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女在云雾缭绕的込林中行走,天渐渐下起雨来,脚下的路变得溟濛虚恍,朝着看不见边的森林深处婉蜓,秀女茫然迆朝着小路走去……突然一条汹涌的河横在了秀女面前,秀女不知所措地望着远处,远处是雨雾霭霭水色氤氲,秀女看着,心中涌出浓重的乡愁。那浓得化不开的绿,像潮水一般荡漾,使秀女伤心落泪……秀女听见身后细碎如窃窃私语般的脚步声,回眸一看,便惊叫起来,她在那条虚恍的路上看见了自己,而自己是赤身裸体在雨雾茫茫中行走,白浸浸的由体,在绿色中像一只白色的幽灵一闪一闪。路上遇见了山里的乡亲,见了秀女都惊怵地地呆呆望着,秀女四处寻找地方躲藏,当她藏身于林中时,那遍山的绿都杳无声息地隐退而去,使秀女的裸体无处隐藏,秀女无地自容,便大哭起来……秀女的丈夫在外屋吼广死到哪儿去了!”
秀女被丈夫的吼声惊醒,睁大眼睛茫然地望着黢黑的灶洞。秀女觉着自己脸上有冰冰的泪水残着,匆匆抓起衣角擦擦,走出屋去。她丈夫瞪着眼睛看着她,秀女打了一个哆嗦,合着衣裤,缩在炕的一个角落里。
秀女的男人呼地一声扑过去,抓住秀女像剥笋子似地剥了秀女的衣裤,很快要了秀女,然后偏倒一边呼呼噜噜地睦去。秀女听了一阵男人的呼噜声,自己也昏昏地睡去。
半夜时分,男人突然把秀女推醒,说广给我生个儿子,将功补过:说完,将突暴的眸子盯着秀女,像是等待秀女回话。秀女动动嘴唇,感到一股苦涩从喉咙里涌出来,秀女又把它咽了回去。男人见秀女不发话,就发怒了,说你到底听见了没有?”秀女轻轻側动了一卜身子,像细猫叫似地说:你姓啥,叫啥名,响还不知……”
秀女的男人一听,先愣一下,然后一下子弹跳起来,指着秀女骂道广操奶奶的,操你几夭了,连老子姓啥名甚都不知道,告诉你,老子姓饧,排行三,叫汤三!”男人停顿一会儿,眼腈瞪着秀女道:
“知逍咱的姓名干啥,你就知道老子是你丈夫就得了广男人倒在炕上,沉默一阵,重重翱个身,背朝着秀女,又呼呼睡太。
秀女睁着眼睛,看着黑沉沉的夜,直到天明。
一年之后,秀女生了一个儿子,模样儿挺俊,像秀女。秀女叫他狗儿,秀女说狗儿贱,好带。
一天夜里,秀女的丈夫风风火火地回到家来,脸上挂着颤颤的喜色,进门就是“老子革命了,老子革命了:
秀女不知所措地望着丈夫,见丈夫穿了一身黄衣服,跟人吃了苞谷面拉出的屎一样的颜色,褲子因为太短小,像纸人儿似地呆在半腿上。让秀女感到害怕的是丈夫手中有枪,枪口对着她一晃一晃的,秀女盯着枪口直打哆嗦。
秀女的丈夫说上头叫咱革命,给咱发了枪,让咱干司令,有吃有穿,还有钱花,操奶奶的……”汤三嘎嘎地笑,声音在屋里訇訇响。
秀女看着变了形状的男人,一股冷气升到后背,感到阴森森的,说:你不识字,革什么命”男人眼睛一瞪,骂操!娘们家,懂啥,革命要什么识字,有枪就得了广秀女胆怯地看一眼男人手中的枪,不敢再言声。
从那以后,秀女的丈夫汤三很威风,进进出出都扛着枪,枪口对准那些被他喊几声打倒便硬是被打倒的人指指点点。秀女的丈夫虽不识字,但满嘴气吞山河的语言,足可以吓死那些撰经写文的人,况且他还有枪。秀女怕他怕得要命,就像怕见他那张像河滩上的鹅卵石似的大脸,那身尿黄颜色的衣裤,就更使她害怕了,丈夫说话走路都使她惊心动魄。天天深夜,秀女的男人“革命”完回来,把枪往桌上一放,一连串的酒气就喷在她布满鸡皮疙瘩的脸上,然后抓小鸡似地抓起她,把她摁在床上。
后来,狗儿死了。
狗儿死的那太夜里,秀女的丈夫乂是与往常一样擦枪擦得很仔细。擦完后对着墙瞄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脸上的肌肉扯得一鼓一皱的,很古怪的样子。秀女的丈夫摆弄枪摆弄得很晚,秀女带着狗儿早睡了。她丈夫折腾到半夜,见秀女早早睡了,就火了,把将秀女揪起来,像扔破烂似地扔到另一头,秀女被惊吓得直叫唤,睁眼看眼前晃动的一张大脸,正冲着自己,那双凸兀的眼睛闪着兽类般的光。
秀女矬卜身子,怯怯地央术生了孩子还一直流血,吣疼啊……”
秀女的丈夫叭打了秀女两个耳光,嘲弄道:
“疼吗广说着很快进入秀女体内,并疯狂地冲击起来。
秀女哀哀地叫道:“真的疼軻,轻一些,刚生秀女的丈夫说:“又想用这套鬼把戏来骟我,没那么容易,老子要让你叫,你叫疼啊……”
黑暗中汤三自顾嘎嘎地笑着,用极长的时间占有了她。
秀女仰躺在床上,看见黑暗之中有一双幽幽的眼睛在盯着自己,那是死的眼睛,离得这么近,近得伸手可触。在山里的时候,尽管饥饿,尽管寒冷,尽管衣不蔽体的羞涩,但秀女从没感到有死的存在,死就像夜里的山猫叫,睡着的人是听不见的。可是现在秀女不管是睡去还是醒来,她都看到了死在拥绕着自己。
天亮之前,秀女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惊醒,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愣愣地望若亮起來的屋顼,她摸一把旁边的狗儿,狗儿的身体冰凉,秀女就尖尖地叫起来。狗儿死了。是夜里男人翻身时把一双木头一样粗重的脚放在了狗儿身上,狗儿断了气。秀女的惨叫把丈夫汤三吓起来,汤三愣着眼看着僵硬的婴儿,揪住秀女的头发往墙上撞,说她整死了狗儿,说她是妖精。
秀女抱着狗儿,哭昏过去。
邻里听到哭叫都来了,见这种情景,脸上都有了栖惶,忙帮着把孩子从秀女怀中取出,用小被襄了,放在屋里的地上。
汤三泥雕一样坐着,愣愣怔怔望卷进来出去的邻里,当他看见邻里将狗儿的尸体用草席裹了往外拿的时候,他才清楚过来,忽然嗷地一声叫唤,扑过去,抱住狗儿小小的躯体,呜呜哇哇地嚎哭一阵,邻里见汤三一时半时打不住,便硬从汤三怀里将狗儿取出,抱出屋去。
秀女一苴昏迷地躺着,到下午汤三见秀女醒不过来,就扛着枪走了。
秀女醒来时,屋里布满了阳光,照在秀女苍白的脸上。秀女自己也不知道过去了姜少日子,她不吃不喝,乌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屋顶,邻里的女人来看她与她说话,她也全然不知,邻里女人就吓了,摸一摸秀女的头,脸上就有了惊慌之色,转身出屋朝队部跑去,找到汤三,告诉他秀女发着髙烧。
汤三回到家,刚一进门,就被秀女那双眼睛吓住了,寒寒地抽一口冷气。秀女迎着汤三的目光,忽然撑起半身向他凝视着,她看到她将来的命运。秀女眼里极大的悲愤与恐惧,连汤三都感到恐惧了。汤三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顺手把枪靠在墙角,背朝着秀女,坐下。
突然,秀女发出一声尖叫一”你来呀,你不是要儿子吗,你来呀!”秀女尖叫着疯狂地撕扯自己的衣服,将撕下的衣裤朝汤三砸过去,直至赤身裸体。
汤三转过身,呆若木鸡般,望着秀女,秀女露裸的身体闪着灼人的白光,刺得疡三一时睁不开眼。秀女像一只母兽扑向汤三,汤三身子一躲闪,秀女扑空倒地,头碰在墙角靠的那只枪筒上,一股殷红的血立即从秀女的头上流下来,滴在枪筒上,秀女双手触到冰凉的枪筒时,怔了一下,定定地望着乌黑的枪口,然后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缓缓转过身去,面对着汤三,满脸的血污,目光中闪着母兽般的光,一步一步走近汤三。
汤三嘟嚷道:“你要千么,你要千什么!”汤三惊恐地看着这个赤身裸体,手虽端着枪,枪正对着自己的女人,他惊怵地朝后退着。
秀女死死盯着汤三,眼里的光越燃越烈。当汤三看见她那只毫无血色的手指触到扳机时,就大张着嘴,欲呼喊什么。于是枪声响了,一股浓重的枪烟味和尘土味,弥漫了整个屋子。秀女没有打中汤三,一连串的子弹射进炕沿的泥砖里。
这次汤三沒有咆哮,没有厮打秀女,而是趁邻里奔来的忙乱之中,提着枪悄悄溜了。
秀女在昏迷中,感到有一只手搂着自己,她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张模糊的面孔,像一团黑影,虚幻而不真实。
那团黑影说:“想开些,别害了自己……”秀女听出是表姐夫的声音^表姙夫说:“把汤药喝了,你人都快烧干了。”秀女机械地张开嘴,慢慢把药喝了。喝完药人就恢复了些微知觉。表姐夫一直陪坐在炕边,默默地看着秀女。秀女目光散淡地望着一处,一会儿哭泣,一会儿呼着狗儿。表姐夫去打来一盆凉水,把毛巾湿了搭在秀女的头上,秀女被凉浸了,人就清醒一些"侧。望了一眼表姐夫,表姐夫趁势抓住秀女的手,说:“是我害了你……你表姐为了那钱,才把你嫁给汤三,其实是可以给你寻个好人户的……”秀女看着表姐夫,如同看一个极陌生的人,目光中充满了恍若隔世的冷漠。表姐夫心里生怯,说:“是我不对,我害了你,我知道你没把我们的事告诉你男人,让你受了这么多罪……”
这时,秀女的丈夫汤三回来了,扛着枪,穿了一件新发的黄大衣,像一堵黄墙站在屋中间。表姐夫松开秀女的手,慌乱地站起来,惶恐而迅速地望了一眼汤三。汤三瞪着血红的眼睛,吼道:“奸夫!原来是你在老子之前操了她,让我出钱买二茬,我操哇!”汤三举起枪对准表姐夫,表姐夫吓得扑通就跪下了,鸡啄米似地瞌头求饶,嘴里咿咿唔唔道,饶了我,饶了我,全怪我一时糊涂……”汤三狠狠踢了他一脚,吼道:“滚!”
表姐夫惨叫一声,从门里爬出去。汤三对着表姐夫的屁股呸了一口,转过身来将枪口对准秀女,秀女呆滞的目光看着枪口,像看着冥冥之中的那个死,看自己将来的命运。秀女如同石头一般默然。汤三咆哮一阵,秀女竟无一丝声息,汤三心里就虚了许多,悻悻然扛枪走了。
那天刮着风,风卷起黄尘.铺天盖地。太阳刚一出来就被黄尘裹了,闷得昏惨惨,天上地下一片浑沌。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哭声也像是被黄尘襄了,让风推着,时而滞重时而沉弱。
秀女的表姐夫死了,是秀女的丈夫汤三用枪子打死的。秀女的表姐正哭得死去活來。
这件事是头天夜里发生的。汤三接到上面传来的一个通知,让汤三第二天一早去离这儿有二十里地的沙窝接应一个省里来的大人物,汤三接到通知后激动不已,家也没有回就与手下一帮人睡在用队部办公室改成的司令部里。汤三一夜没睡好,想了一夜的心事。到天刚放亮时,汤三便把手下的人叫起来,说今天接人的事重大要让秀女的表姐夫开拖拉机去接应手下的人听了汤三的吩咐就去通知秀女的表姐夫。
汤三等手下人走后,就啦下擦枪,擦得很仔细很专注。手下的人把秀女的表姐夫带来,他也没注意到。喊他他也没抬头,全神贯注地擦自已的枪。来人只好暂时站在门口。突然,抢响了,子弹不偏不倚地打进正往院里跨步的表姐夫的心窝里。表姐夫不醒事地呜噜一声,像醉叹一般斜斜歪歪地倒卜,血溅四壁,溅出的血如同鲜花一般耀眼。与表姐夫一同进屋的手下人在听到枪声时,吓得面呈土色,身子软软地顺墙根滑下,半天之后才明白打死的是。人而不足自己时,方慢慢支起身来,汤三见了飞扬的血,人躭怔了,呆呆望着血洎中作垂死挣扎状的表姐夫。
这时,墙角里有人顗抖着声道:“是不是走火了?”
汤三这才醒悟过来,立刻回应:“操哇,走火了,走火了,没见着有人进门呐!”
秀女的表姐赶来时,表姐夫的血巳流尽,肌肉开始傻硬。表姐呼天喊地地哭唼,朝汤三猛撞过去,撕扯着汤三,喊着要汤三抵命。汤三真被吓住了,这才想到杀人是要抵命的,脸色刷地就白了。
汤三打死了表姐夫误了去沙窝接人,上面送人来的人,从早上等到中午,也不见汤三的影子,就亲自把人送来了,汤三就更懵了,张着嘴,不知所措。上面来的人见汤三的司令部乱哄哄,又死了人,女人没命地哭嚎,像到了世界末日似的,就劈头盖脑地把汤三臭骂了一顿,汤三诚惶诚恐地辩解我擦枪……走火……打死人……”
上面来的人看了看尸体,说,革命就会有粞牲嘛,怕什么,怕就不要革命了广汤三听了,先怔了一下,随即眼睛亮起来,腰也直起来,冲哭疯了的表姐吼起来:“滚!”表姐立即昏死过去,饧三命令人立即将表姐夫的尸体抬去埋了。
待一切混乱过去之后,上面来的人将麻袋里装的人交给汤三,汤三看着鼓鼓囊囊的麻袋不解地问:
“大人物呢?”上面来的人朝麻袋努努嘴:“这。,上面的人说:《不能打死了,将他的手脚捆扎住,扔到戈壁滩上去喂狼,然后你将狼剰下的一些残物送报上面。明白了吗?”
汤三不明白,汤三心里纳闷,心想一个阶级敌人,一枪崩了不就得了,扔到戈壁滩上,等着狼去啃,那多让人悬心,万一狼不啃,怎么办?上面来的人将脸一横,说广狼不啃,就拿你的头来!”上面来的人走了之后,汤三思来想去不敢违抗,当天夜里将麻袋里的人取出,用绳捆绑了脚手,趁天黑人静,把人扔到了坟地里。
那天夜里,村人都听见荒野上,狼嗥得急。
正中午时分,太阳鲜鲜亮亮地升到空中,阳光将秀女的身影缩成一团团在脚^秀女踩着自己身下的影子,一步一晃地走向坟地。到了坟地,秀女望着这无边无际的荒漠,荒漠中那大大小小层层叠叠的坟墓,洒惶地转头望村庄,村庄已变成遥远的一抹黑影。秀女双手抱在胸前,瘦弱的肩头不住地颤抖。秀女呆呆地望着踉前的小土堆,新新的土,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狗儿的到来,刚给秀女带来一丝温馨和希望,现在也变成了荒漠中的一个野鬼了。秀女趴在狗儿的坟前猛烈地抽泣着,像是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一同埋进儿子的坟堆里。秀女的泪水洇进土里,沙土只眨了眨眼,便立刻将秀女的泪水吞噬了。
秀女的哭声惊动了远处枯树上的一只乌鸦,乌鸦扑打了几下翅膀,聒噪着飞远了。
坟地中夹有一间小屋,被风雨剥去了一层又一层,只刺下一堆暴筋露骨的残骸。早先听说这小屋里曾住过一个看坟的孤老头,老头死后,小屋就空着。后来小屋里吊死了一个女人。传说那吊死的女人因为偷了野汉,被丈夫赶出来,女人无处可去,就躲进小屋里。夜里听见坟地里浪嗥如鬼哭一般,狼目如瞵火围绕着她转来转去,发出饥饿的嗥叫,女人经不住吓,就在小屋里上吊死了。女人死后,人们就说这儿经常闹鬼,村人说有人亲眼目睹了一个拖着血红舌头的女人,夜深人静时,像影子一般飘拂于村子与坟地之间,并发出悠扬的哭泣声。哭泣声萦绕村庄久久不肯散去,这就吓了村人,村人请来了捉鬼的巫师,在村里镇鬼,热闹了十天,巫师将捉住的鬼放进一只准备好的瓦罐子里,罐口蒙上一块红布,得了村人的钱,提着罐走了。村人这才将心情平静下来。因而村人是轻易不到坟地来的,只有死了人才来,活人将死者草草安顿好,便匆匆离去。
……秀女哭昏了,太阳就将秀女的身影斜斜地拖在地上,秀女揉揉自己鼓涨着的胸,奶汁洇在衣服外,像冬天里玻璃窗上的霜花。
秀女挪动着麻木的双腿,回头哀苦地望着那堆小坟,泪水又滚了出来。
秀女从小屋前珞过时,心里就怕了,不故芷眼往里看,越寻思着不敢看,就越不由自主地往里看了一眼。秀女在往里看了一眼之后,人就呆了,木木地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