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有违,我又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末了,还解下腰间的软剑捧与她:“那个……方前辈,我想宫主的意思,是要我把秋泓带给你。我自幼听着你的故事,自是知道前辈你的功夫之高,远超过我,这柄剑应该由你来使才配得上。”
她摇摇头,不由分说按住我的手:“师妹说给你,就是给你。当年,我立下誓言,此生与玄武宫没干系,所以这秋泓,还是归你。”
可是……我拿着这剑也没什么用啊。我一不想当杀手,二不会高超功夫,要是五拂一心想要这剑,我岂不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凌波,”方杜若又叫住我,“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了想,有些黯然地低下头:“我……不知道……”
原本我以为,我会花上很长一段时间从辽国走到大宋,再花上更长的时间找人,期间还要与我体内的毒做殊死搏斗,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末了还是自己一人独身走在天地间。
原本我以为,身边会有个人和我一起,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就算会死,也好过孤零零一人。只是……奈何缘浅。
方杜若道:“你既然服了回天丸,师妹也把玄心经给了你,便是要你修习玄武宫高深功夫。我且问你,你可愿意跟我学艺?”
这……我很惊惧。从我听到的玄武宫小道消息来推测,当年方杜若的功夫和经验远在萧芜之上,后来她被萧芜设计陷害逼走的,要不然宫主之位还轮不到萧芜。可我眼前的方杜若,根本没丝毫咬牙切齿,反而关切地询问了许多萧芜的事。这传言有些不实啊。
听说,方杜若杀的人,据说是萧芜的两倍有余。这么一个狠戾的杀手,在我面前温和的笑着,柔声问我:“不如,你就拜我为师吧。”
一定是错觉错觉……一听说自己没被灌下夺魄丹,我已经觉得捡了一命,再听说杀手前辈要收我为徒……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杀手前辈又是温柔地一笑:“也罢,你不如同我回河间府,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此次我母子二人到保州寻求几味良药,正遇上你,合该是我们的缘分。”
这话说得在理。何况,我已是孑然一身,什么奇珍异宝供人抢掠。想了想,便深深一福:“多谢方前辈。”
方杜若拦住我:“我已改名叫颜念。若是有人问起,你便说是我的娘家外甥女,千里投奔而来。在河间府住上一年,再找知府说些好话,自然就能落户。”
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我还能说什么?只能感激的点点头,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没想到,我凌波也有了一处小小的容身之所,安定平静,不用担心还能不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不用担心会不会派到苦寒无人之地。
河间府是个不大不小的城池,四方交通,往来便利。方杜若,不是,是颜念开了一间小小的医馆,专治妇科二十年,累积了不少名声。自从我跟着住下后,白天学医,晚上学武,累是累点,可日子从未有如此惬意过。
寒来暑往,去了冬衣,换做春衫,再换上更轻薄的夏裳。在师父的帮助下,我的玄心经已经突破了第五层。
在她的解释下,我才知道玄心经的一二三层是入门级,虽然简单,但关系到后面的修为,所以必须长时间练习,长的可以到三到四年,否则在练到后面高层时极易走火入魔。而我有了基本内功,加上萧芜给我喂的回天丸,内功精进就要快很多,只是丹田内气息流窜让人很难受。
怪不得那天会发出那么响的声音。
我将晒好的红花收进屋里,轻轻一抖,干爽的阳光与微苦的味道混合着扑面而来,吸在鼻子里分外舒服。我小心地探看师父的神情,在心里组织着词句。她正仔细研读手里握着一本书,头也没抬:“想问什么?”
杀手果然是杀手,我还没说话呢。不过,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斟酌着,小心翼翼问:“那……最近有没有宫……萧芜的消息?”
师父闻言一怔,微微抬眸。良久才叹了一声:“我也找了些线人打听,可都说北方战事艰难,什么消息都不通,谁也不肯前往。我猜,师妹大概在……辽主身边护卫罢。”
我听了也默然。历代玄武宫宫主皆是死于非命,不是保护辽主,便是被人寻仇,或是执行任务。萧芜是报了必死之心吧,所以在山洞中,她才会把秋泓给我,说我是下任玄武宫宫主,离开时背影才那么决然。
“凌波,这就是杀手的命。”师父淡淡一笑,“我是命好,师妹愿意替我遮瞒,才有这么些年安稳日子可过。我常想……如果……”
她又一次陷入沉思。师父时常会有这样的举动,在我看来,当是想起了什么人或什么事。有时候她的唇角会噙着浅浅笑意,有时候会喟然长叹。纵然你能上天入地,总有一些人会离你而去,总有一些事遥不可及。
会不会和颜宗昭的父亲有关呢?这种隐私之事我是不敢问的,不过,那种神色依稀相似,似乎我也时常浮现,比如想到某个人,想到某句话,甚至凋落的桃花李花,都有可能牵起丝丝的痛。
药铺里一片安静,三伏天已过,炙热渐散。凉风徐徐拂着,阳光透过细密的竹帘在青石地上撒下金丝,蝉鸣声已小了不少,多是有气无力。我把晒好的红花放进百子柜里,坐在桌前开始挑拣合欢花的枝叶。本以为这是个宁静的午后,却被颜宗昭一手打破。
“娘!”他像一阵风一样冲进来,“三夫人要生了。”
我一愣,连忙冲到后院背起药箱。预产日子不是在八月间吗?怎么这就发作了?
这可是一件大事,关系到我的户籍!当初师父和颜宗昭到保州寻药,就是因为河间府知府黄文胜的第三房如夫人怀了身孕。这位如夫人,师父上门与她把脉时,我也曾见过。神情娇娇怯怯,身形如弱柳,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到,所以得备好一些灵药,以免发生意外。
早有女管事在后门候着,径直将我师徒二人带到三夫人的院里。老远就听见三夫人的呻吟声,一众仆役使女进进出出,神色凝重。
刚踏进内室,浓厚的血腥味冲我扑面而来,其中似乎夹杂一股子淡淡的甜腻的香。再仔细分辨,却毫无痕迹。
“把药拿出来,放在桌上。”师父沉声吩咐我,将我的思绪拉回。我连忙将准备好的止血药、人参片等等依次放在床头案几上。
三夫人一见着师父,痛苦地开口:“颜大夫,救……我……”苍白的脸上没一点血色,额头鬓角全是湿漉漉的,一双水灵灵的眼里满是痛苦。她一见了师父,就像见了救星一般,想撑着身子坐起来。
师父连忙阻止她说话:“莫怕,你身子虚,省着力气生孩子。”说罢,取来一片人参给她含在嘴里。
我左右看了看,凑在师父耳边轻声道:“师父,小心。”
她目中闪过一丝赞许之色。三夫人的预产日子提前到来,那股淡淡的甜香让我更加明白,这方小小后院,惨烈程度不亚于战场。我被迫离家,便是内宅斗争的牺牲。有道是男人的事业在朝堂,女人的事业在厅堂,庭花摇摇飘落,埋葬白骨无数。
哎,我这么伤感作甚,当下最重要的是让三夫人顺利生下孩子,最好是母子平安,这样我的户籍才有着落!
我站在药箱旁,目光时时瞥过摆放在案几上的几瓶药,暗暗扫过在屋内服侍的仆妇们。师父早已叮嘱我,三夫人生产时,一定要严密关注她屋内里的动静。
三夫人方在痛苦呻吟,门外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夫人现况如何?”
一个穿着浅樱色衣衫的小使女轻手轻脚地掀帘进屋,走到师父身边,小声地问:“颜大夫,知府问三夫人现在如何?”
“凌波,你去回知府,说一下屋里的情况。”师父抬手抹了一把汗:“也请知府远离此地。”
我点点头,快步走到门外,对那个年近五旬的老头子轻一福身:“黄知府,三夫人目前情况尚可。请放心,师父定能妙手回春,保得平安。”
黄知府上下看了我一眼,抬手抚须:“你……是颜大夫的女弟子?”
老色鬼!我低下头,忍着想送他一记”断子绝孙腿”的冲动,一个字也不说。
三夫人的呻吟恰到好处的响起,黄色鬼像被惊醒一般,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还请知府远离此地,免得污秽。”我提醒他。
“好,好。”黄色狼嘴上说着好,脚一动不动,老眼紧盯盯着我。我低头故作不知,轻一福身后又钻进房间里。
此刻,三夫人的体力已经耗了大半,呻吟声不绝于耳,孩子还没有出产道的迹象。床边只剩了两三个中年仆妇伺候,师父正在三夫人身边低声安慰打气。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直让人气短胸闷。
我有些害怕,都说女人生孩子都要在鬼门关走一圈,这种一命换一命的事情太恐怖了。
见师父额头沁出了汗,我拿出方巾为师父轻擦。眼角随意地瞄到案几上,整个人如三伏天被当头浇了一桶雪水。
桌上的药瓶被换了一瓶!
瓶身上绘着淡淡青花,市面上随处可见,但师父曾叮嘱过我,接生时一定要万分当心,所以我将药瓶放下,刻意记下了每个瓶子的位置朝向。而现在,最外的那瓶药分明被人动过。
左右望了一周,方才三夫人嫌屋里人多气闷,把年轻点的、手脚不稳妥的使女全部赶了出去,只剩三个中年女管事从旁服侍,是她最信任的人。那……最有可能动手脚的人就是进来的那个小使女。
我拔开塞子,放在鼻端一闻,极淡极淡地苦味混合着冲入脑仁。
瓶子里混进了红花!
原本这瓶子里放的是止血药粉,若是用到了三夫人身上,就她那单薄身子定会血崩不止。到时候,再一检查,师父绝对脱不了干系。
我将这药瓶放在怀里,对师父轻声说了一句。见师父目光一凛,对我点点头。我立即掀开厚实的棉布帘子,冲了出去。
从小使女从屋中出去到现在,半柱香时间不到。我一咬牙,飞身一纵跃到屋顶,果然看见不远处一条回廊下,一个浅樱色的人影正匆匆往前走去。
不管主谋者是谁,内宅里的女人总逃不脱干系,但请别扯到师父和我身上,这种安逸日子我一辈子都不想失去!足尖微一用力,我落到小使女面前。
“拿来!”我冷冷盯着她,一手向她伸出。我怀中的这瓶药不是我的,那真药定然在她身上。
小使女显然被吓了一跳,眼中迅速闪过的惊惶,很快便镇定下来,一脸傲然地抬起下巴:“你是什么人,敢拦我的路?”还伸手推了我一把。
“你知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那瓶药摊在掌心,我厉声质问,“会死人的!”敢推曾经的杀手,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小使女满脸不在乎:“不过是个青楼里的娼妓,凭什么和大公子挣?早死早超生才好。”
她这态度激得我心里冒出一股火辣辣的怒气!我孤身一人在玄武宫,要杀人时尚且都顾虑前顾虑后,总归是一条人命,她这小丫头明知自己下手会害死人,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主使者定然不知道我和师父曾经的身份,否则绝不会派一个小丫头来动手。我伸手便将她的肩钳住,略一使劲,疼得她立刻尖叫出来。
我顺势一转,手臂紧箍在她脖子上,一手捂住她的嘴,压低嗓门恶狠狠地威胁:“你现在去复命,左右都是个死。若三夫人出了事,我和师父自有办法脱身,而你只能当个野鬼!”
小丫头一双眼慌乱的转动,似乎在想脱身之计。我没那么多时间和她废话,立即伸手探入她怀中,指尖果然触到一个圆圆的小瓶子。
拉出一看,正是我丢失的那个药瓶。我哼了一声,放在革囊里。谁知,隔着一堵墙,飘来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
“黄知府将诞麟儿,可喜可贺。”
这声音……
我如遭雷击一般,整个人都愣住,心跳如擂鼓般撞着胸腔。这个醇厚如美酒一般的声音分明就是……
就这么一愣神,我的手臂略略一松,被我制服的小使女立即挣脱开来,张口惊呼:“大公……”
在这一刹那,我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他说的是”令尊”,也就是说现在在他身边的肯定不是黄胜文本人。他那年纪,能与他站在一起不管是闲聊也好作陪也罢,年纪必然不会太小,起码要与他差不多,说不定就是小使女曾提到过的”大公子”。所以,能帮着三夫人的可能性不会太大。若让隔壁的两人获悉此事,指不定还要生多少事端。
我手臂微一用力,捂住她的嘴威胁道:“给我闭嘴!”
小使女使劲挣扎。我心里一急,想拖着她往隐蔽处躲去,走廊尽头又隐约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由得越发慌乱。
当杀手都没这么紧张过!
小使女趁机挣脱我的手,又一次叫出“救命”。
“什么人?!”一墙之隔传来男人的喝问。我头脑一片空白,右臂顺着小使女的脖颈猛一用力,她的身体立刻软了下来,如一滩泥一般躺在地上,双目惊愕,似乎不敢相信我真下手杀了她。
来不及查看她到底断气没有,我将心一横,拿出混着红花粉的药瓶塞到她怀里,飞身上了屋顶,急匆匆赶回三夫人的小院。脚尖触到坚硬的青石地上时,心还在剧烈跳动。
如果,如果,她死了……那她,便是我亲手杀死的第一人。
方才停留的地方,隐隐传来一阵喧闹。我狠狠闭上眼,深深深呼吸了好几下,待心跳平稳后,才若无其事地掀开帘子进屋。
“看你,不过出去问一句话,怎么连汗都出来了。”师父瞥我一眼,“还不快擦擦。”
我顾不得擦汗,见三夫人脸色已经不好了,呻吟的声音也是轻微无比,旁边守着了妇人脸色更是灰败,心里大惊,悄声问:“三夫人她……”
师父摇摇头,目光忧虑。我早知她身体底子弱,胎位不正,又不知被下了什么药,没想到竟艰难如此。平常妇人头胎生子,起码要疼个十多个时辰,这才半天不到就虚弱至此……
黄胜文老色鬼到这时候了,再也不来看一眼……不管三夫人对他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总是在给他生孩子,一只脚都快踏进鬼门关了。男人,凉薄如此……
呻吟声中,我似乎又看到我娘,温温柔柔地问我:“娘的乖凌波,今晚想吃什么?娘与你做桂花酒酿丸子可好?”
眼前又换了一张圆脸,和善慈祥地笑着,羊脂玉一般的手摸着我的脸,说出的话将我推入万劫不复的火坑:“这小脸倒是挺漂亮的,卖到烟花巷子里可要多赚几两银子……”
我突然趴到床前,对床上慢慢没了生气的女子,压着嗓门说:“我就是庶女。我娘一死,主母立即将我卖到青楼,是师父把我救了。你想不想你的孩子和我一样的命?想就尽管断气,主母有的是法子折磨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