅黄的大月亮如剪纸似的挂在天幕上。这时,两个衙役把一个浑身血污的年轻女人拖进牢房里,把另一个死去的年轻女人依然用白绫裹住,悄悄下葬了。
七
温庭筠在中秋之夜仍然习惯性地在长安城里游荡。近日他赋得好诗,心下自是得意。自那日起他有四五天都没去咸宜观了。他原想三天之内玄机就会下帖子请他,可到了中秋,他真觉得有些奇怪了:玄机就像忽然消失了似的,连绿翅那小丫头也是踪影全无。在他想来,妇道人家拿捏几日也就罢了,哪里就认真起来?若是认真了,不但于情理之中说不过去,就连过去的情意也辜负了。
于是他便赌气不去咸宜观。
长安城的灯会和歌舞都远远不及过去了。又是老一套的《兰陵王》和《踏谣娘》。看到《兰陵王》,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到绿翘,有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了。在他心目中,绿翘无比忠于玄机。玄机吃她的醋,真是太没道理了。咸宜观是他十分心仪的所在,那种幽静,那种惬意,那种菊桂之香,玄机的高雅机智和绿翘的美丽灵动都令他神往。他认为一个男人至少应当有两个女人,特别是像他这样的风流才子。但是两个女人之间总是不能兼容,像玄机这样天下闻名的才女,也未能免俗。他和玄机在一起的时候,闹别扭的时候总比愉快的时候多,和绿翘在一起时则恰恰相反。但奇怪的是,无论是闹别扭的,还是愉快的,都令人回味,缺一不可。
而在这中秋的夜晚,面对着那轮浅黄色的大月亮,那些闪闪烁烁的彩灯,他平时涌动的诗兴反而一点也没有了。
温庭筠就是在那时碰上老友余怀礼的。
余怀礼是温庭筠的诗友兼酒友,但余怀礼对女人没多大兴趣。余怀礼是那种自诩为坐怀不乱的人,一般的女人,根本不在他的眼里。那次温庭筠拉他去咸宜观,他本以为又是温庭筠的一段寻常的风流韵事,及至见了玄机,见了她写的诗文,他大吃一惊。鱼玄机他过去自然是听说了的,盛名之下,他总觉得她大不了是那种长安城里遍地都是的吟风弄月附庸风雅的女子。但直面相对,玄机竟使他眼前一亮:她一身缟素,洗尽铅华,却有一种超尘绝俗之气。她的诗,绝不同于那些小女子的闺阁体,而是悲风逼人,冰雪聪明,令人一咏三叹。而相比之下,绿翘不过是个甜净可人的小丫头而已。那一晚,余怀礼竟然一夜都没睡好,几次掌灯起来,看着自己那斗大字不识一升的糟糠之妻,眼前便三番五次出现玄机的玉骨冰肌。
但余怀礼不是个善于行动的人。还在他镜花水月、浮想联翩之时,温庭箱早已勇敢出击。余怀礼第二次去咸宜观是在三个月之后,他没有邀温庭筠,甚至连马童也没有带。他在外面整整等了两个小时,玄机才款款地出来,玄机问他:公子来此何干?他张口结舌答不上来,玄机便不悦。他只好现编了几句话,说正学着写诗,想来请教诗中三昧。玄机冷冷地说了八个字便起身告退。玄机说的是:从拙人工,从工返拙。余怀礼乃世家子,岂不知这一点粗浅的常识?加上那一天给他上的茶看上去竟象是隔夜的剩茶,玄机的美好形象便在一瞬之间打得粉碎。他拂袖而去,为他开门的绿翘和他招呼,他也不过是哼了一声。
看着他那愤愤然的样子,绿翘回到屋里便笑得透不过气来。后来把玄机也笑出来了。绿翘用帕子捂着嘴笑道:“姐姐也忒狠了些,这个相公也是好玩,等了两个钟头,说了两句话就走了。”玄机沉吟道:“只怕这个人还有些真心。下次来了,不可怠慢。”绿翘边为玄机梳头边说:“一个人名气大了也麻烦,譬如姐姐,一天要应付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是姐姐愿见的?愿见的总是少的,不愿见的,想什么法子打发了去,到头来也是得罪人。”玄机叹道:“可知是这话了,到底你明白。你打量男人是好的?十个男人里能有半个知疼知热的,就是万世的造化了!女人也不过是这几年,青春一过,就是有个皇帝老子也没人理了。妹妹,我倒劝你,趁着青春年少,看上了谁,尽管和我说,别挨得像姐姐这般薄命!”说着便垂泪。绿翘忙劝道:“姐姐这又是怎么了?倒是我这话说得不对,引得姐姐伤心!依我看,姐姐这命也就算可以了,李员外难道不是‘有心郎’?难道不知疼知热?虽然那杨氏是醋罐子里泡出来的,姐姐不理她便是,凡事由员外作主,怕她作甚?偏姐姐太是个要强,青春年少的,躲到这咸宜观来,日子长了,李员外他一个男人,即便有那个心,也慢慢消磨掉了,姐姐岂不是自己把自己耽误了?”一席话说下来,那玄机更是哭得哽咽难言。绿翘往玄机发髻上插一支簪子,又道:“姐姐也不必伤心流泪,事情过去了,也不必想它,天底下男人有的是。依姐姐花容月貌才高八斗,岂能找不到如意郎君?——眼下便有一个!”玄机啐道:“你这个没脸的小蹄子!少说一句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你倒说说是谁?说得不是了,拧你的嘴!”
绿翘调皮地一笑:“姐姐要拧我的嘴,我便不说了。”玄机心下思忖,她必说的是温庭筠无疑。说出来了,脸上须挂不住,不如不说。遂佯怒道:“梳一个头梳个把钟头,倒把你惯出小姐款儿来了呢!还不快些?梳得差了,仔细你的皮!”
玄机万没想到,绿翘说的并非是温庭筠,而是余怀礼。绿翘出身教坊,从小什么人没见过?男人在她眼里,三两下便能看出个端的;论情分上,她自然与温庭筠靠得近些,但她心里明镜儿似的:温老爷这样的男人是靠不住的!而余怀礼,统共她只见过两次,却发现了他与其他男人的不同:他不但对玄机是真心,且他心里,只有玄机一个!绿翅何等聪明,早已知道玄机的心思,玄机岂止是要一个丈夫,她要的人必要对她情有独钟,别的方面尚可商榷,惟这一方面,玄机是半点含糊不得!这些年来,除余怀礼一个,别的男人看绿翘什么眼光,她心下自然明白。
但绿翘却不知道,像余怀礼这样的真心男人最是受不得伤。就在绿翅把他作为一个人选提出的时候,余怀礼早已狠狠地把玄机从自己的心里抹去了。
最近,只是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余怀礼得知了关于玄机主仆的吓人故事。他的第一反应是吃惊,然后庆幸自己不曾搅在里面。心下又想,那鱼玄机果然是狠,竟把自己那么忠心的贴身丫头杀了,若是娶了这样的女人为妻,还不知生出些什么事端来。这么一想,眼前就出现了玄机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那双眼睛现在回想起来,真让人暗暗胆寒。
就在那个暧昧不明的中秋之夜,书生余怀礼把他所知道的关于玄机主仆的故事,悉数告诉了大词人温庭筠。
十
玄机照例醒在四更天又是那清冷凄恻的梆子声,她这一生也逃不掉的梆子声啊,原来从一开始便是恶兆。
这牢房里是彻骨的寒冷。玄机动一动,周身便像断裂样的疼痛。如果此时有面镜子,玄机照见一眼,定会毫不犹豫地撞柱而亡:她的右侧脸颊,因挨了打而肿起,肿得一只眼睛只剩下一条缝;额头上的血已凝成了血污,衬着那雪白的瘦脸,倒是一副半人半鬼的模样。冰清玉洁的玄机是宁死也不愿别人看见自己这样子的,可大词人温庭筠偏偏是在这时走进了牢房。
温庭筠的性子,最是忍耐不得。余怀礼的一番述说,他听罢如五雷轰顶,原来正是那一日携了陈平阿容去咸宜观出了事!余怀礼说那日陈平阿容去园中小解,无意之中发现了绿翘的尸体,那阿容的兄弟正是在京兆尹府里当差的阿文,府尹大人温璋立刻就知道了,旋即派了阿文混人观中探察。阿文先买通了老道媪,掘出绿翘尸体运回衙内,温璋却令他不得声张。
温璋自然有自己的打算。玄机之名冠长安,他早有耳闻。这温库虽已年逾半百,女人上面最是会动心思,府中虽有娇妻艳妾,又时有歌伎伶人,到底只是香艳之辈,温璋一直想换换胃口。鱼玄机这件案子撞到他手里,他不禁窃喜,暗想:若是玄机答应了他,不过是毁灭证据,再杀阿文以灭口罢了。这等遮人耳目的事他一生中不知干了多少,又何必在乎这一两件?
谁知那鱼玄机不识好歹,誓死不从,倒让温璋有些替她惋惜了。温璋也隐约感到,这女人一定有个心爱之人。女人若无心上人,断断不会如此刚烈的。温璋在暖帐里想,自己并不用急,这女人的心上人,这两天之内就会自投罗网,那时再计议不迟。
果然这一天之内就来了两个男人:先是温庭筠,后是李亿。
温庭筠第一眼见到玄机时,简直五内俱焚。那样一个一尘不染的女子竟遍体血污衣衫不整,这太不符合他唯美的心理了。在那一瞬间,他简直想将那毁灭美好、玷污高洁的家伙扼死。他撕下一块绸巾,细细地为玄机揩拭,石化了似的玄机至此才瘫软下来,第一滴泪流下来十分艰难,接下来便是倾盆大雨。但是温庭筠还没有来得及倾诉他的感情,第二个男人就走了进来。第二个男人正是鱼玄机的前夫李亿。温飞卿虽然是落拓不羁的大词人,却也脱不过三纲五常的规矩,只好站在一旁,留又不是,走又不是,好不尴尬。
李亿一把搂住玄机,哭得痛不欲生。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子,温庭筠还是头一回看到。李亿如人无人之境,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大词人的存在。玄机的人狱成了长安城的一大新闻。李亿倒怕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玄机像做梦似的看着他们,他们是她这一生最亲近的人,就是在昨天,在刚才,她还在盼着想着他们。他们就像遥远的一道风景,他们应当是分开的,可他们现在竟然在一起,而且这样近地站在她的眼前。她曾经朝思暮想而后怨愤不已的“有心郎”如今忽然出现,而且搂着自己痛哭失声。她的余光甚至能看到他那通红的牙龈,这倒出人意料地令她止了泪。她的惊恐压过了悲痛。
十一
一切都不出温璋之所料:词人与补阙成了他的网中之鱼。牢房的一侧间壁是一座密室,他从密室的窥视孔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两个男人的悲伤,他心里划过一种类似快感的滋味。
密室的窥视孔这两天成了他茶余饭后的消遣。他看到清冷月光下伤痕累累的玄机仰卧在那里,间或动一动的时候,能看到她朐衣中那小小的苦胆似的乳房。奇怪的是温璋现在对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初的欲念。好像是一个价值连城的宝物,开始大家都拼命争夺,一旦在争夺中被摔得粉碎之后,众人便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地弃它而去。温璋现在眼中的玄机早已不是在长安城闻名遐迩的才女,而是一个蓬头垢面伤痕累累的瘦弱女子,一个坐以待毙的女囚而已。因此,他不失时机地令狱卒收网。
十二
玄机被绑赴法场的那一天,天空中呈现出淡淡的红,那是一种奇异而危险的颜色,好像本来遥远的天空一下子离得很近。长安城的人们都仰头看天,都有些害怕,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玄机自己倒是很坦然,所有该了的事都了了。两个她一生中最爱最敬的男人,都在自己临终时赶了来,总算还是有情意的。
玄机并不知道那两个男人后来分别被温璋召了去,温璋分别对他们讲,要留鱼玄机一条命还是有可能的,前提是筹来一千两白银。温璋原想大概会有三种结果:一是两人都答应,这样他温老爷就会发一笔横财;二是有其中一人答应,这结果也不错;最坏的结果就是两人都拖着,嘴里答应着,将鱼玄机的案子慢慢拖下来,以后看准机会再奏他温璋一本。因此,温璋此举是冒了极大风险的。但是连他自己也万没想到,事情出现的是第四种结果:两人都溜了。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拖延甚至没有讨价还价,两条落人网内的大鱼就那么溜了。他不禁有些迷惘,原来是他过高地估计了鱼玄机的身价,那两位大人的眼泪是来自心灵的,而他们作出决策要通过他们的头脑。头脑和心灵从来不是一回事。想到这个,温璋倒有些可怜起玄机来了,叫狱卒去问她还有什么要求,想吃什么。后来狱卒回话说鱼玄机只想沐浴一次,换一身干净衣裳。温淳立即答应了,特地安排玄机回府衙内洗浴。一个老妈子蒸了满满一木盆汤,玄机在里面泡了个把时辰。她几天没有好好吃饭,身子极虚,出浴时几乎晕倒。她拣了套干净衣裳穿了,入狱这么长时间头一回照镜子,把自己也吓了一跳。镜里的人儿竟像蜡烛芯似的飘飘忽忽摇摇曳曳,仿佛随时都会突然熄灭。
第二天清晨,玄机觉着好了些,再照照镜子,果然就好了些,就着那面破镜子她施了些脂粉,都是临时向牢头禁子借的。那牢头禁子四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倒象是六十岁,一脸的褶子。禁子的凶狠是远近闻名的,对玄机倒是有些特殊。一来玄机不是一般的女犯;二来也是最重要的,是她亲眼看见了温老爷要占鱼玄机的便宜,玄机不肯。那一日恰巧禁子去内府寻侄子借钱——那侄子便是温璋的内侍——姑侄二人从窗纸缝中看了个正着。这禁子见过多少人,谁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头里,她见那道姑年轻轻的竟如此刚烈,心里暗暗称奇。加上温庭筠和李亿来时都给她塞了银子,还不是小数,因此对玄机格外看顾些。
玄机化了妆,干净衣服上又套上了红色的囚服。就在套上红色囚服的那一刹,玄机忽然觉得眼前红雾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她有些害怕,定定神,摸索着坐在那张破旧的木床上,口里叫道:“妈妈,你把那灯挑亮些儿,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禁子听了害怕,道:“大白天儿的点什么灯?你怕是急火伤身,一时的看不见罢了。坐那儿静养养,只怕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