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笑凝在嘴角。完了完了，原来还是上门的仇家。我立刻划清界限：“公子说笑了。什么玄武宫玄六宫的，我不知道。若是没事，就此别过。”最好是清水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无期。
说罢，我福了一福，低头从他身边离开。他突然开口：“姑娘放心，某绝不是寻仇，只是受人之托寻一位故人。”
我直觉地嗅到奸情，哦不，是故事的味道。只是这白衣公子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妙，若我惊喜的承认了自己就是倒霉的玄武宫里的倒霉医官，说不定下一刻他手里就出现各种稀奇古怪的武器，一脸沉痛：“对不起，其实我是来寻仇的。”那我哭都哭不出来。
一口咬定不是，你奈我何？我看着他，眼神诚挚：“公子你误会了。我当真不认得玄武宫的人……”
“可是姑娘腰间的革囊，在下曾在十多年前见过。那时， 它正挂在一位青衣姑娘身上，她自称是玄武宫的人。”白衣公子的眼神比我更诚挚，”姑娘莫误会，在下只是见了革囊眼熟，故而有此一问。”
十多年前？那时我还是大宋子民，现下，不知还能做几时辽人？我摇头：“公子问错了人。若无他事，告辞。”
他也识趣，侧身让开。我刚走了几步，又听他叫住我。回头一看，他向我走了两步，我这才发现他的右脚有些跛，如白玉微瑕。
这么丰神俊朗的人物居然是……真可惜。他倒是不以为意，对我略一拱手：“姑娘若是无处可去，在下这里，还可遮风避雨。”
我笑着摇摇头，趁他还没改变主意飞奔而去。管得他想做什么，不要我的命最好。早些找到方杜若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但是，天不遂人愿这句话说的就是我。刚出客栈，我才知道析津府的父母官居然出了图文海捕，大街小巷都贴满了我和萧芜的画像，说我二人是江洋大盗，出了重金缉拿归案。这析津府知府好生昏聩，不知五拂使了什么手段。还有啊，我虽不是杀人如麻，好歹也是貌美如花，通缉令上把我画得那么丑做什么！
我蹲在暗处画圈圈，眼睁睁地眼看最后一丝淡淡的金色阳光消失在渐渐合拢的城门中，实在又鼓不起勇气重新翻墙。不知是不是昨夜玄武宫之变闹得动静有些大，今夜城楼上巡逻的卫兵明显多了许多。
难道，又回到白衣公子处？我连人家怎么称呼都忘了问，况且他说的那番话，可疑处甚多。但我只要小心些，发现不对劲立即离开，小命应该还能保住。
当我躲在客栈墙根下，竟然听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大宋的使节团竟然也留宿在这里。若我混在使节团里，是不是就可以一路平安的回到大宋？
宋人真有钱，一排天字房被使节团全部包下。听说在大宋当官，特别是文官，俸禄很高，逢年过节还有各种赏赐，连请家中仆人的费用，朝廷都给包了。
在大宋当官真是好命，我眼红不已。我发誓，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都要当宋人！
入夜时分，被寒风吹得行将就木的我终于躲进、据猜是副使所居的客房里。我从半开的窗户轻手轻脚地爬进房间，再轻手轻脚地爬到床下，仰面躺下，床板离我的鼻尖只有寸许。我长舒一口气，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又落回原处。屋里熏着好闻的暖香，化作阵阵睡意向我袭来，像是睡在软软的云团里。迷糊中，我只有一个念头：使节待遇果真是极好。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阵哗啦哗啦的水声闹醒。睁开惺忪的眼，随意往一侧望去，满腔的睡意顿时被房中一双裸露的腿吓飞。看那腿上强壮有力的肌肉，我的心砰砰直跳——想不到副使竟然是个习武之人，而方才的水声大概是他擦拭身体时发出的。副使哥哥，副使郎君，副使大爷，你洗澡怎不与我知会一声？现在可好，只看得见一双健美有力的腿，真是……不划算。
眼睁睁看着副使套上亵裤、外裤，再披上青色外衫，最后套上一双干净得不染一尘的鞋。他坐在靠椅上，一腿蜷起放在椅面上，一腿下垂微微晃动，身体似乎后仰着靠在椅背上，惬意无比。明明是很不雅的姿势，被他这么做来，即便是看不到相貌，也让我生出一种，这人是神仙一品的人物。
房门笃笃轻敲两声，一个少年轻声问：“公子，完颜先生来了。”
宋人怎么和金人搭上线了？这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没等我想清楚明白，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一个人踩着缓而轻柔的脚步，慢慢走了进来。
“路兄别来无恙？”
我差点从床下跳起来，还好忍住了。在听到这声音的一刹那，我终于想起在屋里洗澡的男人是谁了——是昨夜和我一起躲在衣柜里偷听活春宫的俊俏公子。进屋的那位，正是今日才碰过面的白衣公子。
霎时，不知碰了什么地方，我丹田中升起一丝疼痛，像蛛网一般细细密密地往四肢百骸蔓延开。糟糕，莫不是毒发了？
屋内两个男人兀自交谈。姓路的副使率先开口：“完颜兄可是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一边忍疼行气，一边猜想此人到析津府的目的。现下辽金战事正激，此人到析津府的目的是什么……玄武宫内讧，跟他有没有关联？
“路兄果然是明白人。”姓完颜的说，”某忧虑的是，虽说宋国也已出兵，可这战况……”
大宋和金国联手出兵？这事怎么没听说过？难怪……
此刻，我心里怪不是滋味。虽然我在玄武宫长大，但我始终记得我是宋人，幼时母亲手把手教我写字的情形历历在目。我现在都能忆起她那极轻柔的嗓音为我念词”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处。”还有她临终时恋恋不舍的眼神。记忆中其他人……不提也罢。可我又是被萧芜捡到、在玄武宫长大的。虽然这十来年甚是艰难，可人非草木，总有些温暖的片段，就像黑夜中的星光，在寒冷时照亮我的心，支撑我活到现在。
宋辽的世仇……总不该是我这个小人物能操心的。我需要操心的是——屋里两个男人什么时候才停止争执？
路副使指责金国弃盟：“ 燕云等地本是大宋国土，金军肆意掠夺，置盟约于何地？”
那位完颜兄则是反唇相讥：“贵军每每失利，皆是我大金男儿相助解围。战利品本是应当，何谈背盟？”
“呵，”路副使一声嗤笑，”果然是蛮夷小族，背信弃义。完颜国主亲口允诺之事被毁，也是应当？更何况，若无我大宋兵力牵制，金兵面对的辽军恐或多了几倍不止！”
我腹中又疼了起来，比方才重了一倍有余，像是有一把刀在肚肠中搅拌，只有皱眉忍耐。两位使者哥哥，要打便打，一定要出去打，因为……
算了，不用忍了。肚子里的鸣叫声都快赶上天雷阵阵，我才不信他二人听不到。
果然，屋里一片寂静。过了片刻，利剑骤然出鞘，路副使缓缓开口：“床下何人，出来！”
我想了又想，忍了又忍，在第二次腹鸣时，怯生生地开口回嘴：“我我我……才不出去，有本事你进来！”
谅他也说不出”有本事你出来”之类的无赖话。也亏得我身量苗条，要不这么矮的床底也藏不下。
屋内静了一会，路副使突然一本正经地开口：“原来是爬了人床底，又救了在下的那位小姑娘。”
谁爱怕人床底了？我那不是躲人么？你才爱爬人床底，你全家都爱爬人床底。
算你有良心还记得我。屋里还有另外一人，我直觉那位完颜什么的公子，若有什么意外，他护着我的可能性，还是有几成。
路副使又道：“姑娘且放宽心，路某绝不会耍诡计。”
说得我耍了诡计一般。我咬着牙，顶着一脑门灰爬了出来。一抬头，便对上路副使一双带笑的凤眸，以及那位完颜兄满眼的深思。
这场面的确有些尴尬，特别是那句“爱爬人床底的小娘子”。我想了想，张口辩解：“其实我更喜欢爬人床上……”
算了，我还是闭嘴吧。
看来路副使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嘛，都能洗澡，还有心思说些促狭话。只是，这种捉奸场面实在有些诡异，扮演捉人角色的是我，被捉的则是两位各有风姿的”奸夫淫夫”。
他二人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盯着一只从未见过的猎物一般，正在估量份量几何风味如何。
当我吃上两天以来的第一顿正儿八经的饭菜时，差点泪流成河。明明嚼在嘴里是极平常的饭菜，我却像是吃到了山珍海味一般，将整张脸都埋进饭碗里。
其实埋头吃饭并非我所愿，但是没办法，两个男人对坐在我左右，不动不摇不说话，几乎要将对方活吞了一般。我想，他们大概在练一种”用眼神撕碎你”的高深功夫。
小心翼翼地放下碗，我轻咳一声：“那个，路副使……多谢你……”
“一顿饭而已，”路啸转头看了我一眼，“姑娘若是愿意，这一生的饭都由路某包了，也未尝不可。”
这算是要我以身相许么？我默默地放下竹箸，吞了吞口水，挤出一个干笑：“多谢路公子厚爱。凌波……凌波……”
“凌波，现下析津府算不得太平，不如随在下返回草原。待局势缓和后再返回，如何？”一旁的完颜宗文开口，极是温和。
方才从床底爬出后，我没等他们发问，便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缘由说了出来。虽然不知道路副使出现在青楼是个什么意思，但是他不提我不说，才是他好我好大家好。
至于为什么完颜宗文兄力邀我去金国……恕我愚钝，真想不出其中缘由。
“凌波姑娘身中奇毒，须得回找人化解，”路啸说得不紧不慢，还瞥了我一眼，”凌波还是随着使节团回大宋。早一天找到玄武宫前辈，便能早一天化解毒药。”
这主意是不错，可他向我投来的目光意味不明，不知在打些什么主意。我被生生刺得矮了不少，生生将自己视作了长条板凳，不言不语不听不问。
完颜宗文看了我一眼，神色关切：“凌波以为如何？大金虽是寒苦了些，但能人辈出，亦可解毒。”
路啸轻轻一笑，修长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若是没有，岂不是害了凌波的性命去？”
他的手指关节积了薄薄的一层茧，显然是常年练拳的。肤色略显古铜，比文人的苍白肤色好看了不知多少倍。
“凌波的意思呢？”完颜宗文没有理会，只是转头问我。
我当了半天木头人，终于有人意识到我是个会呼吸的，真是感动。
“我……”偷瞄一眼完颜宗文的脸色，我决心坚定不移地奉行“宁得罪好人不得罪坏人”策略，大着胆子说：“我还是先去找前辈，好歹先解了毒……”
他点点头：“也对，是宗文孟浪了，请姑娘见谅。”神色淡然，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讪讪而笑。在西山救了我的，应该就是他吧。他虽然脚上不方便，但是手上功夫不错，手指时常不自觉的会动一动，是善使暗器之人的习惯。
“既如此，在下先告辞了。”完颜宗文站起身，向路啸一拱手，再转脸向我看来：“凌波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呃……我看了路啸一眼，见他不甚在意别开脸，便点点头，随完颜宗文走出门外。
“把这个收好，日后有大用处。”刚一出门，他向我递来一封信笺，对我低声道。
这是……银票？我再次泪流满面，就差抱着他的大腿喊“恩公收了我吧”。有了银子白花花，走遍天下都不怕。
我忙将信笺揣在怀里，连连感谢：“多谢……完颜公子。”
“若是解了毒，便……四处走走吧。要是能来大金，也是好的。”完颜宗文看着我，双眸如水，映出点点波光。
此时，夜凉如水，寒风料峭。我抬眼看他，只觉此人丰神俊朗，温润如玉。此刻，我心里丝丝暖意，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轻轻点头。
“多谢完颜公子相救。”思来想去，我只有很诚恳地道谢，”若有缘，定能相会。”
此生怕是见不到了。压下心底那抹不舒服的情绪，我只是笑。若我能顺利的找到了方杜若且解了毒，我就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住下来。北上金国？这么吃苦的事我才不干。
也不知完颜宗文听懂了没有，他只是淡淡一笑，转身往客栈另一边走去。 月白的衣衫披在他身上，衣领处镶了一圈银白的貂毛，背影如松，月色下拖着长长的影子。“公子华美”、“锦帽貂裘”一类词在我脑中争先恐后的冒出。
“看完了？”身后冷不防冒出一个男声，顿时似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破割裂了一般，周围又恢复了隐隐的嘈杂。我立刻回过头去，对路啸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副使有何吩咐？”
我倒想怒目而视的，一想到还要靠着这人回到大宋，再有十坛酒也壮不了我的狗熊胆。
路啸满眼似笑非笑：“你先把衣服换了罢。”
啥？我瞠目结舌，看着他手中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男装，料子普通，色泽老成，一看就知道是仆从穿的。
“使节团里莫名其妙出现一个人，还是个没有户籍没有身份的女人。一旦回了大宋，等着我的便是言官的弹劾。”路啸看着我，淡淡一笑，“路某相信，凌波姑娘绝不是恩将仇报的无耻小人。”
好话歹话都被你一人说尽，留点台词给我行不。我一脸正气举手发誓：“路副使放心，谁要说你一句坏话，便是我凌波的终身仇敌，凌波定会追杀到底！”
本以为他会说什么“是吗？”或者“这话只能哄哄小孩而已我可不信”，他却只看了我一眼，笑着摇头离开。
当晚，作为路啸新收的小厮，我成功地将他原本带的小厮赶到下人房去。那家伙恨了我许多眼，到底没抵过路啸的命令，抱着自己的被笼离开了。
我还是很感激路啸的。虽然那矮榻比我长了那么一点，比我的骨头硬了那么几分，总算是个可以安静睡觉的地。
躺在矮榻上，我瞪着天花板，半点睡意全无。大概是白天睡得太久瞌睡虫们都不搭理我。黑暗中看不清天花板的纹路，只觉眼前有无数金星闪过，定睛细看时，什么也没有，一如梦幻泡影。
“昨夜你去百芳楼做什么？”路啸忽然开口问我。他的声音从床上传来，被幔帐化去了少许，飘渺着听不太真切。
夜半三更的谈心事，确定不会谈到一张床上？不过，在人房檐下总要矮三分，若是他老人家一个不快，把我扔马棚该如何是好？
我已经把玄武宫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路啸和完颜宗文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一个神色凝重，一个稍显讶异。所以，我很是隐去了一些事实，比如昨晚和路啸尴尬的经历，以及五拂实际上投靠了金国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