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了。从四五年八月下旬起,大量的国军部队又从西往东移,去接收日军的降地。这一向来,每天从茶洞经过的国军部队,已无法计算到底有多少。这天,一支国军部队又开到了茶洞,其中一个团奉上级指令,在茶洞就地驻扎待命。于是,该团便到茶师操场后面、香炉山山脚的塘沟湾,暂时驻扎了下来。部队之所以选中塘沟湾这个地方作营地。实因这儿不但离城区的百姓有那么一点距离,而且香炉山的树木丰厚,到了晚上冷时,部队能就地取柴,砍伐树木烧火取暖。
既是有去收复失地的自家军队驻扎在学校后面,学校又免不了要组织学生去慰问、演出一番。翠翠演唱的歌曲,也仍是那首流亡曲:“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儿有森林煤矿,还有那——”她的歌声征服了这支上千人的队伍,唱得这些士兵兄弟唏嘘不巳,咬唇欲破。
当然,在这些听歌的军人里面,也有个别人的面部表情是与众不同的,表现最突出的就是这团长。团长面部表情的与众不同,倒不是因为他是团长,更不是因为翠翠的歌唱得不好,而是他总认为,自己好像曾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唱歌的女孩子,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她到底是谁,亦或是他们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面。
慰问演出完毕,学生们离开了场地,其他官兵也就这么散去了,而团长也就带着自己的年轻副官及两个马弁去街上小吃。当四人在小吃店各吃了一碗面条返回营地时,刚走到茶师校门就又遇上了从校内走出来的蒋翠翠。这正像是冥冥中早就安排好了似的,团长原来老是想不起这位姑娘到底是谁,实在想不起来也就这样算了,不是很好?谁知上天却又故意要让二人再见一面呢?也不知老天究竟是何居心。
这团长一见翠翠走出校门,好奇心再起,便对身边这双眼紧盯着“校花”脸蛋的副官说:“小张,我老是觉得这姑娘曾经在哪里见到过,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来。我们悄悄跟在她身后,看看她究竟是去的哪儿。”
“嗯,好!”年轻副官正是求之不得。
于是,四人跟着翠翠也来到了西门茶店。
茶店内,早几天就巳恢复了先前着装的越素贞,正在满面春风地招待着各位茶客。猛然间,她见着两个当官的跟在女儿身后进了屋,应过了女儿的招呼后,就立即对两个老总招呼起来:“啊呀!是两位长官呀!快请坐!快请坐!”她向二人递过了香烟,“小店虽小,大家挤着将就些坐也成。你们坐!你们坐!我去上茶来!”这时的越素贞,虽说年龄已过38岁,但穿上了她这黑旗袍后,仍是风韵绰绰,也不知还会迷倒多少不正经的男人。
也就只在越素贞转过身去的这么一瞬,团长也就恍然大悟,记起了这个曾经牵动过他的神魂的女人,于是就乐呵呵地同副官落了座。而一些茶客,也就纷纷起了身。
“来,二位长官喝茶!”越素贞送茶来了。
“嗳,老板娘,你不认得我了么?”团长接过茶,向她打了招呼。
“你——”听得对方的招呼,越素贞愣了愣,却硬是没想起对方究竟是谁。
“哈,当真是做生意做发财了,容易忘记过去的事。你再想想,史河去商城的道上,我们曾征用过你们坐的车!”
“啊!原来是——是那官长,”越素贞终于对对方有了印象,“我们确是见过面。那时他们称你什么——称——唉,瞧我这记心!”
“我姓黄,黄世昌;这是我的副官,张学成,张副官。想当初,我那时手下仅只百十来号人,可今天,我已带着一千多弟兄了!”
“喔,原来是黄团长,恭喜高升了呀!”
“好说好说!今天令媛参加茶师对我部的慰问演出,一照面,我就觉得在哪儿见过她,没想到竟是令媛——嗳,我还不知道老板娘贵姓呢!”
“唉,哪来的贵呢?我夫家姓蒋,我姓越。”
“啊,原来是越太太,蒋小姐!”
“这儿没什么太太小姐!”翠翠这时也就冷冷地插了话。显然,她对这两位官长的到来,并不怎么欢迎。
“啊,蒋小姐,你的歌唱得实在是太好了!”听了翠翠的话后,年轻副官并不在意,且及时站立起来讨好似的说了话,“听得我们许多兄弟都流了泪!”
“那是他们眼泪水浅!想不到你们当兵的也这么喜欢流泪。不知道在战场上面对刀枪的时候,究竟会怎么样!”
“啊,蒋小姐这话说得可不正确了。当兵的虽说粗鲁些,但也是懂的感情的。你唱得好,大家自然会流泪,这同在战场上又自不同,如果让大家上战场同小鬼子拼命,那我们是没有一个人会含糊的。”黄团长一本正经地接上了话。
“唉,他们这些年轻人啊,说话总是没什么分寸,”越素贞看出女儿对两个当官的不够友好,生怕她再说下去会引起别人不高兴,就急忙把话接了过来,“你们二位就不要见怪了。”
“不怪不怪!我们有什么好怪的呢?”黄团长倒也转变得快,仍是满面含笑地说,“想那年,我们在史河道上相遇,她都还是个小孩子,几年不见就长成大人了。今年多大了呢?在茶师读几年级?”
“她今年19,已快进20了。才进高师3年级,再有这一年,也就毕业了。”越素贞代替女儿作了答。
“啊呀!当真是女大十八变了!令媛如今不但出落得水灵标致,还读了一肚子的书,也算是你们两个老的福气了——哎,贵先生呢?他又在干什么?”黄团长仍是一口笑。
“他,他六年前就不在人世了,”越素贞听他问起了自己的丈夫,脸上不由地显露出痛苦之色来,“我们一家五口,如今已只剩下我娘儿俩了。”
“啊!实在对不起。”黄团长听得对方如此说,也就意外地皱起了眉头,然而他的皱眉也只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旋即就轻叹着安慰起对方来,“唉,这都是命,你们也不要太难过,好在日本鬼子现在已经投降了,日子总会好过起来的。唉,只是以后你们又有什么打算呢?”他到底还是直面盯住了她的脸。
“妈,要是家里没什么事,我就回学校去了。”翠翠见这姓黄的老是找母亲淡个没完,又及时岔了话。本来,她这时回家是打算给母亲做些事的,因为茶店才新开张不久,而母亲的年龄在她看起来又是一天天地老了,担心茶客多时,她一下子应付不过来,这才抽空回来准备帮些忙的;没想到自己前脚刚进门,后面就跟进了这两个吃粮当兵的瘟神,并还找上母亲一阵子闲聊,无形中把别的客人都给撵走了,心里一有气,当然就岔了话。同时,她也打算就此回转学校,看这两个瘟神究竟在这里能瘟上多久。
“哎,你要去就去吧,我叫你不必常回来的,我自己应付得了。”越素贞见女儿要走,也不急着回答团长的问询,自与女儿淡起话来。其实,她心里也并不乐意与这两人挠舌,只是别人要找你谈话,你就不能不应付几句。不然,如果冷落了对方,那就不是做这待客生意的道理了。
“那我明天再回来!”翠翠说着就向门外走去。
“哎,等等!”黄团长见翠翠要走,便及时出声叫住她,“蒋小姐现在回学校,我确实有些担心那些刚入伍的兄弟,见着你会有所冒犯。这样吧,让我们张副官去送送你!张副官……”
“嘿,谢谢了!我们只不过是些小人物、还不在乎别人冒不冒犯!”翠翠听他这么说,轻笑一声便自行离开了。
“你去送送蒋小姐,”黄团长并不理会翠翠的态度,仍对副官吩咐说,“我在这里再坐会儿,喝完这杯茶就回来。”
“是!”张副官见黄团长让自己去送蒋小姐,自然是求之不得,赶紧起立答应了一声,便追着不等黄团长说完话就己经出了门的翠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