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十来天,张家伟贱价处理了岳母家里的房屋、用具及所剩布匹,准备同岳母搬回其老家衡阳去。临行前,他家约过蒋奉楠夫妇,希望他们也能一起去衡阳。蒋奉楠夫妇思量再三,最后终于婉拒了邀请。因为,他们并不甘心就此失去儿子的音讯,也不愿意翠儿丢弃学业。再说,以前刘成丰夫妇是逃出来的,现在回去是否还能站得住脚也说不定。对他们来说,哪里都是人生地不熟的,要走,还不如去永绥,一来可保翠儿的学业;二来,实在不行时,可顺着湘川公路去重庆,说不定还可打听到越氏父子的消息,到重庆去与他们团聚。
张家伟一家临行前的头天下午,蒋奉楠夫妇在家精心准备了一桌酒菜为他们饯行。席间,张家伟自斟自饮,连连几大杯下肚,连连几长声叹息。大家都劝他多吃些菜,但他并不理会这些,又一杯酒下肚后,仰起脸看定了坐在对面的越素贞说:“大嫂,你不是说,你的酒是‘辞愁酒’么?怎么我连干了这几大杯,‘愁’不但没被赶走,心头反而更沉重了呢?”说毕,他便仰头哈哈大笑几声。只是声音走了样,眼眶满含了泪水。
“你当心喝醉了,”越素贞平静而认真地说,“我的酒倒是‘辞愁酒’,只是要喝酒之人把它当着‘辞愁酒’来喝才行。你喝酒时,心里老想些不愉快的事,把它当成了‘消愁酒’。没听说,‘借酒消愁愁更愁’吗?当然你会越喝心头越沉重了。”
“对对对!喝酒时不要想不开心的事,要多想些开心事才好。”坐在张家伟身边的蒋奉楠接上了话,边说边拿起酒瓶,又为张家伟的空杯满上了一杯,自己也满上了一杯,然后举起杯对张家伟说,“我也同你干上一杯,把一切烦恼丢到一边去。”
“大哥,丢得开么?”张家伟并没急着举杯,转首对蒋奉楠沉沉地说,“现在我们还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呢?”说着,他拿起酒杯,又是一口干,“唉,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全都化为乌有,还冤冤枉枉坐了两年牢。你们来了,是让我看到一线希望,可现在……唉,别说了。”他抓起酒瓶,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正准备又来个一口干,被蒋奉楠伸手压住了。
“唉,还是少喝点吧,等会儿不是要去坟地吗?”蒋奉楠说。
“嘿嘿,这点酒能醉倒我吗?这可是你们说的,专为我们准备的饯行酒,难道还怕我喝?”说着,他又干了一杯酒又说,“大哥大嫂,你们也干。这一分手,只怕这辈子是莫想再见面了。”
“瞧你说的是什么话?”越素贞夫妇齐道。刘妈母女也劝说着,要张家伟少喝些。
“难道我说的是假话?在哥嫂面前,我几曾说过假话?想这近一年来,你我不是手足,却胜过手足。大家同甘共苦,同出共进,现在乍地要分手,我……我可真的……”张家伟咽下了后面的话,满脸痛苦。
“大舅,我不想离开你们!呜——”妞妞必定懂了事,受到父亲情绪的感染,听到什么“分手”、“这辈子莫想再见面”的话,禁不住放下碗筷,倒在蒋奉楠怀中哭起来。
“我不要跟翠姐和莲妹分开。”晶晶也哭着说。
大人见孩子这个样,也都暗自抹着眼泪。
“姑父,难道你们不能不走吗?”翠翠含着泪问道。
“走走,都得走。你们也得走。”张家伟止住泪水,深沉地回答了翠儿的问话,又转对蒋奉楠说,“大哥,龙飞霄已出来好几天了,你们可得当心啊,最好早做离开的准备。至于勇儿,吉人自有天相,现在不能顾及这么多。”
“我知道。存货已销得差不多了,他要抢,也没什么好抢的。若是要杀人,我们白天不走远,晚上不出门,他也不会有什么办法。若是又来烧房子,可这房子并不是我们一家的,里面还住着几家房客。我想,他总不至于干这没得利落的买卖。”
“凡事总是小心的好,特别是孩子!”
“放心吧,”越素贞也插上了话,“翠儿我已不准备送她去学校了,等到了永绥再说。”停了停,她摸着坐在自己左边的晶晶的头对张家伟又道,“这两个孩子,你可得照顾好。”再转向坐在自己右边的刘妈问,“大妈,你们那儿有学校吗?”
“我们出来时,教书的倒是有,都是有钱人请来的先生,就是没有洋学堂。唉,都这么多年了,现在怎么弄得清呢?”刘妈答道。
“妈,我们这次回去,真能找着二叔吗?”坐在母亲右边的刘兰香也接口问道。
“可能吧……”女儿的问话,让刘妈又回忆起过去的事,便向大家述说起来。
刘妈本姓胡,家住衡阳地区一个远离县城的小镇。家中父母双全,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那时,父母只不过四十七八岁,大哥二十五,二哥二十二,自己十六岁,小弟已有十四岁。可以说,一屋都是劳动力。但是,劳力虽强,却没半分土地,全凭租种别人田土来维持生计。一年辛辛苦苦干下来,把租税一交,没有一文钱、一两粮的节余。平日生活,尽管全吃粗粮也不够,还须加上野菜之类的东西,才能填饱肚皮。能有粗粮、野菜填饱肚皮本已不错,可有一桩事总是揪着两个老的心,那就是两个哥哥的婚姻问题。其实,她的两个哥哥不懒不呆,长相也不丑,找不着对象就是因为家里穷。
记得那一天,父母硬着心肠买了肉,打了酒,煮了一餐白米饭——这可是她从来没见过的——请了当地一个专为别人提亲的女人吃,只望这女人能给两个哥哥提亲事。这女人吃饭时倒是满口应承,还说两个哥哥如何如何不错,找好的姑娘虽不敢说,找一般女子肯定没问题。可是,到了第三天,她去河边洗野菜,刚走到河边,背地里却听到这女人向别人说出另一番话来:“哼,要我给他家里提亲,他家想必是还不知道,别人给他家都编了歌乐句了。什么‘壮汉三个共床被,母女二人不分离,害得老汉没歇处,夜夜蜷在灶边睡。’你们看,谁家愿把女儿放到他们家?难不成去与他们三个壮汉共床被?……”这女人的话,引得别人一阵笑。她听了,却羞得恨不能立时找个地洞钻进去。于是,她菜也不洗了,急急忙忙跑回家,还几天不敢到河边来。
又一天,她终于看见了父母溢于言表的喜悦。他们把她拉进了房。父亲说:“娃,东家刘老爷看上你了,让人来提亲,这真是天大的面子。你以后不用再在家里受苦了。”母亲说:“他们家,实在是本地的大户人家。好多人家想同他们攀亲,还攀不上呢。你就答应了吧,啊!”听了父母的话后,她当时真是又羞又急,又惊又怕,半天说不出话来。
父亲又说:“你要是答应了,我马上去回话。”说着,他转身就要出门。
“等等!”她终于憋不住,开口说话了,“他家给什么好处?”
“这——”父亲看了母亲一眼,“他们说给十个银圆,外加五分地作聘礼。”
“可他年龄比你们还大呀?”
“傻丫头,这有什么呢?”母亲说话了,“他年纪大,才会把你当成宝贝疙瘩呀?男人年纪大点要什么紧?”
“可他还有四个婆娘呢!”她的泪开始出来了,而一出便是涌泉般流淌。尽管这样,但她却并不哭出声,只是胸部剧烈起伏,口里喘着粗气。
父亲看了看她,又说话了:“你怕她们干什么?有钱男人都爱俏,你不晓得要比她们俊俏年轻了多少,只要以后乖巧些,刘老爷还不是都听你的?”
“哼!亏你们说得出口,他孙子的年纪都和我差不多大,以后一进门就叫我奶奶。我不干!死也不干!哇——”她实在气不过,到底还是伏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
直到这时,父母方才敛起溢于言表的喜悦。父亲给了母亲一个眼色,便走出房去,坐在灶门边生闷气;而母亲就坐上床沿,一边流泪,一边劝说开了:什么不是爹娘狠心啊,什么要为全家着想啊,什么要为哥哥弟弟们做点牺牲啊……反正,为娘的是泪也流干了,嘴也说破了,而她却没听进一句话。
别人在吃晚饭时,她趁机走出了屋。经过堂屋灶边,哥哥弟弟们都在面无表情地吃着饭,父母却端着碗盯住了她。
“你上哪儿去?”这是父亲的声音。
“我要出去走走!”
“不许去!”父亲严厉起来。
“不让我出去,我就会答应吗?我要出去想一下,看看这事合不合算!”
“让她去吧,”这是母亲的声音,“小狗子,去陪着你姐!”
弟弟不情愿地放下碗,跟出了屋。
她走到河边岔道口坐了下来。弟弟知道河水淹不死姐姐,就远远地停住了身。她知道自己不愿答应这门亲事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因为刘老东家的老,而是因为自己实在不舍刘老东家的两个隔房侄子——刘成丰兄弟俩。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俩,幸许她就为家庭着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