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没听习惯河滩急流所发出来的声响,也许是刚来茶洞心情特别兴奋,越素贞躺在床上整夜不曾睡熟。第二天早上未成天明,她就隐隐约约地听到远处传来了杨全的山歌声:“噢——噢噢,乡坤老财赛神仙,快快活活享天年,三妻四妾一房睡,哪知光棍沏夜寒。”一曲歌罢,想是歌者又在思索词儿,停了一会就再唱起来,只是声音来得更近了“噢——噢噢,有钱自古有神护,无钱到今无人顾,有钱床上睡得香,无钱早起忙工夫。”随着杨全歌声的响起,茶洞城渐渐从沉睡中醒来,商店旅馆开了大门,船夫排工喊起了号子,那些卖早点的走街窜巷地叫着:滤花豆腐新鲜鱼,油香泡粑油绞条。
越素贞起了床,走下楼来准备洗漱,见着杨全担着空水桶从火房走出,她便避在一边。这时,杨全见店中伙计在买滤花豆腐,就又唱了起来:“一颗豆子圆又圆,推成豆腐卖成钱,莫看豆腐婆娘生意小,小小生意赚大钱。”卖豆腐的妇人看来也是一个山歌好手,听了杨全的歌后,也冲他笑唱起来:“杨全癫子你莫嘲,你一身穿得滂臭臊,哪个背时婆娘嫁送你,天天和你滚稻草。”听了豆腐婆娘的歌后,杨全脸色突然变得灰白,嘴里反反复复地叨念着“背时婆娘”,担起水桶,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门。在他身后,是豆腐婆娘与店伙的嬉笑声。
“嘻嘻,大嫂,你也唱得太刮骨了。”店伙说。
“哼,这有什么,他是什么东西你不知道吗?得个如花似玉的婆娘却守不住,是个实实在在又癫又蠢的骚汉,无卵用的东西!同他这种人,难道还要讲什么情面?”
“店家,客店用的水,都由杨全供应吗?”越素贞上前插了话。
“呀!你看你看,覃老三,我说不是,你们让杨全这种邋遢人挑水吃,不把这么高贵的太太吓倒才怪!”得了菜钱的豆腐婆娘见越素贞发问,随口说了几句,便担着货担走出门去。
“大河就在脚下,我们哪会要这种人挑水。只是不要他挑又怎么成?那次我们故意不开店门,他先是把挑来的水从门槛外向里灌,后来干脆挑来大粪往门上浇。你看,这叫我们怎么做得成生意?后来,我们也只好让他来送水了。好在他也只是为了吃一顿饭,别的坏事是从来不干的,有时还能为店里干点别的杂活,比大老王总要强得多。”
“大老王是谁?”
“是这里的叫化头,他在场上讨东西时,你多多少少总得送他一些。不然,他放起血来,你也是莫想做得成生意的。”
“怎么放血?”
“拿刀划自己的脑门,把鲜血散在你所买的食物上——太太早上要吃的点什么?我们马上办。”
“啊,他们还没起来,等会儿再说吧。”越素贞见店伙要忙事情,也不多问,便去河边洗漱。
当大家起床洗漱完毕,店里早餐也备好,上桌的菜肴无非是麻辣鸡丁酸苗鱼,滤花豆腐鲜鱼汤。众人还没吃毕,陈健与蒋老成就来催促了,说是何夫人已坐车过河,到新街那边去等待了,要大家快些吃。见两人催得急,众人就放了碗筷,一起动身走向码头。他们刚来到码头,恰好渡船这时也正当靠岸。翠翠毕竟是孩子家,行动要快一些,就最先跳上船去。谁知,一只原就伏在渡船上没被大家注意的大黄狗,见着翠翠上了船,突然窜上前来,迎着她的两只脚就是一阵乱嗅,吓得翠翠急忙后退并惊呼起来。船上的老艄公见此情状,及时喝住了大黄狗,才使翠翠稳下身来。
“老蒋伯,你好啊!想不到来福已长这么大了,它不咬人吧?”陈健与艄公看来是熟人,一边上船一边与老人打招呼。
“好好好!是陈老总呀,我这来福是不咬人的,想是见着这小姑娘长得好看,这才同她亲近亲近。”艄公的活,引得一阵欢声笑浯。
大家上了渡船,见稍公虽是须发皆白,却满面红光,精神矍铄,不由地暗自称奇。老人拔篙向右岸一点,渡船就掉过头来,稳稳地向对岸淌去。撑得一篙后,老人又放下篙,横过桨,一边划来一边唱:“老汉今年八十三,无亲无故一身单,春夏秋冬四季渡,接引道众万万千。”
“老伯贵姓啊?”越素贞见他这么大年纪还在摆渡,先又没听清陈键对他的称谓,就随口问。
“这老伯同你家一样,都和委员长是一个姓。”陈键代答说。
“哈,想不到这小小渡船,竟载有5个天下第一姓的人。”沈崇文听了陈键的话后打趣地说。
“什么叫天下第一姓?”老艄公像是不解地向陈健发问。
陈健笑着回答他:“蒋委员长是当今天下第一人,蒋姓就是天下第一姓。如果百家姓重新排号,你老伯可是要排在前头了。”
“嗳,委员长是委员长,老艄公是老艄公,他‘蒋’他的,我‘蒋’我的,我们是‘蒋’(讲)不到一起的,又哪敢沾他的光呢?”
“蒋老伯,话可不能这么说,现在是新时代,许多过去讲不拢的事,现在都讲拢了。过去委员长要杀共产党,现在为了抗日,委员长和共产党又讲到一起来了;过去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现在怎么样?这位姓蒋的‘秀才’,和这位蒋的‘大兵’,不是讲到一起了吗?”沈崇文笑指蒋奉楠和蒋老成对老蒋伯说。
“你说的委员长和共产党什么的,他俩都没坐过我的船,我认不得他们。不过,这两个老弟倒是真的‘蒋’到一起了,算你先生说得有理,对岸草棚里有老酒,回头我请你喝两蛊。还有两个姓蒋的呢,是这两个小女娃?哈,这真是一只小渡船,五个蒋家人了,”老蒋伯说着,见船将靠岸,就又顺过桨去准备拔篙拦头,见蒋老成先于自己拿篙把船栏了下来,就又问,“你老弟也架过船?”
“我在家时,就是干这个的。”
“啊,那我们倒真的‘蒋’在一起了。”
大家下了船,听了老蒋伯的话后,就都笑了起来。越素贞也就从包中掏出一个铜板递给老人说:“老伯,给钱。”
“嗳,我们已是‘蒋’到了一起,怎么能收自家人的过河钱呢?拿回去,拿回去!”
“这——你老可是以此为生啊,怎能不收呢?”越素贞迟疑着。
“老蒋伯,她既是这位蒋先生的太太,却又是余耀子的远房姐姐,以后来茶洞,你老还得多多关照一些哩。”陈健见越素贞拿着铜钱迟疑不下,就一边对老人说话,一边示意她把钱收回去。
“是耀子的姐姐啊,那我就更不敢收你的船钱了。我那草棚的地基就是余家的,过去每月多少都得给他家捐些钱,后来耀子说我年纪大了,不让他老子再收我的钱物,说是把那点地方白送给我了,如今我若收了你的船费,岂不是要我把那点地方又退给你余家?姑娘就行行好,把钱拿回去。以后我这条船,不管早晚,你若要用,尽管拿去就是,那敢收钱呢?”
见老蒋伯态度这么恳切,越素贞收起铜板,感激地说:“那就多谢伯父了。”
“不谢,不谢!”
“哎,老伯,你这把年纪了,以后驾船定有许多不便,我看这河水还很平稳,不如把两岸立个桩,在河上牵根钢绳,然后把船用活套套在钢绳上,过来过去拉着钢绳走,这不比使篙弄桨方便得多?”沈崇文比划着两岸的地形,向老蒋伯建议说。
“这主意好倒是很好,只是我去哪儿弄钢绳呢?这可不是短短一截子能解决的事啊!”
“那好办,没有钢绳用竹绳,要多长都可以编织出来,以后我替你老编,”蒋老成听了沈崇文的建议后,自告奋勇地说。
“你不离开茶洞了?”
“长住了。”
“喂!老蒋伯,今天怎么这样啰唆,我们等不起了,对河还有很多人要过来呢!”已上船的客人见老蒋伯只顾与人说话,忘了开船,就不耐烦地喊起来。
“好,你们好走,回来再说。”老蒋伯上了船,拿篙将船点开,又向对岸划去。来福却立于船头,两眼望着登上石阶的翠翠,摆着尾巴不住地发出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