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素贞出门后并没锁大门,因为她知道,家里除去铺被而外,就没有任何其他值钱的东西。而大白天也不会有人进屋把被子抢走,何况还要给沈崇文等人留门呢。所以,她仅只将门拉拢来,在背后靠上一张座椅就走了。她进西门,顺城内大街向茶师工地方向走,一出隘门后,那龙氏客栈便出现在她的眼前。看到龙记客栈的大门虚掩着,她恨得牙痒痒,要不是这姓龙的从中弄了手脚,自己丈夫又何至于此呢?此刻,她真想冲进客栈去找那姓龙的大闹一番,但天生俱有的矜持使她控制住了自己的一时冲动,咬了咬牙,便顺着隘门街朝茶师校门走去。
茶师校门位于隘门街的中心地段,过了这天然护城小河的第二座小桥——隘门桥,茶师的校门也就到了。一进校门,左边有一棵四个成人合抱大的岩刷树,它那向外旁逸的巨大枝条,跨过了小河,一直伸到了河对岸街道民居的屋顶上。从这大树的树荫下走进校内,路中心建有一座六角凉亭,这原是二僧庵为香客进出庵堂修建的休息场所。亭子两边路道旁全是厚密的杂树丛林,那本就靠得很近的七八棵两人合抱粗大的倒鳞树和黄鳞树之间,又夹杂着无数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油心树和檬子树。这些树木枝压着枝,叶盖着叶,把个路中的凉亭遮敝得天日不见,凉爽万分。越素贞在亭中坐了一会儿,见路上并无他人行走,就又起身向二僧庵背后的茶师教学区走去。
离开亭子走上二十来步远,她便来到了二僧庵的吊楼脚下。这二僧庵建在半坡之上,整个建筑座北朝南,由于南面每块建房基地的下面都是一个高坎,而且坡度很大,所以山门并不朝南开,而是依着高坎,全都修成了吊角楼形式的房屋。这样,山门就不得不开在了整座庵堂的西侧,因为山坡的西面相对南面来说要平缓得多。不过,尽管如此,越素贞在向坡上走时,也还是转了好几道缓冲坡度的弯子,这才到了二僧庵的大山门前。对这庵堂,以前她也曾伙同阮寿筠等人来茶师工地参观时进去过。此时此刻,她虽然又听到庵内传来了那老尼姑念经及敲打木鱼的声音,但却无心再进去玩游,仍是直接向坡上走去。
这茶师坡丘的东面,向上连着香炉山下来的脉势,北面坡下是塘沟湾,西面是路道,这坡脊和南面——二僧庵的背后,就是茶师正在建设的教学区。虽然这里先前也是荒坡和土台台,但现在经工人的平整,其时已变成了一层层还未成起房的屋基。几天来,由于资金没到位,工人全都回了家,只留有两个人在工地看着。越素贞见到这两个工人后,就向他们打听刘鹏飞是否回来的消息,当得到刘鹏飞确时还没回来的答复后,她便失望地在工地上来回踱了一会。又觉着两个工人不断在自己背后指指点点,她也就又呆不住了,还是无可奈何地从原路退了回来。来到二僧庵的山门外,听得老尼念经还在继续,她便似无意却有心地向庵内走去。
二僧庵的房舍原来是很多的,除了现在这高墙内的正殿和正殿下的两侧偏殿及有那吊角楼的僧房外,其高墙外的左侧和后坡也还有许多建筑。这些房子有的作了东方世界各路神仙的灵屋,什么托塔天王及哪吒太子啊,什么二郎真君及财神菩萨啊,什么东海龙女、西山王母啊,等等,他们都被安排在正殿之外;有的房子又作了远方来客的客房。现在,高墙外的房子已被茶师征了去,作了民工的临时住房、以及两位老师和校医的住房及办公室。不得已,二僧便来了个东土、西天大结合,把东方神仙们也请进了原先只住佛佗、罗汉的高墙大殿里。
越素贞一进山门,迎接她的便是那些从别处移来还杂放在廊道上的一大排泥神仙。她走过廊道向左拐,便来到了供奉佛祖和罗汉的大殿。这时,那七十来岁的觉元老尼还团坐在草团上敲着木鱼念经文,对走进殿堂来的客人不闻不问,倒是她那三十五岁的人称玉和尚的女弟子,见有客人进殿,急忙走出僧房打招呼:
“女施主,是来庵堂玩玩呢,还是要问卦?”
“我想问卦,不知师傅这时是不是方便?”
“方便方便!施主请跟我来。”玉和尚把越素贞带到佛祖的供桌前,先让她烧了香,然后就为之打起卦来。老尼见弟子在为人打卦,也就把自己念经和敲打木鱼的声音放得低了些。
按卜卦的规矩,首先必得连打三卦。三卦中如有两卦是顺卦,或连打三卦都为阳卦,占卜之人便可以动问。否则就不要问,问了也无效。如若三卦中只有一个顺卦或一个都没有,那就得再打两卦以求得两个顺卦;如还不行就再往下打,直到最后的奇数卦相是否得顺为止。当然,从事多年占卜的人,手法上总是有一点功夫的,决不会打了五卦之后还得不到两个顺卦来。然而,今天这玉和尚却算是栽了筋斗,连打五卦之后,竟然一个顺卦也没求得——前三卦打了三个阴,第四卦得了一个阳,在打第五卦时,居然又是一个阴。
说起这玉和尚,其实也是一个有来头的人。她原是四川秀山县城大富人家的千金。尽管家中富甲一方,她却因幼年出天花落下了一脸白麻子而找不着对象。有一天,有个穷书生终于登门向她父亲说是愿意娶她为妻,条件是玉家出钱让其去京城大学深造。玉父听了大喜——他其实早就在外放过话,说是谁要是娶了他的女儿,不论男方家庭贫穷还是富有,他都将拿出一千大洋来作为女儿的嫁妆。而现在对方提出的条件,只是要求为他读书提供支助,这又哪里需要一干个大洋呢!
玉父大喜之余,急令厨下办好酒菜,留这书生在家吃饭。吃饭时,一家人都到齐了,只是没让这玉小姐本人露面。当然,玉小姐到大厅后偷偷瞧这书生一眼的要求,倒是得到了玉父的首肯。
酒过数巡,当玉家一屋大小都沉浸在喜愉之中的时候,这书生却顿感酒力不支,说声“我去方便一下”,也不等主人家为其引见茅厕所在,便冒冒失失地往堂后窜去。由于事情来得突然,堂后的玉小姐与两个丫头根本还来不及回避,便与这书生闹了个大碰头。这书生一见到玉小姐,即刻大叫一声“妈呀!”便掩面回身就跑,并且回到堂中并不停留,一直冲出大门向街上跑去。
玉父及其家人紧追着书生出得大门来,即见街对面的商店中又跑出几个本县读书人,而且连县太爷的公子也在其中。他们迎着从玉家跑出来的书生,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大笑着簇拥着他扬长而去。直到这时,玉父才知受了别人的捉弄。回到酒桌前,他气愤地把一桌酒菜全都掀倒在了地上。而这玉小姐,也就哭死哭活地要寻短见。
大概,这就是常人所说的缘份。正当玉家上下乱成一团的时候,茶洞二僧庵的觉元老尼便走进了大门。
这觉元老尼新近圆寂了师姐,使二僧庵变成了一僧庵。她为了保住二僧庵的名号,同时也是为了找个给自己做伴的传人,就鬼使神差地来到了秀山。刚一进店,觉元老尼就见县太爷的公子伙同一些读书人在为其中一个穿着破衣的年轻人庆功,并当场向其付了不少赌金。细细一听,这老尼也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原来,这些“烂秀才”讨厌玉老爷张扬的以一千大洋嫁女的言论,大家出资作赌,骟动那青年乔扮成穷书生去玉家捣乱。现在事情办成了,大家就在这里来庆贺。这觉元老尼姑与玉家原本是远亲,往日她也曾去过玉家,见过这玉小姐,她知道:这玉小姐脸上虽然有些麻,但身材匀称,面相并不丑恶;不但如此,她还知书识礼;又因她从没出过大门,头脑中还不带一丝世俗邪气。现在听到这些年轻人的话,老尼心下很是为玉小姐担心,不知她如何受得了这种打击。因此,这觉元老尼才急急离开客店向玉家赶来。
此刻,这年已二十二岁的玉小姐,既是见到了觉元老尼,在求死不能的情况下,也不理会家人的劝说,立时拿起剪刀卸下了自己的一头青丝,跟着老尼来到了茶洞。从此,玉小姐两脚就再也没有踏进秀山半步,成了今天的玉和尚。
算起来,这玉和尚如今已有了十三年的僧龄了,按理说,她打卦的手法应该不成问题。事实上也是如此,多年来她都不曾打过这么糟糕的卦相了。因此,当第五卦又打了个阴卦时,她不由地惊“咦”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