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拒绝进食,医院里只好强制鼻饲。电影学院的老师同学们都来了,她竟象是不认识似的不说一句话。出去的时候大家都吸鼻子。吴天华来告别的时候捧来一大束康乃馨,说是要去新加坡了,祝她早日康复,再不提想娶她的事。黄伟也来了,捧来一大束雏菊,说是合写的那部电视剧刘畅已经统了一遍稿,交上去了,很快就会拿到钱,让她别着急。她想:天呐,我还着什么急,人已经没有了,就是拿到钱还有什么用?
小妈因为装修,比较晚才知道寥萝和于硕的事。风风火火地赶来,一进门儿就哭了。气得外婆说,你这姑娘,她好不容易不哭了,你又来招她!小妈就像没听见似的哭了又哭,边哭还边说:“老太太,你不知道那个男孩有多好!有多疼小精怪!……”嗓子哭得哑哑的,从书包里掏出五大本金庸的《鹿鼎记》,“你看看这个,这是治百病的良药,当初我被那王八蛋踹了的时候,总想自杀,就是看这个看好的。”外婆看了嗤之以鼻:“什么好东西,一个武侠小说,一个港台影视,都是垃圾!”“这可就是您不对了。我问您,您瞧过金庸的书幺?……还是的啊,既然没瞧过,您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小妈忽然翻了脸,看着寥萝,“我最烦这种人为制造的误区,知识分子老是自命不凡,其实特虚弱。如果不是虚弱,何必要给自己划界?毛主席还说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吃一吃呢,您这拨人不是受毛主席教导长大的幺?难道他的话你们也不听?”外婆撇着嘴说:“怪不得人家说,一个球迷,一个金迷,都惹不得,这是哪家的规矩?老人还没说话,她说了这一大车了,萝萝,你的朋友原来都是这样的?”小妈的脸是戈壁滩上的云彩,说变就变的,听了这话突然又转怒为喜:“老太太,您老别生气,早听说过您的大名,也拜读过您的大作,武侠小说跟您的作品当然是不能比,可是您也不妨看一看,没准还能给您带来点灵感呢。您都阳春白雪一辈子了,就不能下里巴人一回吗?再说了,金庸可不是下里巴人,人家是世家子弟,金庸的书也不能全算武侠小说。就说这《鹿鼎记》吧,简直就是把中国的政治历史文化人生熔为一炉,那才叫把中国给悟透了呢。”外婆半眯了眼睛没说话,小妈提到她的作品,让她心里略略舒坦了一点,随即又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真狡猾,她怎么可能读她的作品呢,就是在老一辈里,读她作品的人也是凤毛麟角啊。
但是陪着寥萝总要有些事情做,就翻翻看吧。就戴上老花镜,斜倚在椅子上翻起来。深夜,寥萝要解手,发现那盏小灯还亮着,靠着她的一边被挡上了报纸。外婆读得津津有味。“外婆,”她叫了一声,惊异地和外婆对视着。半晌,外婆才微微地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假牙:“瞧瞧吧,真是好东西!……”“外婆,难道你也喜欢金庸的小说?”寥萝惊奇得有些结巴了。外婆仍然微笑着:“你那个朋友说得对,好多误区是人为形成的,什么都得尝一尝。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哪。”寥萝疑惑地看着外婆,然后慢慢地把第一卷拿到自己手里。
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竟然手不释卷地看完了第一卷,坐马桶的时候也舍不得放下。她知道外婆和大夫们都在用惊奇的眼光看着她,但是她顾不得了。这是于硕死去半个月之后她第一次能够把思想集中起来,她觉得自己那种恍恍惚惚的东西好像一下子稳住了,踏实了,她对自己不那么害怕了,她终于可以自己想事情了。当天晚上她睡了个好觉,外婆从附近的日本料理松江那里买来了刚做好的鳗鱼饭。寥萝挖下一大勺先给外婆,老太太尝尝觉得真是好吃,心里就有些惭愧:活了这么一把年纪,还没外孙女吃过的东西多。这时寥萝的手机响了,是妈妈的,爸妈因为工作上脱不开先回去了。妈妈问:寥萝啊,吃了东西没有?外婆把手机抢过去:“正在吃呢,有我在这儿,你们不要太担心。”“妈,您老人家别太累了,就全当祖孙俩做个伴,有什么事就给我们打电话。等萝萝好些,再接你们一起回来。”
妈妈的声音又有些哽咽,外婆关了手机,看着外孙女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那盆鳗鱼饭,吃得很香,额头上都冒汗了。外孙女的目光正在一点点地变得清澈。主治大夫走进来看了一眼,说:“好多了。”“是啊,谢谢大夫,好多了。”
一个月之后能下地走了,有点一瘸一拐的,大夫说,也只能这样了。寥萝看上去并不怎么伤心,她换上一件紧身的中式旗袍裙,问外婆:“您看这衣裳怎么样?像不像30年代的上官云珠?”“我的孙女儿比上官云珠可漂亮多了。”
“那是您对我的偏爱。就像过去的那篇课文似的,那个徐公……”她突然顿住了。她想起过去曾经说过类似的话,是在一个晚上,她对于硕说的,但是他没有听见,他睡着了,睡得像一个天使。
他现在是永远地睡着了。
“外婆,是不是太美好的东西,连上帝也嫉妒?”
“美一般来说是危险的,安全感和美往往不能并存,看你图什么了……我说不上来,将来你会知道的。认识的人多了,你会有感觉。”
“我想又要美又要安全。”
“那也不是不可能……你琢磨琢磨韦小宝这个人,为什么他一个出身妓院的小青皮,最后能混到一等通吃伯,还有那么多大美人跟他,总有些诀窍。”
“但是把游戏规则琢磨得太明白了,就算不吃亏,那还有什么意思?”寥萝有些恹恹的,在夕阳的光照下,她的脸白得透明。
第二天,小妈把包包抱来了,寥萝的脸上露出笑容。包包放在小妈那儿胖了许多,脖子都没了,越发可爱。一见了寥萝,包包就疯了似的扑上去,一条小粉舌头把她舔了个满脸花,全身上下不住地颤动,好像激动得不行。寥萝泪光闪闪的,把它搂了又搂,摸了又摸。小妈冲着外婆说:“瞧瞧,瞧瞧,到底是亲妈,比对我这个干妈亲多了!”外婆皱起眉头:“什么亲妈干妈的,还没结婚的姑娘,不嫌难听!”但是看见寥萝脸上的喜色,立即转怒为喜,“由由啊,你倒是真行,把小狗抱到医院来了!是怎么过五关斩六将的?”小妈正想吹一吹,值班大夫走进来,斥道:“怎么回事?把狗都抱到医院来了,快给抱走!主任看了得轰你们了!”小妈嬉皮笑脸的:“别生气,特殊情况嘛!西方的心理治疗,宠物算是一个道具知不知道?你看效果呀,你看看她的气色是不是好多了?”大夫看一眼寥萝,果然精神爽了许多,居然有了笑容了。
小妈拿了瓶冰红茶就喝,边喝边说:“你猜我今儿碰上谁了?你准想不到!”
“谁呀?”“那个书商!你没想到吧,就在咱们学校门口,还拿着一大把花,死乞白赖非要问你在哪儿住院!”“你没告诉他吧?”“当然没有!可这人也太难缠了,难怪你栽他手上。整个一个偏执狂型精神分裂症!”寥萝看了外婆一眼,没做声。“好不容易被我打发走了,花儿我留下来了,一色的红玫瑰,他可真舍得,有一百多朵呢!……”“你干嘛要留下他的花?真烦人,你就不能快刀斩乱麻……”“宝贝儿,这方面你还得跟你小妈学:别拿东西赌气,别拿钱赌气!……你看波比,要是我稳不住他,这次哪儿能把装修的事儿给平了?大日耳曼人更诌,丁是丁卯是卯的。对付这种人,你也得跟他丁是丁卯是卯,让他觉着他错了,他欠了你的,这样儿就一切都好办了。”“累不累啊。”寥萝淡淡地说了一句,心里突然一阵刺痛:最适合她的那个人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今后无论她再找什么人,也许都会累得要命。
出院之后,寥萝一直和外婆住在一起。寥萝觉得一下子回到了童年。外婆身上永远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小时候她就熟悉那味道,她总是喜欢趴在外婆雪白的膀子上吻了又吻,然后轻轻地碰着膀子上松软垂下来的肉,那肉又白又嫩。
“像豆腐脑儿。”寥萝说。外婆听到这话就笑。可是对别人,外婆很严厉,连妈妈也不敢开外婆的玩笑。
一天晚上小妈来电话,说是房子装修好了,请寥萝去看看3寥萝说:可以让我外婆陪我去幺?小妈怔了一分钟说,当然可以。外婆却在一旁说:我才不去。寥萝只好叫韦霞陪着去了。一进门儿,大家都惊喜地尖叫起来,原来半个电影学院九五届的学生都来了!所有的人都热情洋溢地走过来问长问短。寥萝意外地高兴,又发现小妈的房子刷成了很鲜艳的颜色,一间鲜红,一间嫩绿,厨房杏黄,卫生间钴蓝,就惊讶地叫起来。大家都笑道:“人人进了这房子都叫唤,由由真够惊世骇俗的!”“这算什么。”小妈得意洋洋地说,“本来我想让他们刷成那个后现代经典,叫什么来着,一个长名字,那里面的场景色彩特有意思,一间是红的,就是那种特漂亮的西洋红,配着女主角那种红衣裳,美极了,好像就是那间吃饭的房间,看着那种红听着他们吃饭的声音,我觉得好像自己也加人吃饭了似的,真的,嘴里都是香味儿……”小妈咽了口唾沫,努力用声音压倒周围的哄堂大笑,“还有那间卫生间更绝,刷成那种粉白色,男一号和女一号做爱就显得特来劲,好像在雪地上做爱。哎哎,你们别笑了,你们不觉得那种颜色让人觉得卫生间特空旷吗?……”陈飞边笑边说:“你说的是《厨师、盗贼、他的妻子和他的情人》吧?”“没错儿没错儿,是这个怪名字。小精怪你说是不是?”寥萝一直在笑:“好像是吧,但是你的颜色可不如人家的漂亮。”“没办法,跟他们把嘴皮子说破了他们也不懂,朽木不可雕也。刷到这种程度我都扒了一层皮呢。”正说着德国人波比进来了,拿着一大堆快餐食品。小妈立即满面春风的迎上去,满嘴说着:“波比AY,你辛苦了,快坐下休息休息,我来摆饭。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烛光晚宴就要开始了!”
波比倒真是实在,买的多是高档食品。光是高级巧克力就有十几种,面包四五种,点心蛋糕五六种,冰淇淋三四种,还有各色熟食火腿,餐前小吃,加上小妈做好的火腿煎蛋、意式通心粉、奶油蘑菇浓汤等等,再把三座烛台都点亮,看上去真是一次挺像样的烛光晚宴,起码比一般饭店的自助餐要有特点!
寥萝有好久没有享受过这种温馨的气氛了。她拿了一只朗姆冰淇淋慢慢吃着,眼里充满了泪水。
这一年多好像一晃就过去了。给于硕办了丧事,然后起诉了那个出租司机,民事法庭判司机赔偿寥萝一笔钱,但是因为司机没钱,只好写了欠条,说是两年之内还清。这些必须要做的事情反而使寥萝的心情渐渐恢复了正常。对于硕仍然是想,但没有一开始那么疼痛、那么不能忍受了。她想:他在天上看着我呢,他可不愿意让我一天到晚哭哭啼啼像个怨妇似的这么不开心,他愿意让我永远快乐,做阳光女孩。这么一想全身就通泰了似的,就有意地多在外面跑跑。有天晚上回去已经很晚了,外婆还在等着她。外婆怜爱地拉着她的手说:“气色好多了。”她习惯地问:“外婆你在家做什么?”外婆边给她放洗澡水边说:“看了个电视剧,也没什么好,看了笑笑的。”“是周星驰的搞笑片吧。”“不是,不是港台的,是那个……咳,胡说八道的,说王母娘娘得了更年期综合征,玉皇大帝跟紫薇仙子乱搞,嫦娥耐不住寂寞嫁给赤脚大仙了,后来又用人参果救了芭比娃娃,古今中外地胡诌,骗骗小孩子还可以。”寥萝大吃一惊:“您说什么?您再说一遍,您记得谁是编剧,谁是导演吗?是哪个台播的?……”
天呐,外婆当然不知道,不记得。寥萝又气又急地给黄伟拨通了电话:“你把我们的本子卖给谁了?”
几天之后,黄伟垂头丧气地来了,进门就承认是他找的那个小女孩枪手把本子拿出去了,可不是,从接本子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拍摄周期足够了,可问题是南方那个公司已经付了稿酬,正在拍摄过程中,好像也已经快封镜了,人家是签了买断协议的,这可怎么办哪?
还没来得及想出办法,刘畅的电话就来了。那个影视公司的一纸诉状已经发到了刘畅那里,这一场官司是没得跑了。老总说,除非立即赔偿全部前期经费及拍摄制作费,才能私了。前期经费问题不大,无非把稿酬退给他们,但是拍摄制作费可就厉害了,就是倾家荡产也没戏。寥萝在万般无奈中拨通了吴天华的电话——她记起他曾经说过,投资方有问题就找他。可是吴天华在电话那边好像患了感冒,呜噜呜噜的,根本听不出来说的什么,她把电话挂断了。
晚上,三个人坐在酒吧里发呆,想不出办法来。最后刘畅说,实在不行,只能起诉那个女孩了,他们诉我们,我们就诉她,她大概就会诉那个影视公司,这样连环诉,大概还能抵挡一阵子。寥萝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黄伟低着头,脸色发白:“可是我在学校里的名声……那女孩很厉害的。”“你现在还在想着你的名声!”寥萝火透了,“你干这种事儿还有什么名声可言?这件事儿全怪你,第一次人家投资方来了,就是因为你那几集人家没给钱,结果好不容易拿到了钱,又因为你,还得退,成百上千倍地退!算怎么回事!”“行了,你就没责任?别忙着把自个儿摘出来啊!”“我就是没责任,一点责任都没有!刘老师也没有,就是你把我们害了!”寥萝叫了起来,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叫,就是觉着控制不了自己,早就想发泄一下了。“怪我就怪我,可事已至此,嚷嚷也没用……我倒有个办法,百分之百管用,就怕你不愿意。”黄伟样子小心翼翼的,态度却很坚决。
黄伟说出来的话像枪弹一下子击中了寥萝。黄伟说,你应当去找那个书商想办法,他有的是钱。再说,他欠你的,正想补偿你,听由由说,他仍然爱你。
在那瞬间寥萝真想杀了黄伟。
无论如何,也许上帝在大的方面永远是公正的。
在几天之后的一个早上(可能是上帝派遣天使下界的一个早上),空气特别好,寥萝的心情也就跟着好些了似的。突然地,她心生一念,想去看看那个书商。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是黄伟的话使然,还是好奇心?如果是好奇心的话,那就是一种强烈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心简直什么也挡不住。对于她来说,书商是一块乌云,一个噩梦,她已经走在了光明的太阳底下,有一个快乐的阳光男孩(或许就是天使本人)曾经和她一起快乐地飞翔过,然后,他就被上帝给召走了。
寥萝被一种冥冥中的力量推着,信步走到了那个过去熟悉的地方。突然,一道明亮的光线一下子把她的心照亮了——他就在那儿,阳光男孩。在那个超市,她刚一走进去,就感觉到了他。
他仍然是干干净净的,剪寸头,穿貌似朴素的名牌服装——这不是阳光男孩,这是另一个男孩,她的小包包的主人。天呐,是他!小包包的主人仍然在原来的场景下出现了。
“你好。”他好像有点激动,却竭力显得平静。
“你好。”她是真的有点激动,不是有点,是很激动。她急走了几步,在他的面前停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问?”
“问什么?”他扬了扬眉毛。
“问包包啊,难道你把它忘了?”
“天哪,MyGod!”男孩叫起来,显得有些夸张,“这么说,包包还在?我……我刚才都不敢问你……”“你为什么不找我9”
“那个电话我忘了,可是两年多了,我不断地打听,一有空儿就到这边儿来,这边儿大街小巷的老头老太太都认识我了,都知道我是找狗的……”
“可是难道你就一点儿线索也没找到?”
“有,当然有线索。要是一点没有我也就不会这么着了。有个老头告诉我,西绒线胡同那儿曾经住了个书商,书商和他媳妇儿老为一条狗打架,他说那狗也叫包包,一说模样儿还差不多。我就想,可能是你养不下去了,送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