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家里早就得到了何奇江将要回来的消息,所以一应物事也就早已准备在那儿,只等见到人后,随时拿出来操办。现在吴梅花在操办饭菜时,又得到一家的协助,因而满盘盛席很快就摆上了桌。何母落座后,喜滋滋地叫了几声儿子,没听到有人回答,想是儿子劳累过了,还在睡着,便吩咐正好端菜进堂中来的张玉环去催促。满面春风的张玉环答应了一声,便向房里走去。来到房中一看,床上被子倒是折叠得乖乖的,只是不见了人影,她的眉头这才开始皱了起来,怏怏不乐地回到堂屋餐桌旁坐下。
“他怎么还不来?”何母笑问。
“他,他走了。”张玉环尽量稳住情绪,不让自己哭出来。
“走了,为什么走了?”何母讶然问。
“我说了他几句,他就走了。”大滴的泪珠终于从张玉环的俏脸上滚了下来。
“哎呀,刚刚回来,为什么就要讲口讲嘴的呢!”何母的脸也就阴了起来。
“我出去看看!”刚进堂中的吴梅花看到两人的神情,再听到何母埋怨的话语,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放下碗筷就赶了出去。
“我只是要他,要他不要杀这么多的人,也没说、说别的。”张玉环到底还是委屈地哭出了声。
“杀人?杀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人?你跟我说清楚!”何母越加讶然了。
“头几天,他们先到的人就把石维义他们几家……几家的人和亲戚,都抓……抓了起来,抓了一百多个,”张玉环止住了哭泣,把何奇江的行为及自己的想法合盘端出,向何母述说起来。
“天啦,这不是有伤天合吗?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原来,我怕你担心;我想他会听我的,才没告诉你。现在……现在他……他变了。”
“不行,我得去找他!”何母站起身,“他大舅,你陪我一起去。”
“他们都走了,连一个卫兵也没看到。”吴梅花进了屋,不无担心的说。
“妈,你不要去,”张玉环见老人态度明显站在自己一边,心里轻松了许多,便反倒劝说起老人来,“现在时间不早了,他今天刚回来,真要动手,也还得等到明天才有时间。明天我再去劝劝他,实在不行,你老人家再出面。”
何母听从了张玉环的劝说,一家人就此坐下吃饭。尽管菜好,但大家味口不好,草草吃了些就收了场。
第二天早晚后,张玉环就带着吴梅花来到兄长家里。这时,张治业正领着家人在打扫房子,见到两个妹子的到来,感到很意外。
“他们都走了吗?”张玉环问。
“走了。”张治业情绪低落的回答。
“去什么地方?”
“他爹的墓地。”
“你必须跟我一起去,阻止这场屠杀!”
“我——”
“是的,来,治兴,找绳子把我们都捆上。”
“姐,这是干什么?”张治兴无法理解姐姐的行为,愣着没有动。
“去呀,听我的不会错!”
张治兴没办法,找来绳子将张玉环、张治业和吴梅花都捆了个结实。其实,吴梅花本可置身事外的,但她为了履行与张玉环同进共退的誓言,也就一起参与了进来。张治兴把他三人捆好后,就与家人一道,目送他们向埋葬何老的山岗走去。
因为这座山岗是何家的产业,所以又叫何家山。山岗不大,嶙峋突兀的怪石却不少。山上生长的多是油茶,也有一些知名和不知名的杂树,何家祖坟的葬地里,还植有数棵苍松翠柏。但是,何老的坟墓却并未与祖坟葬在一起,经地理先生的指点,张玉环将他葬在了半山上一块大土的中央。如今,何奇江的一千二百多兵士,荷枪实弹,把整个山岗扎得严严实实,二十四挺机关枪分成两列排在何老墓前的左右两侧,枪口一齐对着跪于墓前的一百四十多个被抓来的村民。他们当中男女老小都有。成年男人被士兵们用棕绳如同捆绑粽子一般,牵牵连连地弄成了一堆。老人、女人和孩子虽然没被捆绑,但也是心惊胆颤地与大男人们跪做一团。墓碑下,四块石头支着一快门板权充供桌,上面供品摆了不少,特别显眼的是几个硕大的猪、羊头及石维义交出的枪弹和银元。整块大土乃至周围比较开阔的地方,四十多口行军灶,柴火正旺。锅里的猪、羊、牛肉被煮得滚沸,四周腾起团团蒸气和浓烟。
此时,山风阵阵,疾风吹得山上树木及人的衣衫猎猎作响。被罚跪的人们眼见如此阵势,寒气不由地直往心头窜,他们真有点担心,自己死了之后,尸体被人剁进锅里煮了吃。老话不是有这种说法吗?恨人到了极点,便拿他来下油锅。看那些灶边,有的还铺着门板,这难道不是拿它们来当砧板?然而,对于这场“热闹”,张家坝上中下三寨人,不下一两千,却没有一个人敢于就近来观看,几个稍微胆大一些的,也只是远远地站在别处山头,以放牧作为借口,等待着一睹何家山将要发生的惨案。
被捆绑着的男人们里,只石维义的神态与别人稍有不同,他常常直起腰来四下里瞧,口里还不时地低骂:“算个**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为什么把这么多无辜人押了来?那张大少为什么又不来?他妈皮姓何的,真是瞎了眼睛。早知这样,老子当初就不该自投罗网。”他又看了看何老的墓碑,心里发狠道,“何老头,你也别得意,老子今天是死定了,到了阴曹地府,老子还要杀你十次百次,你等着。”原来,这石维义听到何奇江回来的消息后,便让石老二把自己捆了个结实,然后走到何家报到。那时候,他心里只想着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因此连累了家人。谁知先遣营根本不领他这份情,还是把他的妻儿、兄弟以及岳父一家老小,全部抓了来,他这才知道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带着家人远走高飞。
“哥,死就死吧,怕他个球。”跪在石维义身边的石老二倒是洒脱得很,反正自己老是要人服伺,活也活得腻了,如今这么多人一块死,他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哩。倒是侄儿未免太小,死得实在不该,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怕个**,只是死在这些小人手上,心里实在不服。他妈皮那姓张的臭婆娘,当初说是有事她出面,现在竟连鬼影都不见一个。倒是我们这些人该死,为什么总要相信他张家人讲的鬼话呢?”
兄弟俩正暗自低声说着,忽然“叭叭”两下,各自肩背都挨了一皮鞭,就听得一个当兵的骂道:“该死的杀人犯,事到如今还不老实,真是该杀!”骂毕,两人肩背又各挨了几皮鞭。
这样过了不久,正主儿终于登场了。何奇江全身披挂地来到父亲墓前,亲自燃了香纸之后,跪着高声而凄楚地说道:“爹,儿子今天来替您老人家报仇了!”说完,他站起身,面对着一干人众怒目而视,且半天不吐一个字,场面霎时紧张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两个小孩受不了这种气氛,“哇”地一下哭出了声,做母亲的立时轻哄着捂住了他们的嘴。
“明人不做暗事,我何奇江说话还没学会拐弯抹角,今天老实告诉大家,我这次回乡,是专为报仇来的,”见众人低垂着头,没什么反应,何奇江又说道,“我爹妈素来老老实实,不招谁,不惹谁,因婚后多年没有生养,还广做善事,吃斋念佛,直到他老人家35岁那年,终于感动了菩萨,有了我这棵独苗苗。一个能感动菩萨的老实人,如今竟被一些不明事理的人给杀了。又不是明目张胆的杀,而是暗杀。并且还想连我也一起端掉。你们自己说,这个仇我该不该报?”
“要杀要剐由得你,啰唆什么?”石老二因为腿脚不方便,跪在地上实在难受,心想反正是死路一条,何必受这活罪,于是出言顶撞起来。由于自己的顶撞,害得肩背又挨了两皮鞭。
何奇江喝住了鞭打他的人,高声说道:“石老二,我知道你是一条好汉,可好汉总该明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道理,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服气的?”
“哼,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侄儿杀了谁,他欠了谁的债?还有这么多的人,他们莫非都欠了你何家的债?你现在却要取这么多人的性命,这是什么道理?”一个明知自己要死而又不怕死的人,一旦有了说话的机会,总是不会让自己变成哑巴的。
听了他的反驳,何奇江怒道:“你侄儿没杀人欠债不该杀,那我老爹杀了谁?他欠了谁的债?而你大哥却把他杀了;当初我在学校读书,也没杀人欠债,而你大哥却要带着四个凶汉来杀我,这又是什么道理?”
面对何奇江的反问,石老二虽觉他说的不是道理,却又一时不知哪里不对,只好瞪着眼把头偏向一边,来个无声的反驳。
何奇江见石老二被自己驳得无话可说,再见其他人垂头丧气的模样,便自得地微微昂起了脑袋。正在这时,传令官急急地奔到他的跟前,结结巴巴的报告说:“报告团长,夫人她……她……”说着,抬手向后指了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