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冶回头看我,眉头紧锁:“刚才那个鞑子军官只是逃走,他定会带人来围捕。多耽误一刻,多一分危险。”
我咬牙迈腿:“好,走。”不知怎地,一脚踏空,整个人正巧扑在小坡上,没头没脑地往山下滚去。一路上乱石枯叶扑头盖脸打来,天旋地转地不知过了多久,我落进一条深沟里,过了许久才到从慢慢察觉到痛楚蔓延在全身每个毛孔,呆愣着回不过神。
待我后脑的疼和眼前的金星慢慢散去,一旁的风冶的脸也渐渐清晰起来。我有气无力地说:“我……我没事,路啸别担心……”
许是我看错了,昏暗的天光下,风冶的脸色似乎沉了沉,叹了口气道:“你放心,他好得很。”
我微微偏转脑袋,看见路啸在一旁靠坐着,方松了口气。肩头的伤口没有来得及上药,只粗浅包了起来。被这么一滚,血又浸了出来。
风冶皱眉到:“你的伤……”
我摇头:“不打紧的。咱们赶紧离开。完颜宗文不会放过我们的。”
“你们到底做了什么事?”风冶索性将我从地上扶起,让我靠在他身边,“你昏睡这两天,河间府简直成人间地狱。那个鞑子王爷的妻子和奸夫跑了,把河间府内外掀个底朝天。稍有可疑的人家都投了牢狱。现下,鞑子王爷又带着大队人马搜查方圆百里。是抓你,还是抓路啸?”
我看他神色郑重,见他不像假装不知情。但他说的事,八九不离十又说得很对——完颜宗文的妻子的确跑了,不过不是和奸夫……
“你……告诉你也无妨……”我飞瞟他一眼,吞吞吐吐道,“那日要和完颜宗文成亲的,就是我。”
风冶脸色一变,没有说话。我的头埋得更低:“我本来想杀完颜宗望的,就是那个攻下汴京城的二王爷。结果没成。路啸趁宗望、宗文两兄弟没有戒心时,杀死了完颜宗望。”
风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当真?”
“我骗你做什么?”他的力气太大,抓得我生疼生疼。风冶忙撒开手,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以为你们只是杀了几个金人,没想到,没想到……后来,你们就逃出来了?”
后来……我实在不愿忆起后来的事,虽然它们历历在目,鲜活如昨。在风冶的逼问下,我说一句,流一串泪。朦胧中,路啸的脸忽远忽近,时清时糊。
“路啸说,要去救官家和上皇。”我低声道,“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我只知道如果不去北方,他就算死了,也不会原谅我。”
风冶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天色已全然昏暗下来,只看得见他刚硬的下巴。我自觉肩头好了些,刚想站起来,他忽然一把捂住我的嘴:“嘘,有人来了。”
仔细听去,果然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连片连片的,如波涛般拍进耳里。风冶从地缝探出头去看了看,声音听着多了几丝凝重:“是金人。”
我心一沉。这么快就追上来,那寨子里的那些人,还有徐二……我不敢往下想,只轻手轻脚地爬到路啸身边,握了握他的手。
他依旧沉默如石。我低声道:“路啸,若是有什么危险,你千万,千万别出来。”
说完,我轻轻地在他胸前靠了靠。完颜宗文定不会饶过我二人,此时此刻,怕特是最后的温存。
脚步声越来越近,隐约还听见沉笨的马蹄,滴滴答答踏在心间。我悄悄摸到风冶身边,与他一道,从坑边的草缝中往外窥视。
“来人数十,皆是精锐。”风冶靠在我耳边轻声道。我看见十来只火把,将这林子照得通红,四下无从遁形。
“那人,你看,”风冶示意我看向远处,遥遥有一人骑在马上,在数名侍卫拥簇下,压阵而来。风冶问:“他就是那个什么王爷?”
我死命瞪着此人:“完颜宗文。”
风冶强行压住我肩头,阻止我的冲动:“你想送死也行,别暴露我,还有你的情郎。”
我还未曾开口,金人已经有了发现。那十多人分作两队,向藏身之处包抄而来。而完颜宗文也向这边转过头,隔着数十个人头,数十米的距离,他一双眼冷冷地看来。
这些人,比刚才山间遇到的更精锐。我一阵发冷,把嗓音压得极低,说与风冶:“他们,是冲我来的。过会我去引开他们,你,带着路啸,走。”
风冶朝我投来狠辣一撇,黑暗中如电如芒:“天底下就你不怕死?上吧!”
话音未落,他骤然从坑中跃起,身形快如闪电,就近的几个金人胸口早中了一掌,直直往后倒去。其余金人当即围了上来,风冶却是跃上半空,冲出重围,向着完颜宗文直直逼去。
当下,寂静山林呼喝不断,刀枪如雨,纷纷往风冶身上招呼去。那一瞬电光火石,我猛然明白,风冶是把机会让给我。
风冶与金兵交团团战在一处,凶险之极。我的脚如绑了千钧巨石,怎么都迈不动。终是一咬牙,回头将路啸扛起,推着他往坑边爬。瞬间有人发现异动,朝这边冲了过来。
我一手拉着路啸,另一手反手挥去,迎面挡下一刀。金兵当即分出一众,围了发现我。他们并不下狠手,只是东一枪西一刀,分散我的精力,消耗体力。更有甚者,刀剑向路啸身上招呼去。我的功夫虽不算下乘,但对方人多势众,我须得生出好几倍的力气才勉强抵挡。火光迷离间,倒在脚下的只有四五具尸体,而在我身边虎视眈眈的金兵尚有七八。
风冶那边不算好。他的功夫高出我一长截,围在他身边的金兵看样子都是完颜宗文的亲兵侍卫,只是消耗牵制,并不下狠手,让他根本分不开身。我长啸一声,无尽悲凉涌上心头,这林子就是我的葬身之所了。
“路啸!”风冶在不远处大喝,“你看你像什么样子!你还要多少人为你而死!”
我心中悲苦,反手想将剑刃刺中路啸的胸口。一脚踢来,秋泓高高飞起,远远落下。又是一刀砍来,将后背划出长长的伤口。我倒在地上,尖锐的剑指着我。路啸依旧木木呆呆地靠在树旁,恍若不知。
几个金兵夹攻之下,风冶也好不到哪里,只是苦苦支撑。我只勉力喊道:“风冶你快跑,别为了我们送命!”
“你送得,我就送不得?”风冶躲过一拳,掌力呼呼而生,冲着路啸继续喊道:“路啸,你是懦夫!”
遥遥的坐在马背上的人呵呵笑起来:“韩凌波,这次,我要你生不如死!”
那是完颜宗文的声音,散布在林间,漂渺而怨毒。背上忽地一痛,不知是谁狠命踏了一脚、两脚、无数脚,生生听见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那痛楚,还不如让我死了的好。
风冶的声音顺风吹进耳里:“路啸!凌波就在你身边,你睁眼看看!你救救她!”
继而是完颜宗文狂乱的笑,夹杂听不真切的话,似嚎非嚎。我想往路啸那边去,根本没力气动半分。
完颜宗文突然大喝一声,扬鞭纵马。那马恢恢尖啸一声,前蹄高高抬起,直冲我奔来。身边金人纷纷闪开,只余着我一人。得得的马蹄声,踏着衰草,踏着枯枝,踏着完颜宗文的恨,向我冲来。
死亡,就在眼前。我狠狠闭上眼,将头埋在土里。我只想与路啸,平安度过余生。哪怕,他一直疯傻,我亦甘之若饴。但现在,上天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只盼,来生,无有战火,无有困苦。愿来生,再见。
这次,真的是,永别了……
“凌波!”那是风冶的声音。
马蹄隆隆,尘土扑面。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江南的山和水,西湖上无尽的烟波,细雨如丝,踏过的青石桥,灿烂如烟霞的春花,曾经经历的许许多多……
马蹄,顷刻间就要踏到我的身上。我闭眼,静等生命最后一刻。正马蹄已高悬头顶时,一阵巨响从头上响起,像是什么东西撞在马身上。
林间的寂静得不像真实。似乎过了许久,又像是捱过片刻,各种声音同时爆裂开来。先前那些金兵全数往一个方向冲去,把我遗忘在当下。
尘土飞扬,火光朦胧,我撑着脖子看去——被众金兵围在当中的,是路啸?
我咬牙忍痛,撂倒最外层的两个金兵,方才看清。完颜宗文的马正倒在一旁悲鸣,天悲奴与路啸斗在一起。天悲奴神色诧异,闪躲有些吃力,路啸出的每一拳皆是用上了全力。完颜宗文被亲兵保护着,往后溃退。
正想上前夺刀,摆脱围困的风冶从天而降,一把拉住我,冲着路啸大喝:“路啸,走!”
路啸浑然不觉,与天悲奴缠在一处,回过神的金兵蜂拥而至。风冶无法,带着我冲进包围圈,抓住路啸的肩:“还不走!”
天悲奴狂叫:“想逃没门!”被已拖了两步的路啸倏尔转身,左手挥出一掌,正中天悲奴心口。我被风冶架在肩上,将天悲奴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三分不可置信,两分惊诧,还剩了五分明白。
那一掌震断了他的心脉,必活不过今日。
风冶一手架我,另一手扯住路啸。我只听耳边的风呼呼而过,完颜宗文的脸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林间明亮一片,渐渐成了小火星,最终消失在黑暗里。
我也是,沉在黑暗中,寻不到前路,看不到光亮。不知哪里来的痛,像是钝刀子在割肉,有些疼,却疼得不彻底。
醒来,是多少奢侈的事。模模糊糊适应了眼前的光亮,我差点哭出声来。只是,哪怕是咽咽口水,都难挨得不行。
“凌波。”有人在唤我,低沉如叹息。我说不出话,只偏了偏脖子。坐在床头那人,亦在看我,目光深沉关切。
是风冶。
许是我眼里的失望太过明显,风冶道:“路啸刚出去,换我来守你。”
我忍痛扯开一个笑:“谢谢你,风……风大侠。”
风冶淡笑:“风冶。”
这是让我叫他的名字?我从善如流:“风冶。”
木门一响,路啸从外走了进来。我一激动,便想撑起身子。风冶连忙将我按住:“躺着。”言语不容拒绝。
我一双眼全数落在路啸身上,心跳激烈。他的脸平平静静,看不出什么波澜。换成路啸坐在床头,见他正看我,我一阵激动,张口便叫:“路啸,我……我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路啸依旧看着我,不发一言。我有些慌张,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忐忑无比。
“凌波,”过了许久,路啸才开口,“谢谢你。”
那一刻,我的眼泪刷刷留下。我曾在寂静无人的山里走过,我曾在遍地枯骨的路上走过,我曾在千军万马中孤独站着,我曾数次面对生死考验。每逢此时,我就会想,路啸在哪里,他会不会正等着我的帮助。但真真切切地重逢,一如此刻,一路上的辛酸困苦,全数化作眼泪,滑落脸庞。
路啸说:“凌波,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来,我已经……已经死了。”
我拼命摇头,哽咽道:“谢谢你,谢谢你等着我来。”
路啸为我擦去眼泪,粗糙的指腹划过脸,我分外安心。我笑着流泪:“孙烈给我说了你可能在河北东西路,所以我来找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苦笑着沉默,许久后才说:“康王命我带人伺机救出上皇和官家。我那点子人,算什么?还没遇到大队人马,已被打得七零八落。袁小乙为了救我,落下山谷……连尸体都找不到……”
听他的讲述,平静得像是描绘一幅青山绿水的画,我看着他喉边的伤疤,想要抚平,总也抬不起手。
“……那天,天上下着雨,泥水血水四处都是。我躺在地上,看着那天,就像是要塌下来。我想,万念俱灰就是这种……浑身是伤,没药……幸好,你,教过我,辨识草药。我一把把扯下,不管能吃不能吃,塞到嘴里。”
路啸的手里,握着一张帕子,粗制得很。我一眼认出来,那是我的,曾在河间府外的山上,包过野草。我没想到路啸一直带在身边。
泪水润湿了枕头。路啸说:“我想把爹娘救出来。好不容易打听到娘和,和添香都陷在完颜宗文的军营里,我却没把她们都救出来……”
他很痛苦,我知道,他说得越平静,心里越痛苦。路啸看我,目光切切无比:“凌波,要不是你来了,我恐怕,真的已经死了。”
我挤出笑:“路啸,你想去哪里,我陪你。”
路啸往门外看了一眼:“我给风冶说了,我要北上,解救官家和上皇。风大哥送你回江南……”
我打断他:“我也去!”
路啸沉默地偏开脸,我拉他的手:“路啸,让我陪你去好吗?”
门一响,风冶站在门口,神色平静:“你们什么时候决定了要上路,给我说一声。多个人,多个照应。”
那时正是六月,骄阳如火,如同那件我曾穿在身上又弃之若履的大红嫁衣。当我真能下地走路时,已经是初秋的八月。
说来真是奇迹。当时,路啸太过悲痛,整个人像是生了一层硬壳,将他死死封住。若不是当时情势危急,风冶在一旁死命呼喊,路啸从心底猛然生了一股力,砰然冲出,撞到了完颜宗文的马,我想必已经见了观音菩萨。
风冶说,多亏那一日路啸神勇无比,一路披靡,金兵竟然生了怯意,不敢追上,我们才逃得性命。我伤得极重,成日昏迷,他二人不敢为我请大夫,只好到处偷药,内用外敷偷了不少,到今日都用不完。我听着很想笑,两人虽然算不上绝顶高手,我一身伤痛,竟让将他们逼得连江湖道义都不顾,沦为梁上君子一般的人物。
风冶抬手敲我的头:“还笑,若不是为你,我和路啸何须如此?”
这般亲昵举动,我揣摩不透他是刻意的,还是性子如此,只当不知。我不说话,只偏头看路啸。他坐在树下,离着我有三五步远,目光平静,看向远方。我有些忐忑,悄悄离远了些风冶。
一时静默无话。好半天,风冶才道:“那个鞑子王爷倒命大,被路啸打得吐血,居然还活下来。”
我说:“若没有天悲奴,他早死了。”言罢又有些发怔。完颜宗文待我是极好,只是……
风冶问:“燕京就在前面不远,就凭咱们三个,能把官家救出来吗?”
路啸皱眉:“上皇,怕是已经离开燕京。”
风冶叹气:“五月间,金人便把上皇押到燕京,六月,官家也到了,相会在大昊天寺。说来路啸你也立了功。途径中山府时,完颜宗望逼迫上皇呼喊守将投降。我若是他,早一头碰死了事,何必受这等气?”
风冶找道上的朋友,探听了不少消息。我们滞留在河间府的时候,上皇被金人带到了燕京,随即官家也到了此处。所以,要救出上皇和官家,我们就得去燕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