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娇惯,你全家都娇惯!我只觉得一股子怒气瞬间从丹田窜到胸口,化作团团烈火。见过睁眼说瞎话的,没见过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对着我一番模样,对着金人奴颜十足,圣人言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早知当时完颜宗文问我的时候,就该一口否认,也少了今天这无妄之气。
“是啊,我倒是想娇生惯养,可惜学艺不精,没投到正房太太肚子里去。”我一眼瞪去,冷冷说道。韩副使你弄错了,我这不是娇惯,是当惯了缩头乌龟。但这也不代表我就任由他们揉搓,特别是我身边这个无耻之徒。
韩崇笑得尴尬,很快转头给完颜宗望敬酒去了。我低着头,余光看见完颜宗文一直向我看来,目光灿灿如星,又如针芒一般刺在我心上。
不知他们喝了多少酒,觥筹交错间酒罐如水一般我一句话也不曾说、不愿说、不必说。打定主意,如果真要拿刀子架脖子上让我入洞房,我就不信玄武宫的风花雪月还逃不出这重重包围!
韩崇喝得满脸红光,和完颜宗望开始称兄道弟,舌头打着结,要费尽全身力气才听得清他说什么:“二王爷,小可有个不情之请……”
完颜宗望看起来要好得多,脸红是红,舌头没打结,还拍着韩崇的肩膀笑道:“你我亲家,何须见外,只要本王能办到的,都行。”
“小女与八王爷成婚,毕竟是喜事。小可想,让小女去敬那些个同僚几杯水酒。别的不说,也是扬我大金恩泽的机会。”韩崇大着舌头,摇头晃脑地说。
完颜宗望的手顿了顿,旋即笑着点头:“这等喜事,自然是要多多的人知道。八弟,你就陪着凌波去一趟。”
韩崇连忙站起。许是酒喝得多了,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我嫌恶地别开脸,动也不动,旁边服侍的小兵立即走来将他扶起。
“老了老了。”韩崇笑得尴尬,在小兵的帮助好不容易站起身,对完颜宗文弯腰作揖,“八王爷天潢贵胄,给他们敬酒,是他们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完颜宗文看着我,微微一笑,向我伸出手:“走吧,凌波。”完颜宗望则是叫来两个小兵,吩咐他们端着美酒跟上。
我低着头,将掀开门帘慢慢掀起一条缝,一股冷风咆哮着扑面而来,沉沉黑幕下,巡逻兵士们一步步踩踏在大宋的土地上。一瞬间,我的头清醒过来,在心底已经想好了几条退路,若是见到了路啸,就……
“凌波。”
韩崇突然叫住我。我冷冷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他。他笑道:“还没听过你叫声爹呀。”
对着这张醉脸,我心底的憎恶之情翻腾到胸口,毫不留情地回头,掀开厚重毡布走出去。粗粝的线划过手指,寒风侵如骨髓,也比不上心口的疼。
完颜宗文从身后赶上,握起我的手,缓步走着。我偏开身子,依旧听得到小石子在地上滴溜溜的滚动。
“凌波。”完颜宗文叫着我的名字,全无在帐篷中笑逐颜开的喜悦。
我没有做声,只警惕地看着他。夜色中,只看得见他朦胧的背影,有些吃力地往前走。
“凌波,”他停下脚看我,“你是逃不掉的。”
今夜无星无月,黑暗笼盖四野,不知怎地,他的双眸亮如火把。我硬着脖子看着他,不做一言。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任凭冷风呼啸、天地黑暗。他忽地放开我的手,对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兵冷声吩咐:“你们注意点,出了纰漏当心狗命!”
两人诺诺而应。我看着他慢慢消失的背影,没弄懂为什么他就离开,也不想弄懂。
走进关着大宋使节的帐篷,我才发现这里防卫森严。帐篷中有一个大铁笼,一群书生模样的人蓬头垢面,被关在里面。五只巨大的灯台大约四五个士兵握着长枪在四周来回巡视,帐篷外不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梆声悠长,已是三更时分。
他们如何接洽我不管,只急着在一群看不清样貌的狼狈面孔中寻找路啸。跟着我来的一个小兵喝道:“今日是八王爷大喜,韩副使的女儿便是八王妃了。王爷吩咐让你们都沾粘喜气。”说着,便有人拿碗上前,依次倒酒。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如针如芒。我咬着下唇,目光在看到熟悉的目光时,蓦然定住。
那是我朝思暮想的脸。
小兵已将碗访在铁笼外,可没有一人伸手去接。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嫌弃、憎恶,只有一个人,站起身来,缓缓向我走来。
“凌波。”
胸口的疼痛如潮水漫过全身,我眼前一片朦胧,嗓子干疼,一个字都说不出。
“这是你的喜酒吧?”路啸低着嗓音问。他双手抓住铁杆,目光憔悴。
我说不出口,握住他冰凉的手指,抬头看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眼角细细的纹路在烛光下清晰可见,下巴铁青一片。忍不住抬手抚上他的脸,触手一片冰凉。
“路啸……”我喃喃地念着他,心中的痛蔓延到眼,化作泪,爬满脸。
“把酒给我。”路啸道。
我转头,不忍再看。小兵看了我一眼,招手叫另一人过来打开铁笼。原来这铁笼间隙极窄,只容伸手,金人惯常用的敞口酒碗都递不进去。
铁链声清清脆脆,撞着我的心。金兵神色木然,牢笼中人如牲畜一般沉默。这些都是我大宋的精英,被金人如此对待,若真铁蹄南下,百姓可有安生之所?
吱呀一声,铁门大开。路啸深深看我一眼,接过酒碗,仰头干尽。忽听一声脆响,酒碗在路啸手中碎成几块,鲜红的血从掌中心滴落,浸润了衣摆。
路啸的衣摆忽然微微一动。
在这一瞬间,我的身体直觉地往后一弯,眼睁睁地看着几块不规整的褐色粗陶片从眼上方飞过,烛光下清晰可见几滴鲜红。只听”扑扑”两声,跟着我来的两个小兵应声倒地。
电光火石间,我蓦地飞身扑向看守的卫兵,一脚正中一人的胸口,夺过长枪顺势往后一送,身后那人笔直地往后倒去。
另一边,路啸已经解决了两个人,第三个士兵见势不妙立即往门口奔去,我与路啸同时赶到,上下两路同时出招,听得”咔嚓”一声,手脚俱断,登时没了性命。
路啸一把扶住我,往铁笼走去。笼中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没一个人出声,更没有一人站起来帮忙,直愣愣地看着我二人。
“诸公。”路啸开口,字沉声稳,“韩副使与路某商议了这个计策,借商量婚事之名打开铁门,让诸公逃脱。现下刚过三更时分,金人还有半个时辰才巡逻至此,且与路某速速离开。”
这是计策?是韩崇的计策?众人的神色想必与我一样,惊愕万分。
路啸没顾上我,径直指挥起众人:“王副使、宋文书,去将这几人衣服脱下,分与年轻人。郭正使,这是韩副使从金人手中盗得的军营图,你们藏身时万万避开。”
待众人整装完毕,路啸道:“诸位,这个机会是韩副使千辛万苦挣来的,万不可掉以轻心,且随路某走。”
说罢,路啸一把抓住我,领着众人往外走去。他先掀开门帘,静听片刻后才探身出去。我被他护在身后,小心翼翼跟了上去。
心境完全不同,忐忑中隐隐一丝兴奋。我身后的那群文人,想必从未做过这等事,慌里慌张又不敢发出丁点声响,稍有风吹草动惊得像兔子。
就这么一路往营地西北角进发,居然很惊险地没有与金人面对面碰上。偶尔听到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哗哗哗整齐划一而来,我就悄悄绕个路,在另一边发出动静,引开注意力。看着那群文人做贼的模样,真替他们揪心。做官做久了,四体不勤,稍微跑动起来就气喘吁吁。我忍不住猜想,他们若做不成官,改行做贼都是不合格的。
直至所有人都隐没在军营外的草丛中,路啸才真正地送了一口气。我发现衣袖上有几抹暗红,想起路啸的手掌还没上药。
我住的帐篷就在附近,来回要不了多久。见路啸还在与正使低声商量着什么,暂时不会离开,我一咬牙,撂下两个字“等我”,又潜入了营地。
顾不得隐藏身形,我急匆匆奔回帐篷,刚一掀开门帘,整个人愣在当场。
完颜宗文怎么在这里?
“敬完酒了?”他淡淡地问,眉眼间蕴着浅笑,与方才的冷若冰霜大相径庭。我不知道他只是在帐篷里等我,还是发现了什么,吞了吞唾沫,没敢做声。
他伸出手,手指白皙修长,对我笑道:“进来,外面冷。”
我瞥见放在床头的药箱,想到路啸掌心的血,僵硬地笑了笑,一掌狠狠击在他的后脑。
“对不起。”他缓缓倒下,满脸不可置信。我对着他惊异的眼,低声道。
我知道他是真心,从不用强,更没有以势压我。只是,我没办法与双手沾满鲜血的人相处,更不会放弃自己的真心。
背上药箱,潜出营地,返回使节团藏身之所,不过片刻功夫。我只听到草丛在我脚下沙沙作响,却听不到半点人声。我心底一慌,后背蓦地一凉……
“别怕,是我。”
路啸捂着我的嘴,靠在耳后轻声道。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回原处,任凭他带着我藏到一处土丘后面。
他刚一放开我,我迫不及待地翻开药箱,抓出一瓶金疮药倒在他手心。在这一刻,天地寂静,只有我手中温暖的掌心。
我低着头不敢发出半个声,手抖得将大半瓶药粉全撒在手心中。路啸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默不作声。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只胆战心惊地抬头:“还疼吗?”
突然被他拥进怀里,紧得喘不过气,几乎要与他的骨血融在一起。在无声的此刻,天地间就只剩我与他。
不知何时,泪水将路啸胸前打湿大片。他轻抚着我的头发,温柔之至。
“别怕,我们明天就回京。”
我从他怀里抬头,颤着声问:“我……我爹怎么办?”
路啸没有做声,只是抬手抚去我脸上的泪:“韩副使吩咐,只等一晚。你别太过担心了,整个计策都是你爹提出来的,也是他千辛万苦盗得了军营分布图。你爹思谋远虑,定然想好了脱身之法。”
“其他人呢?”我东张西望,“躲起来了吗?”
路啸点头:“太原城外多山,只要再往北走二十里,就安枕无忧。”
这时,我方发觉全身的力气已像水一般流走,身体里半分余力都没有,手脚软得犹如烂泥。路啸忙将我拥在他怀里,用他的身体为我驱散寒冷。
“我怕。”我低诉,“我怕他们折磨你,我一直想跑,完颜宗文说如果我跑了,就会杀了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路啸将我搂得更紧,“你爹每天都告诉都把所有的事告诉了我,要我不用担心,你很聪明也很勇敢,你爹很高兴。”
我抬头看他:“我爹……我爹,能脱身吗?”
路啸躲开我的眼,看向营地,一大片朦朦胧胧的帐篷在眼前,依稀听见号角吹响,火把依次点亮,金军营地如炸开锅一般,人头火把如沸水般向四面八方散去。隐隐看着,军营中,最大的那间帐篷里,纷乱不堪。见此情景,他才艰难地开口:“你爹,根本就没想过要离开。”
一片火光中,我远远看见爹,五花大绑地捆在一根木柱上,高高挂起。他的脸依旧通红,眼神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清明。明明隔得极远,又是朦胧的火光,我眼中的他却是须发清晰,连鬓边的白发都如此刺眼。
完颜宗望气急,指着爹正怒喝些什么。夜风中,我只听清了“饶你不死”四字。
爹笑了,狠狠一口啐到地上:“我的女儿,怎可能嫁给豺狼?”
完颜宗文站在一旁,一言不发。那神色,与当日在清州小巷时一模一样,狠戾、肃杀。若我在他身边,定会被一刀劈到十八城地狱。他一脸的狠戾,浑身如在冰窟里,从头顶到脚心,无一冒着寒气。永生永世,我都会恨着这个人。
我不由得紧抓着路啸的袖子,不敢见,又怕以后再也不见。
路啸没有将我的手握住,用双臂锁住我的身体,不作一声。目睹自己的父亲即将被杀害,旁人说再多的言语也是苍白。
我看见爹一直在笑,那笑容像是在嘲讽,说不出的自在潇洒。寒风掀起他的衣摆,须发蓬乱。明明隔得极远,可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送入我的耳中:“完颜宗文,从你金人马蹄踏上我大宋的那一刻起,便是所有宋人的仇敌。”
我看着爹的胸前绽开血花,鲜艳如春日里最华贵的牡丹;我看见爹一直在笑,意态潇洒如仙;我看见爹的目光落在我藏身的地方,明朗若星;我看见他倒下,鲜血融进冰冷的大地。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死命捂着嘴,从指缝中流出的,不知是我的咽唔还是我的泪。路啸圈抱着我的手臂在轻轻颤抖,他的下巴抵着我的头,坚硬而无力。
我突然想起,我还没有叫他一声爹。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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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跪在红线毯上,垂着头,不敢发一声。灼热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向我聚来,即便我脸上蒙着盖头,也如剥光了衣服一般,身体里最后一分水滴被赛过烈日的眼光照着,幽幽远去,徒留我在这金碧辉煌的殿中,缩成微不足道的尘埃。
前方终于飘来一个威严的男声,穿过层层叠叠的香雾,飘渺空灵:“你便是与路啸一道从金营里逃出的女子?”
“回官家,正是……”我顿了顿,”民女。”
一路从太原南奔,我已经记不清历了几个日夜,只记得马蹄声脆,寒风凌冽,脸上不知被割出了多少细小的伤口。先前还有几分力气冲着百姓呼喊“金兵南下早作准备”,到后来连力气都无,好几次差点跌下马背。多亏小黄马机警,出声提醒,我才费力地睁开眼,咬牙跟在路啸身后。手上不知勒出几道深深的伤口,在寒风呼啸中,一点痛楚都无。
望见汴京城高大沉默的城墙时,我的眼忽然酸涩无比。还隔着老远的路,汴河上的船川流不息,来来往往承着不知名的货物。每个人的笑洋溢着富足美满,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说笑着行走在路边,为即将到来的除夕采买年货,丝毫不知战乱正如满天尘土一般逼近。
浑身的冰凉被这红尘烟火熏染着,身子竟也温暖起来。路啸拉着我,跌跌撞撞冲进他家后院,我只见着一对中年夫妇匆匆向我二人走来,腿脚一软,抓住路啸的手,一阵天旋地转后人事不知。
我醒来之时,被精细华丽的幔帐惊了一惊,记忆如潮水般涌上,飞快闪现。我禁不住再次闭上眼,过了许久才听得窗外有细细密密的窃语,混合着不知名的沙沙声,似乎风被树枝牵扯到,略使了劲却挣脱了许久,空余无力无用之声印在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