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头儿,慢慢从山那边爬上来。
最热最难受的那会儿已过去,可身上还是黏糊糊的。那老头儿,倒象是挺爽气,一身哆里哆嗦的夏凉纺,远远望去,还真有点飘飘欲仙的味道。黄昏的光从他背后照过来,亮闪闪的。他手上擎着的一件什么东西,尤其地亮。
这座黑魆魆的山象是跟着人慢慢挪,象是要压过来似的。那老头儿走得稳。不过,稳得有点叫人怕。因为他身后是山,他象是背着山走。很轻松,又很沉重地/。
他脚下那条小溪在闪闪地流。这溪有个好听的名字,已流了很多年了。谁也没找见它的源头。
传说,过去有人去寻过,可都没回来。惟一回来的那个人,说是进了山谷就迷路了。小溪忽分成许多支汊,就像一架雪白的珊瑚树倒挂在绝壁上,好看是好看,可把人都给闹糊涂了。
于是人们就糊里糊涂地走了,再也没回来。
惟一回来的那个人,据说是个智者。后来,他就隐居在这山上,活了很久。白胡子都可以当扫把了,无疾而终。
大家都喜欢听他说故事。他说,有本事爬上那绝壁的,才能见到绝景。他说什么大家就信什么,因为谁也没有那把庄严的白胡子。
于是,后来的人就在这路口竖了个牌子。
这路口因此发达起来。不知是哪个聪明人在这儿搭了个大凉棚,凿了几个石桌石凳,上面刻了些莫名其妙的花纹,有些像青铜器上的饕餮。那种有首无身的食人兽不知有过没有,假如没有,人们怎么能凭空想象出来?假如有,那么见到它并给它取名字的人是怎么逃掉的?总之,那是很古很古的年代了,离现在太远了,因此大家便不追究,只觉得神圣。
于是,这个大凉棚也就这么一代代地传下来了。现在,已经变成红白蓝三色很好看的遮阳棚,就像外国画报上看到的那样。旁边还有个小卖部,专营啤酒汽水什么的。卖饮料的是个少妇,生得不俏,有些憔悴,只是头发长得很好看,没烫,也没修饰。可能刚洗过,湿漉漉的,就那么随随便便地一披,沉甸甸的,厚得没法儿梳,而且特别黑,黑得发假。
她上身儿穿件水红褂子,下身是条黑的大脚裤,和别的山里媳妇一样打扮,只是眉眼间有种风致,让人觉得她不知哪点儿不像这儿的山里人。
柜台旁蹲着的那汉子大概是她的男人了。长着一对很发达的腮,四方四棱儿的。两个混浊的眼珠子空落落地望着,很发达的腮一跳一跳的。他整个儿看上去象是石头凿的,蹲在那儿,远远地像一方石桌,也是四方四棱儿的,每天往这么高的山上担汽水啤酒,是要出蛮力的。
顾客只有三五个,都是大城市来的。有两个妹子穿得俏皮,还带着大大的遮阳镜。那镜片的形状就像本地的一种大黑蝴蝶。见到那蝴蝶可不是好兆头,这也是传说中说的。
少妇看那眼镜看得呆了,象是想起了什么,就那么懒洋洋地伏在柜上,柜台上放着把黑鸡毛掸子。
这时,那个老头儿慢慢走进棚里来了。近了,才看清那身很神气的夏凉纺原来已经很旧了,并且很薄。隐隐能见到老头的肋骨很坚挺地支棱着,那衣裳一飘一飘地碰在肋骨上,象是一层很旧很薄的黄纸,马上要被戳破似的。他手上擎着的那亮闪闪的东西原来是根手杖。象牙柄磨出光滑的浅黄印子。连接手杖和杖柄的那道箍呈着一种暗金色,火苗儿似的在黄昏里暗暗地闪。
“象是纯金的呢。”后生和妹子们议论着。
老头儿坐在石発子上了,双手撑着杖,眼眯着。大家猜不透他的年纪,只觉着他那一脸的皱纹挺古怪,就像这弯弯曲曲的小溪似的,找不着源头,又像那疙里疙瘩的老树,每道年轮都有来历。最怪的是这一脸皱纹使他表情很丰富,丰富到没有了表情。
“那老爷爷是在哭还是在笑?”柜台上的“黑鸡毛掸子”一动,露出一张小小的鸭蛋脸。原来这是个小女孩儿,瘦伶伶的,眉眼像那少妇。“黑鸡毛掸子”自然是她的头发,也那么黑,只是没有少妇的那么干净齐整。
少妇没答话,仍是懒洋洋地趴在柜台上,一头好看的黑头发从上边重重地垂下来,遮住大半张脸,又滑在胳膊上,在柜台面上浓墨似的流淌开来。
。老头儿看见穿水红褂子的少妇,脸上的皱纹动了。从裤兜里掏出个白瓷瓶,摸一摸,启了封,一股醇香的酒味儿。对着嘴啜了一口,咂吧咂吧,顿时仿佛有了神采,皱纹也少些了似的。
“嗨,没准儿是茅台。”一个后生皱皱鼻子。
“是不了。”另一个摇头,“现在这玩艺儿是上国宴的!黑市都这个价儿啦!”他把一只手翻了几翻,“他买得起?”
“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这老头儿没准儿就趁!这年头不是时兴大官儿微服出访吗?”
“狗屁!哪个大官儿不跟两保镖儿?这老头撑死了也就是个考古学家或者水文地质专家什么的,一辈子不得志,趁着还有口气儿,出来转悠转悠!”
“嗳,没准儿是个画画的!你瞧他那双眼睛,老眯着,可挺厉害!”
“甭废话了,有那么些‘家’吗?我看也就是个普通老头儿,跟老婆子怄气出来的。瞧见没有?喝点儿酒脑门儿都亮了!”
“这老哥们儿真有瘾嘿,还那儿品哪!”
几个人往这边溜一眼,抿了嘴笑。
老头儿似听非听的,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品酒,脑门儿真的在发亮了。眼睛虽眯着,却透出水汪汪的两道光。若走近些,能看见那深棕色的瞳子还带点狡猾的孩子气。他左手托瓶,右手五指弯成扇形,紧紧护着,还不断摩挲,白瓷瓶被摸得发黄了。
“喂,老哥!打瓶啤酒喝喝桫?大城市运来的,味道好得很哪!”那个蹲在地上的石头桌子闷闷地开口招呼了。他在抽烟。一种廉价纸烟,不断地吞云吐雾。因此,石头桌子又像只铜香炉。
老头儿摇摇头。
“不打酒,买块糕饼吃吃?山路远桫!”那石头桌子或铜香炉仍不死心。
老头儿摆手。这才放下瓶子,从究里掏出一小块锡纸包着的巧克力,举一举。戴蝴蝶镜的妹子眼尖,认出是黑色低糖的那一种。老头掰一小块放在嘴里,手巴掌有点颤。
黑头发的小女孩慢慢蹭过去。
这个瘦伶伶的女孩,穿一身水红裤褂,大概是妈妈的剩布头做的。只是褂子太短,露出了肚脐。肚脐周围是一道道的印儿,象是很久没洗澡了,眼角上还沾着眼屎。眉眼像妈妈,却又比妈妈俏皮。要是洗得干千净净的,准不比城里妹子差。
小女孩盯着老头儿嘴里那黑乎乎的东西,一会儿,把手指头吮进嘴里了。
老头儿抿嘴笑笑。一脸的皱纹又像小溪似的,弯弯曲曲地淌着。于是手巴掌里托出一小块巧克力,伸到女孩鼻子底下。
“好香哟,这叫幺事糖?”女孩嗅一嗅,迟疑地伸出小手,一双很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老头看。
老头儿眯细的眼睛里闪出温和的光,又有点儿凄楚。停停,他把手放在嘴边噗噗地吹两下,又轻轻拍拍小女孩的光肚皮,笑了。这回笑得大了,居然能看见老头儿还有两排很好的白牙齿。
于是小女孩也笑了,露出两排小黑牙。
“幺妹子!你给我滚回来!”石头桌子忽然很凶地吼了。大家吓一跳。小女孩手一抖,巧克力掉在地上。瘪了嘴,眼泪巴沙地看着妈妈,那样子象是等着妈妈表了态,才可以放声哭似的。
果然少妇说话了:“针尖大的事,也这样敲锣似的吼?!个儿小,莫把胆子吓破啰!”
底下话还没说完,汉子的拳头便狠狠击在柜上,台秤和算盘都晃一晃:“老子还没骂你哩!昨晚催你早睡,你偏要刷尸!日头眼看就要滑下去了,还在这里参瞌睡!今晚不卖完,你替老子把挑子挑下去!”
穿水红褂子的少妇头一扬,黑头发纷纷垂落,浅浅的蝴蝶斑一跳一跳的:“叫堂客挑挑子,好意思说出口!我们惹你恼了,那位老先生,好心把的幺妹糖吃,也错了?还嫌客来得少,你这样吼法,叫鬼也不上门!”
果然有两个年岁大些的后生站起来走了。别的几个,都像看猴把戏,谁也不动。
汉子吼声低了些:“老先生?老背时的!把的妹子幺事糖?漆黑的,羊巵巵一样!四角钱一瓶的汽水都买不起,有幺好东西?!”
老头儿仍慢慢品酒,只是眼里和脑门儿上的光都暗下来。女孩又蹭过去,翻弄老头儿的东西。样样都新鲜。又把靠在石凳上的手杖扯来玩,一扯,老头儿便像触电似的回过头,把杖牢牢抓住。就那么用双手撑着,酒也不喝了,头疲倦地枕在手上,几缕花白的头发垂下来,在风里慢慢地飘。
少妇突然住了嘴,大睁着一双像女孩一样黑却没有那么明亮的眼睛。老头儿却没有看她,甚至也没看别的什么,眼光越过那座黑魆魆的山峰,好像看着山那边的世界。
小溪在黄昏的光里变得金灿灿的,每一颗石子都是一颗宝石,晶明耀眼。说不定,这溪里真能淘得金砂呢。不然,人们怎么给它起了那么好听的名字?古时候的人起名字,总有道理的。
女孩张张小嘴,好像说了句什么。老头儿慢慢把眼光收回来,对她笑笑,但已不是刚才那种笑了。他心口有点儿胀,因此笑得黯淡。
女孩拾起巧克力丢进嘴里。嚼嚼,做出怪样子,象是品不出滋味儿。但后来还是咧开小嘴笑了,露出满嘴的小黑牙。
那两个又吼起来。只是吼声渐低,黄昏的光也暗下来——游客渐渐散了。
老头撑着拐杖站起来。步子有些僵,就那么悠悠地稳得叫人怪,叫人怕。一会儿,老头儿已经走出大凉棚好远了。
“了不得!那老先生到界牌面前了哩!”少妇一直盯着老头儿的背影,这时慌慌地喊起来。
“幺了不得?他不会过的,你看桫!”汉子也不吼了,定定地看着老头儿站在界牌面前,这早已不是原先的那块。这是块新路牌。上面写着:“山路危险,游人止步。欲去万松岭者请向东。”
从没有人跨越过这界牌。
所有的人眼睛都瞪圆了。汉子大张着嘴,呼出一股股消化不良的酒气。
老头儿的手杖很坚定地越过那道界牌,仍然走得很稳。于是所有的人都在吼了:
“老先生!莫上山!上不得的哟!险得很,上不得的哟!”
所有的人都能听见那少妇的声音。
少妇耀眼的水红褂子和长长的黑头发在黄昏的光里闪呀闪的,和闪闪发亮的溪叠印在一起了。老头儿没有回头。
黄昏的光渐退,太阳隐到山后。那黑魆魆的山被勾画出明亮的轮廓。溪,变成了五颜六色的一条带子,水底下的那些石子不再像闪闪发光的宝石,而像沉淀下去的染料了。
汉子挑挑子下山了。女孩已睡熟。山里真静。少妇盯着那个远远的界牌,眼里有些迷离。
那老先生还没回来哩!她翻个身,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她看到一只很大的黑蝴蝶。那蝴蝶扑噜噜地飞。凶兆哩!她还来得及这么想,觉得很累。这时,她清清楚楚地看见老头儿了。老头儿在跟着蝴蝶走。
这蝴蝶黑得好浓,浓得像我的头发哩!她想。只是蝶须上带两点金,像王冠。她盯着那蝴蝶,有点怕。蝴蝶总沿着溪飞,一忽儿嗅嗅岸边那些野花杂草,一忽儿又贴近水面。原来蝴蝶是在照镜子哩!那条溪能清楚地映出它的影子。水里浮着两点金色,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少妇想起来,她竟有好长时间没照过镜子了。
那老头儿仍在走,他后背的那座山慢慢被甩掉了。他大大地透了口气,掏出酒瓶子啜了两口。溪边的石子上铺满越来越厚的苔,手杖在上面一滑一滑的。那两条瘦腿在宽大的哆哆嗦嗉的裤脚里打颤。可老头儿还在往前挪,一步一步地挪。挪到哪一天算到头桫?少妇想。
她看见溪边长了些白的和浅粉的花。那老头儿停下来,却没有采。他一定没得我幺妹子这样小的女伢儿!少妇转着脑筋,想记住这个长花的地方。好美的花。
最早的一批星星已经在空中显现了。没有月。可能是被山峰挡住了。夜的凉意慢慢赶走暑热。老头儿稳稳地跟了前面那两点暗金色走。它那么大,那么黑,象是顶黑丝绒的帐子,里边定是藏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