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开的这辆蓝色拉达是我借姐夫的车,说是借,其实也跟送差不多。姐夫如今是远近闻名的大老板,开的是白色凌志,漂亮得让人发疯。这辆拉达对他来说不过是可以扔掉的破车,行驶公里已达六万,一侧反光镜已撞碎,发动机也总是发出旧留声机一般的怪声。但是对我来说,这辆拉达却是一个美丽的蓝色梦——我像爱护梦境一般爱护着它,生怕什么邪恶把它击碎。
二
那一天天空高远明净,能见度特别高。我驾车疾驶的时候内心一片空明,我在放一支流行歌曲《牵挂你的人是我》。因为车窗前特别蓝的天,我竟然没有像平常那样一听见这首歌便条件反射似的难过,我心里很平静。在这瞬间,我不为任何杂念所动,仿佛我刚刚经历的失恋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似的。
于是我有了经验:暂时忘掉失恋的有效方法之一,便是旅游,如能自己驾车旅游则效果更佳。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学男生来说,当什么都弃你而去的时候,能够控制方向盘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半年之前我刚刚结束的这场恋爱,似乎把我生命中储存的所有真情都带走了。她是个餐厅服务员,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完全着迷了。她显得美丽、纯洁又温柔,我第一眼便判断她是那种我渴慕已久的女孩类型。我上去和她搭话,她的谈吐随和而又大方,似乎很愿意和我交谈。当然,我的外表条件也很不差。近年来有两次拍大学题材的电视剧,导演都找到了我。当然,我拒绝了。不知为什么,我对于男人进人演艺界有一种天然的反感,尽管我十分欣赏周华健、童安格和邰正宵的歌声。
我和她的恋爱持续了两年之久。两年中我拒绝了无数诱惑而为她保持着纯洁,而最后,我却发现我为之荡魂摄魄的女孩不过是只鸡,一只伪装得很好的鸡,即使她全身的毛色雪白,她也不过是只鸡而已。
你可以想象我创口的深痛。
三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的拉达驶人一片美丽的蔷薇园。各色蔷薇开得十分茂盛。园子旁边还有间小木屋。这是距北京市中心几百公里的地方3我下了车,准备利用一片树阴吃午饭和休息。这时有一种奇异的现象一下子吸引了我:那是一大群蜜蜂,象是一片凝固的云似的悬挂在蔷薇园上方,灰蒙蒙中又在阳光的照射下透出一片异彩,那景象十分壮观。我慢慢走近,这才发现这里的蜜蜂个子大得可怕,大概个个都有蜻蜓那么大,若是蜇一下是够受的。接着,我闻到花香。但是很奇怪,这似乎并不是通常那种蔷薇花的香气,这香气要强烈得多;而且似乎有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热力,连一直很兴奋的眼睛也黏黏地滞涩起来。我挑了一支鲜红的蔷薇,因为鲜红色似乎是蜜蜂们众所追逐的对象。我正想掐下花来细细地观察一番,当我的手刚刚碰到蔷薇枝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人慢慢从花丛里站起来。
四
这是个女人,一个黑皮肤的瘦女人,长着一双很古怪的桃叶形的眼睛,猛一看真象是非洲土著。衣着也怪,穿一件桶状的水磨牛仔布的袍子,把全身上下遮了个严严实实。而最怪的则是她的头发,乱蓬蓬地推在头顶,使人想起一个制作不太精致的鸟巢。
当时,我觉得自己的呼吸起码停止了一分钟。
女人严厉地看着我,于是我的手就那么僵在那里。也许是我的惊慌失措给了她某些宽慰,她神色略略和缓了一些,沉沉地说了一句:学生,你最好离这儿远点儿。
她的声音沉厚而沙哑,十分性感,使我想起美国黑人女歌星休斯顿。这声音美得让人发疯,一刹间我真觉得上帝有意在恶作剧,竟然把这么美的声音赋予了这么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我立即向后退了几步。她的冷漠和威严令人肃然起敬。我说,对不起,您是这儿的园丁吗?她冷冷地说什么园丁,我就住在这儿,所有的花都是我种的,所有的蜜蜂都是我养的。我说,您种的花真漂亮,您养的蜜蜂也与众不同,怎么个个都那么大?她凝视了我一会儿,好像在确认我是不是在说谎。然后她说,我这蔷薇花种不同,是从南美洲弄来的。然后,她就不再说话了。
五
于是,我开始在那片树阴下吃饭。我带的食物很丰盛,有新鱼子酱和很好的培根火腿。那女人也蹲在小木屋门口吃饭。她好像在吃一大碗面和一根酱黄瓜,她机械地吃着,味同嚼蜡。也许是感受到了我频频投去的目光,她抬了一下眼睛,我只好想出一句话,我说你尝尝这鱼子酱吧,这是我姐夫从俄罗斯带回来的,很新鲜。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把那瓶鱼子酱连同面包一起给她送了过去。出乎意料地,她并没有拒绝。她很内行地用舌尖舔了一下鱼子酱,然后舀起满满一勺抹在面包上。她吃东西的样子像个贵族。她吃完了,长长地舒了口气,她说,确实是真东西。你这鱼子医家里还多不多?我受宠若惊似地急忙说家里还有,姐夫给带了四五瓶呢,你要是不嫌弃这瓶就送给你了。她眨眨眼睛不吭声。我于是接着说这东西对我姐夫来说算不了什么,他可是个大款,远近闻名的大款。她询问似的盯着我。实在不是我多嘴,而是她的目光把我姐夫的名字逼了出来。听到我姐夫的名字后她的眼睛好像微微张大了一点。看上去她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我问她时她却断然否认。
后来,她从里屋拿出来一大瓶黄澄澄的东西,她说我不能白拿你的,这是上好的新鲜蜂蜜,你带回去尝尝鲜吧。我谢了又谢。也许是我的恭敬和谦卑给了她某种快感,她的样子变得和气多了。我抑制不住好奇心,再次谈及蔷薇花和蜜蜂,我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壮观的蜂群和这样壮硕的蜜蜂,可惜的是今天没带相机,不然我一定要把这奇景拍下来。我带着一种刻意讨好的口气一味称赞着。最后,她微笑了。她向我招招手,把我带到园子后面,那里是她养蜂的地方。
六
还是头一次见到蜂房。蜂巢是那样令人惊奇地规整。女人在一旁说,蜜蜂是极聪明的动物,它们一定是懂得几何学的。因为在蜂巢中,由六角形镶嵌的平面可以节省蜂错——两个巢室可以共享一个巢壁。而且,这种形状可以保证蜂蜜不被弄脏。我说这蜜蜂怎么会长得这么大,难道它也是南美种吗?女人说蜜蜂不过是普通的蜂,只不过因为这南美种的蔷薇花蜜特别养它,所以长得特别大。但是,女人的说法不大让人信服。女人接着说蜜蜂的获得是远远大于消耗的,蜜蜂飞行3公里才耗费0。00035克糖,在蜜蜂的嗉囊里大约能储存0。02克蜜液,假如蜜液的糖浓度是20%的话,那么嗉囊中共有纯糖0。004克,所以即使需要飞行3公里,蜜蜂也完全有利可图——它所消耗的糖液并没有超过它所获得的9%。我对于女人提供的这些数字毫无兴趣,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壮硕的飞来飞去的工蜂。我说我很奇怪为什么它们不蜇你呢?女人笑了笑说大概我身上没有让它们感兴趣的那种气味和颜色吧。我说这么说它们一定对红色感兴趣了?我看见鲜红的蔷薇花特别受欢迎。女人闭闭眼睛不屑地说:外行话。蜜蜂根本看不见红色。人可以辨别光谱里六十多种颜色,可蜜蜂只能辨别四种:黄的,蓝的,蓝绿的,还有人看不见的紫外线色。你说的那种鲜红的蔷薇,在蜜蜂眼里其实只是紫外线色,懂吗?
这时,女人转过身,慢悠悠地向小木屋走去。一件让我瞠目结舌的事发生了:我看见从她那鸟巢似的乱发里,飞出了一只奇大的蜜蜂。那蜜蜂飞到她的耳边象是在低语,她竟也倾听似的停了一下,然后满不在乎地向前走去。那一瞬间的感觉似乎是:一个女妖携着养熟的乌鸦或猫头鹰款款而行,那女妖与动物世界完全是相通的。
七
但是,我什么都没敢说。我明显感觉到那女人在隐瞒和回避着什么,甚至有些话是在撒谎。我可不愿意因揭穿谎言而破坏我们刚刚变得友好的关系。而且,我刚刚尝受过女人的荼毒。一个涉世不深的小丫头尚且把我搞得丧魂落魄,何况这样一个饱经沧桑的妖女!女人和猫有九条命,这是西方人的说法,古人易经八卦则有阴遁之说。女人命运心性行为之不可捉摸看来是古今中外人所共知,全世界通用之法则。惹不起咱们躲得起。
我向女人告辞。女人桃叶形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流过一种微妙的神色。有硕大的蜜蜂不断从她鸟巢似的头发里飞出来,围绕着她盘旋。我拉开手闸踩了离合器,拉达便风驰电掣般地飞起来。但是好景不长,不知是天气炎热还是什么其他原因,一个车胎忽然爆炸。我放慢车速车身仍颠簸了有十分钟之久,待车子真正停下来,我的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这时我才想起没有备用车胎。我知道我还得求助于那个蜜蜂环绕的女人。
女人说这里方圆百里之内没有修汽车的地方。我满头大汗神情恍惚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这时,她给了我一个重要提醒:你让你姐夫来嘛,他那么大的款,能没有自己的车?
我拿出手机打电话,我当时别无选择。
八
女人的小木屋布置得很有品位。一切家具都是木或竹制的,古拙而别致,很象是一个阔人的别墅。我和她面对面坐着,好像总得说点什么。但是还没等我开口,女人就用她那很性感的女中音说了一句话:“学生,你心里有事。”我看看她,我知道对这种女人不能撒谎。于是我就喝了一口女人递过来的蜂蜜茶,结结巴巴地讲了我失恋的经过。我注意到女人一直在认真地听着。后来女人扔给我一支烟,我其实根本不会抽烟,但当时的情形我无法拒绝。接着女人自己又叼起一支烟,我急忙上去笨手笨脚地为她点了烟,女人喷了一大口云雾,半闭着眼睛说你这算不上什么新鲜的,你付出了什么?你不过是多花了几个钱,有几天没吃好饭睡好觉而已;而且对你们男人来说,你们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想这一件事,有了权力,有了金钱,哪怕有一点点左右局势控制别人的机会,你们也会立即忘了感情这回事。我打断她,我说我可不一样,两个月来我几乎要发疯,我产生过很多次自杀的念头,我只能靠酗酒来暂时忘却,我大口喝酒的时候就想着刘德华那首著名的“给我一杯忘情水”。酒的确是忘情水,但是酒精对人的伤害也同样令人无法忘怀。
九
那个女孩是我在公司实习的时候认识的。
那是家很大的金融公司。在它的一层有一个餐饮部。那天我出去为公司办事回来晚了,部门经理恩准我可以报销一顿餐费,于是我很果断地下了楼,走进那家餐厅。然后,就看见那个美丽的女孩像云一般飘来。
那女孩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纯洁。她很白,白得很缥渺。她跟人说话的时候并不看人,但能让人感觉到那柔柔的目光笼罩着你,那是一种彻底的软弱和顺从,软得让人只能去扶助。在开头的三分钟我就爱上了她并且幻想出了一些罗曼蒂克的情节。那女孩好像十分善解人意,她帮我点了几个新鲜独而实惠的菜:木耳菜、腰果虾仁和双冬鱼腩煲,还有三道可口精致的小点心。她端上菊花茶的时候没有忘记放一小碟白糖。她做所有这一切的时候都是那么轻柔,没有一点声响;而且,总有一种恒定的微笑挂在她的嘴角,那并不象是职业性的微笑,而是一种自然流露的天真和甜美。
我看见她胸前的牌牌上写着她的名字:丽冬。于是在她上主食的时候我说:小姐,请问你们这个餐厅有个叫丽冬的小姐吗?她大睁了一下眼睛,然后低头看看胸前的牌牌,嫣然一笑。从这笑容中我知道她懂了我的小幽默。我进一步说我想请丽冬小姐帮个忙。她说先生你说吧,只要我能帮的。我说我有个妹妹身材和你很相似,我在亚美商城看到一套很漂亮的裙装,卖得很好,我想请你帮她试试,我怕如果等她下班后再来试就买不到了。我在说这些的时候心枰评地跳,我生怕被她断然拒绝。
但是,她竟然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亚美商城就在公司隔壁。当我们并肩走出餐厅的时候,我对自己已经十分自信。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最初自鸣得意地玩的这些小手腕,在她眼里不过是幼儿园水平。而当时我竟然还自以为赢得了她的青睐。那一天的高潮实际上是从她试衣开始的。她好像跟亚美的老板很熟,她像时装模特儿一样不断更换各种衣裳。当她穿着一套夏装从试衣室走出来的时候,我相信当时发呆的决不止我一个。那套衣裳相当暴露。大V字领无袖,腰部裸露,下面是勉强可以盖住臀部的超短裙。颜色是银铁灰,象是电影中宇宙人穿的那种颜色。这颜色衬得她的肌肤十分苍白。而且这种欲盖弥彰式的遮掩比完全的裸露更加撩人。我看见她的一对小乳房挤在胸罩里象是熟睡的一对小鸟,她的两条腿虽然稍稍细了一点但是修长而优美。她的样子很象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芭蕾舞演员。我看到她这样子就只好买了一盒烟,我猛地吸了几口。天哪,那时我真盼着姐夫会突然出现,那样我就会毫不迟疑地把这套裙装买下来。而当时,我一文不名,只好看着如此美丽的人儿发呆发傻。
不,我决不甘于失败。我立即调动了我的全部智慧,我说这衣裳算什么,这些衣裳都不配给你穿。你跟我上我家里吧,我的姐姐是时装设计师。我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我已经感到我的话里出现了明显的漏洞,我很怕她会反问:那么为什么不让你姐姐为你妹妹设计一套合适的裙装呢?
但是她没这么问。她用温柔得让人心醉的眼光瞟了我一眼,就点了点头。
接下来发生的事自然顺理成章:她跟我到了家,后来我们俩就发生了那种事。奇怪的是,她根本不问关于我妹妹的虚构故事。她好像一切都很清楚。她的温柔和沉默让我着迷。
十
假如不是我姐夫在钻石问题上的疏漏,我大概永远会被蒙在鼓里。在我姐姐三十岁生日那天,姐夫为她买了生日礼物,是我陪同去的。有两套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的钻石饰物十分引人注目:包括耳环、戒指、项链和手镯,在深紫色金丝绒的底子上熠熠生辉。但是价格却有天壤之别:相距大约四个零还要多,尽管那套假的制作得似乎比真的还精致。
姐夫把两套饰物全买下来。姐夫很从容地说他需要送给集团公司总裁老板的夫人一套。当然,真的要留给自己的老婆。这种假货也很漂亮,不管送给谁也拿得出手。
一周之后,我在丽冬的手上看到了这套饰物。我不知道那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只知道世界上不可能有太多的巧合。
好在丽冬在这方面还远没有达到我姐夫那等炉火纯青的地步。丽冬说这是“一个客人送的”。我问她是个什么样的客人,为什么要送给她这么昂贵的礼物。她说他是个款爷,这小小的礼物对他来说不过是拔根毫毛,没什么新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