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科副科长来到老皮办公室,把情况简明扼要地向老皮做了汇报,并请示打个报告给政治部,要求去李秀云老家调查。老皮说,那就打个报告吧。副科长转身要赶回去写报告,老皮叫住了副科长,说就在这里写吧,一个报告还要弄得这么啰嗦。老皮拿了纸笔推到桌子另一侧,副科长就依命坐下来。虽然是个简单的报告,但副科长捉住笔却感到有千斤的重量,迟迟落不下去。按他的话说,他是个武将,摆弄不了笔杆子。老皮说,就把你刚才说的那些原原本本写下来就行了。副科长望了老皮一眼,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硬着头皮写下去。老皮看着说,不错,以后报告就自己打,因为自己处理的事情自己最清楚。
老皮拿了报告去找范东岭,范东岭看着报告,老皮又简单补充了一下事情经过。
老皮:让政委批一下吧。
范东岭拿着报告去了政委办公室,三言两语把事情经过说了。政委也不看报告,问范东岭的意见。
范东岭:据我了解,李秀云和方序文合不来,是家庭问题,搞这么紧张反而不好。
政委:那就把报告退回去,就说我说的,不去调查了。
卓兰和范东岭把卓娅的事捂下来了,暂时瞒住了政委。但要永远瞒住政委,就必须有个了断的办法,不然,是要出大事情的。
卓兰了断的办法就是让卓娅把孩子打下来。卓娅坚决不干。
卓兰心急如焚。
卓兰:一旦看出来了,你姐夫就要跟着倒霉了。
卓娅一点不让步。
卓娅:我的事我自己承担,不连累你们。
卓兰听卓娅这么说更着急了。
卓兰:这不是你要自己承担就承担得了的。还有时间,你抓紧考虑考虑。
卓娅这样的态度让卓兰一时想不出劝解的办法时,范东岭来了。范东岭说了李秀云逃跑的事,又说了老皮打报告要去调查李秀云,让他拦下了。卓兰听得莫名其妙,怨范东岭咋啥事情都要和她说呢。卓娅不听劝,这么耗下去,早晚要出事。范东岭等卓兰埋怨完了,才又继续说。
范东岭:李秀云为什么突然跑回老家?老皮为什么要去调查李秀云?因为方序文娶了李秀云之后,从没和她同床,李秀云一气之下才跑回家的。
卓兰这才听出玄机,明白李秀云逃跑的原因,和老皮要调查的动机。这看来是毫无关系的事情,都和卓娅联系着,卓兰这才又着急起来。
范东岭:卓娅到底出什么问题了,现在必须告诉我了,这样我还能帮上忙,再不说,我想帮忙也帮不上了。
范东岭那天看见卓娅吐就猜到一些,跟着卓兰又吓晕了,送到医院惊恐地要求他千万要先瞒住政委,他已经明白是什么事了。现在他必须听见卓兰明确告诉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才可以帮忙。卓兰要是再不告诉他什么事,拖下去出了问题,就谁也解决不了了。
可是卓兰实在难以启齿。
范东岭:那就是没什么大事,就是你那天身体不舒服,跑了趟医院,害怕政委着急,先要瞒着政委。情况我都清楚了,我先回去了。
范东岭故意把话说得很轻松,说完就转身要出屋了。卓兰见状,一时急得要去拉范东岭又觉出不合适,要喊范东岭又怕声音大了卓娅听见。卓兰急得一下坐在椅子上哭了。
范东岭虽然转身向外走着,但卓兰焦急无奈的样子他能想象出来。听见卓兰跌坐在椅子上的响声,范东岭就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卓兰:卓娅怀上了。
范东岭镇静地听着,一言不发,等着卓兰说出更关键、更难以启齿的话。
卓兰:孩子是方序文的。
范东岭终于松了一口气。
范东岭松了一口气并不是轻松了,而是卓兰终于把事情的全部真相都告诉他了,他可以帮着解决问题了。这两天,这件事一直压迫着他,让他着急得甚至失眠。只要卓娅的肚子一显,谁都会把卓娅的肚子和关于她和方序文的那些传闻联系起来,保卫科毫无疑问会介入调查。问题一旦查清,卓娅和右派有这些事,卓娅的问题就会由作风问题转为政治问题,从人民内部矛盾转化为敌我矛盾。卓娅问题的性质变了,政委必然受牵连。范东岭几乎没有勇气想下去。
卓兰:我和卓娅谈了,卓娅就是不同意打胎。
范东岭纷乱的思绪在卓兰又开始说话时,才又重新回到眼前的问题。打胎,这也是范东岭想到的最好的了断办法。他可以找到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帮卓娅打胎,然后怀孕的事将石沉大海,永远无人知道了。
范东岭:就劝不了了吗?这可是要出大问题的。
卓兰又哭起来。
卓兰:劝不了了,卓娅怕是横下一条心,也要把孩子生下来了。
范东岭:简直是胡闹!我去和她说。
卓兰张了一下嘴什么也没说。卓兰这时候的确是有点犹豫了,但马上克服了。她犹豫是担心把这事告诉了范东岭,卓娅会接受不了。这不光是羞怯,还有对她的不能原谅。但她马上又克服了这点犹豫,是因为这时候不能有一点犹豫了。现在什么都说不准。现在要做的就是从这一刻起开始争取时间。争取早说服了卓娅,跑到了时间的前面,才能确保把事情捂下来。
范东岭这时的想法和卓兰完全一样。他见卓兰犹豫着答应不答应,就十分坚决地转身向外走去。卓兰也赶紧起身跟了出去。在范东岭向卓娅的屋子走去时,卓兰几乎是小跑着去了小周屋子。卓兰推门进屋,又赶紧将门关上。小周从未见卓兰这么紧张这么惊慌过。小周坐在床上一动不知道动了。
卓兰:不论听到什么,和谁都不许说。
小周点头。小周明白这包括政委。
卓兰没想到自己要说的就只有这一句话,要看的就只有小周点头这一个动作。
卓兰要出屋时,小周说话了。
小周:一会儿需要我,我给望风。
卓兰要走时一下站住了。小周的话提醒了她,万一进来个人怎么办。
卓兰:现在你啥也别干了,就帮着望风吧。
卓兰说完赶紧出屋。小周赶紧从被子里撕了些棉花堵住耳朵,拿了小凳出屋去门口望风了。
小周:大姐,要是来人了我就咳嗽三声。要是政委来了我就拍门。
卓兰看见小周耳朵里塞了棉花,更放心了。
卓兰赶紧去了卓娅门口等着范东岭出来和她说劝说的结果。
范东岭将门打开一点,身子挤出来就把门关严了。范东岭进到卓娅屋时,卓娅面前放着一只锦盒,锦盒里放着一只蝴蝶标本。不用问,一定是方序文送的。范东岭生怕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卓兰看见。
范东岭:劝不了了。
卓兰:那怎么办?
范东岭:我和卓娅商量好了,让卓娅去内地学习,在方序文家乡把孩子生下来再回来。正好有去内地学习的名额,我来办这个事。你做政委的工作。
范东岭是在看见那只蝴蝶标本的一瞬间做出了这个决定。他知道再犹豫不决一定出大事。
卓兰:到那边就可以保证不出事吗?
范东岭: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那边弄好了,也许就过关了。我再去和方序文说一声,马上让他写信,让那边和卓娅联系上。
小周的咳嗽声传来了。卓兰和范东岭立刻不说话了,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小周坐在门口纳着鞋底,望见同院的保姆走来,正想着找个什么理由把她支开,谁知那个保姆并不是来找小周搭讪的,是去隔壁首长家找那家的保姆说话。
小周赶紧起身,身子探进门里,给卓兰和范东岭发信号。卓兰和范东岭看见小周高举双手拍了三下,知道情况解除了,又开始商量。只不过为保险起见,两人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卓兰:什么事都要想在前面呢。去内地是一个,让方序文写信是一个,再有没有更保险的办法了。你想想,万一到那边出点什么事,这可是故意掩盖,欺骗组织呀。
范东岭:你先别吓唬自己。还有,不行了,就要和卓娅谈谈,万一有什么问题,就说孩子是我和卓娅的。
卓兰一下哭了。
卓兰:真是无法感谢,东岭……
范东岭:说这话。那我怎么感谢政委呢?
小周猛地抬头看见政委走来了。政委离得已经很近了,小周一下惊慌起来。
小周刚才走了一会儿神,正气愤地低头纳着鞋底。她一出来望风就想着卓兰为啥这么紧张,范秘书去卓娅那屋说啥呢?猛地小周恍然大悟,是范东岭和卓娅吵嘴了,并且不是一般地吵嘴,所以才怕让政委知道。小周这时非常怨恨范东岭自高自大。卓娅那么好看,哪方面配不上你呢。
针差点扎了小周的手,小周才一惊抬起头来,就看见政委走了过来,小周忙起身拍门。
卓兰一惊。
卓兰:政委回来了!
范东岭也有些慌了。
范东岭:你快去把脸洗了。
卓兰:那你咋办?
范东岭:路堵死了,我跳窗子吧。
范东岭打开卓娅的门进屋,万分紧张之时还是向桌子上扫了一眼,那个盛蝴蝶标本的锦盒没有了。
范东岭:政委来了。
卓娅:那咋办?
范东岭指了指后窗。
范东岭:快!
卓娅赶紧过去打开后窗,范东岭双手一撑,就灵巧地越了出去。
范东岭双脚落地又直起身的一瞬间,就看见老皮了。范东岭赶紧转回身,假意修理窗子。而卓娅也在这一瞬间看见了老皮,灵机一动,抓起窗台上的一把改锥递给范东岭,并假意协助范东岭修理窗子。
卓娅挪着身子,使范东岭的身子挡住她,好偷着去望老皮。范东岭十分明白卓娅的意图,很好地配合着。卓娅的目光顺着范东岭的脸侧扫过去。卓娅的目光还精巧地越过了范东岭挺直的鼻梁的侧面,范东岭双眼皮收拢在一起的细长的眼角,以及一小部分睫毛。卓娅望见老皮并没有回头,一直朝前走去。猛地,也就是卓娅收回眼光,那眼光似乎被范东岭的眼睫毛,细长的眼角,挺直的鼻梁磕磕绊绊地阻着收拢得并不十分顺畅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她从未这样细致地观察过范东岭。那些个组成范东岭脸部的种种部分,似乎都很精致,并且因精致而显示出美观。卓娅竟然止不住有点心跳。她清楚自己脸红了。怀孕时期的女子是这样的敏感。过去只听卓兰说,同办公室的大姐们聊天时说过,现在她自己经历了一回,才知道人的经验相同的部分是何其多呀。
卓娅必须镇静下来,不然,被范东岭误会了,就麻烦了。
卓娅:你紧张啥呢,根本没注意你。
范东岭并没有停下假意修理窗子的动作,依旧是一副警惕的神情。
范东岭:你懂什么,老皮看什么从不多看第二眼。
卓娅:这个人应该参加国民党,当特务。
卓娅本心是开开玩笑,可语调已显得愤愤的了。
范东岭:又胡说。小心自己的政治立场。
卓娅不以为然。
卓娅:还到处抓蝴蝶呢,我看他就是那只大蝴蝶。
范东岭气得把改锥放回桌子,转身要走。
范东岭:我不和你说了。
卓娅:是你心虚了吧?我告诉你,哪个特务的脸上都没写字,越是潜伏的特务越会装呢。
范东岭是用他的背影在接受卓娅这些奚落。可是他不免又有些紧张,想起了反特电影里的种种镜头,心里顿时罩上了一层阴影。在那个将阶级斗争观念时刻放在心里、大有谈虎色变的年代,卓娅这种恶意玩笑,是很容易把人最淳朴的情感,转变成一种高度的警惕性,而不论这人是谁,和你关系如何。
这时候,老皮快步回到办公室,快步走到桌前,从抽屉里取出那张图,仿佛焦急到根本来不及坐下,就提了笔,旋开笔帽,在范东岭名字旁边注明跳窗人,然后,在后面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笔帽握在老皮的左手里。笔帽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将老皮的左手心顶出一个凹槽。
等都平静了,卓兰过来开始说卓娅了。
卓兰:你真是瞎了眼了,东岭对你多好,你偏偏看上那个方序文了。方序文有啥好的,还戴着帽子。我告诉给你,你也好好总结总结经验教训。右派就是右派,自私自利,一点责任都不敢承担。
卓娅忍着听卓兰唠叨完了才反击。
卓娅:你咋知道人家自私自利了?你咋知道人家不负责任了?
卓兰:这是明摆着的事实,还要我多说吗?
卓娅:是我心甘情愿。
卓兰听卓娅这么说,气得浑身发抖。
卓兰:你这么大一个丫头,这么说咋就不知道害臊呢!你要不是我妹妹,看我怎么处分你。别一天到晚不知好歹!
临睡的时候,卓兰经过再三再四地下决心,才和政委说起让卓娅去内地学习的事。
卓兰:有个事才想起跟你说。师里有个去内地学习的名额,我看就给卓娅吧。
政委:这是师里的名额,又不是我的名额,你少走这个后门。
卓兰:这个事我就给咱们做主了。我已经告诉给东岭了,就说政委同意了。
政委忽然觉出不对。
政委: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卓兰:就是有事瞒着你呢。老皮还不放过方序文,在调查他呢。卓娅和方序文有这么多传闻,不出去躲躲,还不知道有些人想趁机搞什么名堂呢。
政委:卓娅早注意些,能有这些传闻?这时候着急了。
保卫科副科长看着老皮在范东岭名字后面画的那个大大的问号。
副科长:你怀疑范秘书是敲窗人?
老皮:不是。是方序文。
老皮拿起钢笔,旋开笔帽,在方序文名字后面打了个问号。
还是问号?保卫科副科长有些不明白老皮打这个问号的意思。
老皮:范东岭应当知道方序文和卓娅传闻的底细。
副科长:让我想想。……你的意思是范东岭可能在仿照方序文跳窗,是为了把注意视线引到自己身上,以掩护方序文和卓娅的关系?
老皮没有说话
副科长:这和蝴蝶有什么关系?
老皮:如果是方序文,可证蝴蝶和敲窗人无关,也就是说蝴蝶不会自己动手袭击政委。
副科长在黑板上画出方序文敲窗,范东岭跳窗,与锯梯子,与伏击政委的关系图。
副科长:这之间还差很多环节,是不是?
老皮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一下把思绪跳向了另一头。
老皮:查的情况怎么样?
副科长: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老皮:继续密切监视电台信号。
22
卓兰帮卓娅收拾着行装。
卓娅:姐,你别送我了,你目标大,范秘书送送我就行了。
卓兰:这时候你知道范秘书好了。为你这事范秘书可是费尽脑筋了。你以为老皮闭着眼呢?你可给我注意些。
卓娅:你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范秘书?
卓兰:你是嫌我唠叨了?我还告诉你,你上了车想听我唠叨也听不见了。还有,姐不在你身边,生孩子前、生孩子后要多注意些。首先就是不能动凉水,小心落下病,一辈子的事。
卓兰说着,想着不能照顾卓娅生孩子了,又不禁悲从中来,眼眶里就涌满了泪水。卓娅也一阵伤感,过去搂住了卓兰。
卓娅:姐……
卓娅也禁不住落下泪来。
卓兰忽然醒悟了。
卓兰:快快,再不走赶不上车了。东岭还等着你呢。
卓娅:来得及呀姐。就知道你想撵着我快走呢。
卓娅本想说句玩笑话的,可是话一出口,想起卓兰平时待她的种种体贴,眼泪又要出来,赶紧提了行装往外走。
卓兰不放心。
卓兰:你提得了吗?你可多注意些。
卓娅:又不重,看你操心的。
卓娅赶紧提着行装出屋了。卓兰跟到门口,就扶着门框,一直目送着卓娅走过苹果树,走出西门。
江季军慢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去招待所。
小王跑过来拦下江季军。
小王:老江,借自行车用用。
江季军一撇腿下了车。
江季军:慌慌张张出什么事了?
小王:没出事。我急着办点事,来不及了。
小王从江季军手里挪过自行车往前快推着准备上车。
江季军:远不远,一会儿我还要出去办事。
小王:不远,去趟长途车站,一会儿就回来。
小王骑上自行车快速离去。
长途车站满是人。维族人在车站摆着各种摊子。有卖烤羊肉串的,爆玉米花的,有推着冰激凌叫卖的,有卖西瓜的,甜瓜的,有卖烤包子的。送人的,准备上车的,各围成一圈说着惜别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