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都被那道银芒斩碎了，让这一瞬间延伸到无限长。
笛离离呆呆地望着族长自右肩斜拉至腹部的那道伤口，下一刻上半身就会与下半身分离，肠子与内脏哗啦啦地洒上一地。
他的大脑飞速地在运转，这一击横断了族长的身躯，也斩碎了他脑中的雾障。
记忆里那些原本寻常的画面此时都染上了不同的色彩，挑拣出来排成一列，从起点到终点，一个藏得异常隐晦的计划已经显而易见。
不用看那个落到族长身边的身影，答案其实一早就该被察觉。
时间再度流动，笛离离看到一蓬火苗从族长的伤口处冒了出来，仿佛新生的骨肉连接住断裂的躯体。
同一时刻，他也认出了那个罗盘，
凰翼掌炎，凝火续命，能做到这两点的宝灵器，搜遍两块大陆，也只找得到一个。
须弥佛门天龙八部圣器之一——【三界炎引迦楼罗】。
然而面对着这样的至宝，笛离离却有些退却了。
之前不管是桃将的断棍，还是嘹歌的紫狼蛛，都能让他升起贪念。但这块罗盘不一样，怀璧其罪，他那瘦弱的肩膀还担不起这么大的麻烦。
更何况，眼前就已经有个大麻烦在了。
这座孤岛的水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深，来时他竟然还天真地以为自己能随意戏弄这些与世隔绝的土著，现在看来，自己没被玩死就已经是运气了。
深吸了口气，笛离离悬空而起，漂浮到寨门之前。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自己的被动已经是板上钉钉，但即便再被动，有些事情还是能争取的。
他鼓起勇气，直视着桃岭那张远山般淡漠的脸，问出了自己的问题，“那些长老们，都死了？”
“都死了。”
“你答应桃将的要求，就是想找个机会把那些长老都聚起来？”
“有这个考虑。”
“桃鲁修行的荒诀，是你给三长老的？”
“没错。”
“他被控制，杀了三长老，变成这样，也是你在搞鬼？”
“算是。”
“那天……鹫凰降临的那天，你那么匆忙离开，并不是因为担心寨子吧。”
“不是。”
笛离离停顿了一下，伸手抓了抓自己的鼻翼，问出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你跟火形妖勾结了么？”
这个问题桃岭没有立刻回答，他甩了甩手中的匕首，洒下一片血珠，回头看了眼族长。
他没有急着去拿那块罗盘，也没有急着再补上两刀。
因为他很清楚，那两扇火翼不消散，谁也没办法触碰那个罗盘。同样的，火翼不消散，持有者也绝对不会死。
不过这也不过是回光返照了，火翼燃烧的是生命力跟寿元，并且一旦催动便会丧失身体的掌控权，到死为止也不过就是尊不能动的雕像而已。
他看着自己父亲那浑浊的双眼，咬肌动了动，却还是没说出些什么。
“人类……”
他念了一声，回过头去，答非所问，声音平静得几乎没有音调上的起伏。
“我想我们并没有争斗的理由。”
笛离离皱起眉头，这样的回答他始料未及。
“你……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来这的目的是什么，你想让泥猴族离开这座孤岛，在这一点上，我们并没有冲突。”
桃岭说的很真挚，目光中是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
可笛离离还是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能问得更为露骨一些。
“你愿意跟人类结盟？”
“至少我不打算跟人类为敌。”桃岭没有正面回答，但紧接着又跟了一句让笛离离心惊的话语。
“我的敌人是帝国。”
“帝国？”他没想到这事还能牵扯到帝国，思忖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如果你的敌人是帝国，那我们确实没有敌对的理由。”
桃岭也朝他点点头，绕过那两扇火翼走到族长身前，提高音量对着下方的众妖开口喊道。
“泥猴族还有长牙族的兄弟们，放下你们手中武器吧，现在已经不是相互斗争的时候了！”
他的声音穿透力十足，低沉的嗓音一旦响亮起来音质就像是巨大的号角，即使在如今这样混乱的战场上，也依旧能清晰地传进每一双耳朵里。
场面静了一静，许多原本没有抬头的泥猴族妖怪此时才发现了族长的异样，交头接耳一番，一个个都目瞪口呆。
而桃岭也在这时候接着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们在惊讶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可能觉得我疯了，也可能觉得我是个该杀的混账。但我要告诉你们，我之所以会这么做，之所以必须要这么做，恰恰是因为这个男人，他，才是真正的叛徒！”
他伸出手指着族长，像是指着某种邪恶的怪物。
“大家是否还记得，你们当初被告知我们必须要这样藏匿在沼泽中央生活是为了什么？为了安宁的生活，为了躲避外界连天的战火？呵，全是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那时候是不是觉得带领我们远离尘世的这些长老们是多么的高尚，多么的高瞻远瞩。如果不是他们，我们估计早已经死在了外面的战争了。即使不死，估计也没办法像现在这样好好地过活。”
桃岭一握拳，音调猛地上扬。
“但这些不过都是谎言，那些高尚的，高瞻远瞩的长老们，不过都是些帝国的逃犯，而我们，也都是帝国通缉的罪犯，是要被连坐处死的妖怪！”
下方的喧嚣声已经响亮了起来，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些不明白该如何反应。
但这还不过是个开始，桃岭在等他们酝酿好足够的情绪，说的话不用多，但必须得在适当的时候。
“你们是否还记得桃狱这个名字，还记得当初你们的父亲们当初离开沼泽的事？”
“你们可能一直都以为他们是受不了外面世界的诱惑才选择了抛妻弃子，一去不回。”
“但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是他们不愿意继续藏在这里当一辈子懦夫，他们选择离去，不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你们。”
“为了让你们在未来知道真相的时候，不会为了自己父亲当年的怯懦而感到羞愧。”
“他们是英雄，是真正的男人！”
“但这些叛徒呢，他们做了什么！为了让自己不被连累，竟然毁掉了那条与外界同行的道路。是他们斩断了你们父亲回家的道路，是他们让你们的母亲从此孤身一人，是他们让你们成了孤儿！”
讲到这，笛离离已经能明显看到那些泥猴族妖怪脸上的动摇，不由得在心底暗暗佩服。
寥寥几句话，就让战场上的气氛变了样，不说彻底扭转劣势，至少粉饰住了他弑父的恶行。
之所以能做到这地步，讲述的内容有足够的冲击力当然是主要的原因，但仅仅是会这样显然还不够。
他让自己成了一只领头羊。
激起这些少年的反抗心与叛逆心，再让他们认为自己与他们是同一阵营，一步一步把他们剥离他们原本的旧观念。
笛离离预想中的一切都提前被这家伙完成在了这里，泥猴族的这群羔羊早早便已经被预定成猎物，之前的不作为不过是时机未到。
如今时候到了，便该果断地大快朵颐。
他突然觉得有些讽刺，那群长老疑神疑鬼地防备了自己跟桃将这么久，却不知道最危险的对象从一开始就在他们身边。
他们把桃狱当作瘟神一样厌恶与贬低，到头来竟然自己造出了第二个“桃狱”。
而且比起上一个，这一个更为残酷，也更为危险。
下方的声响渐渐低了下去，桃岭正要继续，始终保持着沉默的族长却突然开了口。
“我一直以为你已经忘记那件事了。”
笛离离皱了皱眉，不解族长这时候打断领军的意义。他的声音不大，估计也就只有寨子大门上站着的几个妖怪能听到。
但桃岭还是停了下来，慢慢扭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苍老的父亲。
半晌后，他的表情突然间变得狰狞起来。
“你犯下最大的错，就是自以为大家都跟你们一样懦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