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6月的一天下午,蒋老成夫妇又一次拌起了嘴。像这样的拌嘴,一年多来,也不知在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多少次。原因倒是简单得很,越素贞急于要报仇,可又难得找到机会。有时她竟想舍弃自己性命不要,公开面对面地向仇人来个突然袭击。蒋老成当然不允许她这样做,说是这样一命换一命划不来。于是,二人就免不了有些磕磕碰碰。
“你还是再等些时候,”蒋老成耐心地说,“不是听过路人说起吗?外面共产党和国军打得正烈,国军连连吃败仗,说不定哪一天就倒了。国军一倒,他汪子俊还能活多长日子?你就再等些时候再看嘛。”
“等等等!这要等到哪一天去?等到头发白了,等到老得不能动了,到那时再去找他吗?再说,即使是他随着国军一起倒了,可那是别人的事,我却没有达到自己报仇的目的,那又有什么用呢?你不能帮我也就算了,我自己去干,自己去死,决不拖累你就是!只要你把那东西退给我!”
“你不要老是‘去死去死’的,你应当想想你还有儿有女在世上,如果你真是这样就死去了,将来他们找来向我要人怎么办?”
“我知道你怕死,不要老是用这些话来哄人!我原来还以为,嫁给你之后,你多多少少能帮我些忙,没想到你竟比杨全还不如!杨全还能陪我去了一趟天王庙,可你呢?你只会把我那东西藏起来!”
“我这都是为你好!”蒋老成听她说自己比杨全还不如,自尊心哪能接受得了,于是也就胀红了脸,“好!你若真是这么急着要他的命,等几时他过河来,我就两斧子劈死他,到时由我去抵命。那东西,我是不能送给你的!”
这越素贞也是越素贞,平日蒋老成好好良良地顺从她时,她却总要惹他生气,但当他真的生起气来,她却反倒是又不做声了。这样,两人又是一阵沉默。恰在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覃家店伙的声音:“啊,她家就住在这里。越大姐,蒋老哥,你家来客了!”
听说来了客,二人均感十分意外,便同时起身迎了出来。一看来人,原来是个抱着婴儿的中年妇女。两人都不认得她。
“啊,你就是蒋太太蒋翠翠的妈妈?我是给你带信来的。”中年妇人不等主人相让,也就抱着婴儿边说边进了屋。
“真的?我翠儿来信了?她现在在哪儿?”听这妇人说是给自己带来了女儿的信,越素贞哪能不喜出望外?就在这妇人还未成拿出信来之时,她就赶紧为客人让座上茶,口中还不停地唠叨,“我们分别了三年多,她竟一封信也不给我写,我还以为连她也丢失了呢?”
“我同她分手已有一个来月,如今她在什么地方,我也说不上来。我们是在浙江金华分的手。这儿有她给你的一封信,你看看就知道了。”中年妇人说着,就从衣兜里拿出一封信来,把它交给了越素贞。
越素贞接过信来,只看信封那熟悉的字迹,便知道确是女儿的来信,于是就忙不迭地打开信默读起来。可只看到头两行文字,她不禁又落下了泪水。
信是这么写的:
妈妈:
我受尽磨难的母亲,不孝之女远处金华,对西遥拜了。
妈妈,分别三年来,女儿从未放下思母之念,然因其时女儿
亦遭磨难,且居无定所,实在是怕你老为之担心,所以竟连信也
不敢写了。求母亲大人能宽恕女儿的无奈。
妈妈,昨年三月,黄世昌这狗贼在与共军交战之时,已然一
命呜乎。现今本团亦由学成带着。眼下我辈都还好,望妈妈不必
挂念。
忆往昔,我中华儿女同日寇鏖战整整8年,未曾想到,如今
我中国人自己与自己又打了近4年。国军多数将士也已厌战,因
而连连败北,现在还将退到台湾去。女儿本不愿去,然担心共军
占领大陆之后找麻烦,幸许还会连累到你老人家——女儿毕竟是
有着国军团长太太之身分啊!
无法可施,女儿只得跟着他们去了。而按规定,团长以下之
军人不得带家小,学成打算让我穿上军装混过去。我虽可混,但
华儿是无法蒙混的。学成要我把他就地送人,可他终归是我的亲
生子啊,这怎么行呢?幸亏有王嫂在,女儿就让王嫂把他带到你
老人家的身边来。
王嫂是四川秀山人,当初被骗子骗到常德,脱身后无依无靠
的要寻短见,是我遇上她并将她收留下来。三年来一直是她给女
儿作伴,现在我们去台湾,她当然是不能同行了,只好打发盘缠
让其回家,也顺便将华儿带到你老身边。
华儿是昨年8月16日晚11时生的,现才9个月,我让他跟
我姓。想我中华如此多难,即取名蒋悲华。前日,我像爷爷给我
们姊妹刺字那样,也在他的右臂刺了一个“华”字,实担心他二
人途中出事,以至到不了你老身边。
妈妈,女儿此去台湾,天涯海角,今后恐难再见一面。每想
母亲孤身独处于荒蛮之地,就禁不住泪流湿襟,彻夜难眠。但苍
天无情,奈何不得。但望华儿到得你老身边,长大之后能代女儿
向你老尽一份孝心,女儿也就死而无憾了。
早闻国立茶师已迁回原籍,如今也实在不知母亲是否尚在茶
洞。但凭女儿猜想,大仇不报,母亲不会轻易离去。果真如此,
那你老在茶洞莫说是亲人,就是连个知交也都没有了。想到这里,
女儿不禁又来了泪。妈妈,如真是这样,你老当想想再嫁的问题。
如此也可免除老来孤独的不幸。成叔是个老实人,他当不会离开
茶洞,看看能否与之结合呢?
几年来,女儿牢记母亲的嘱咐,曾处处打听勇弟和翔叔的消
息,只是仍无音讯,也只得暂且作罢。但等到了台湾,地域狭窄,
找人应当容易些,也只好到时再说了。
妈妈,女儿深受母恩,却又未能报答分毫,反倒还要母亲再
行操劳,养育外孙。思及此处,女儿实感无地自容,羞愧万分。
然天命如此,莫其奈何。深望母亲珍重保身,他日老天睁眼,再
行相聚。
祝母亲大人
万安!
不孝女
翠儿泣书
一九四九年五月十日于金华
越素贞屏住气息,方才读完女儿的来信,而后从客人手中接过幼儿,以脸贴脸,紧紧抱于怀中。无声的眼泪,又似牵线儿似的流淌起来,泪珠滴在外孙的小脸之上,惊得他忽然放声大哭……
那给越素贞送外孙回来的中年妇女,在他们家中休息了两天之后,就又登程回到秀山去了。从此以后,越素贞夫妇间就添了这么一个小人儿,大家的心态也就又趋平静,不再听得到二人拌嘴的声音。而她自己,也不再提那复仇之事。她嫌外孙蒋悲华的“悲”字不好,就把这“蒋悲华”改成了“蒋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