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录在本集中,这些创作时间跨度近二十年的作品在表现诗者与自我、他人、社会、时代乃至整个众神缺席的下滑的世界抗争同时,也明证了生命中所面临的一些料峭时刻,无可逃避的真实与渴求熟悉自身命运的唯一正当向往,不可抗拒。
诗歌的缘起,从体验到体证,从体证回到意识,意识回到词语的命名,这一燃烧过程,犹如精神的火焰转身,重新传递到外在现实,需要明鉴的时间不可避免预示了它的漫长之旅。二十世纪90年代以降,无难度、无深度、无终极视野关怀,类似词语分行排列的写字活动,不但使诗歌抒写本质被日趋混乱、陌生的口舌与嘈杂语音彻底隔绝,并在最后彻底丧失了诗歌经由语言,确立人之为人,测量自身维度存在之高与存在之重所必需亮出的另一种更深存在的根基。
这种根基的丧失,除了经济、政治和科学技术话语权力的全方面渗入,还暗示了诗歌的命名活动已经沦落为对一事物的现成称呼或现成术语的随意使用,渗透到词中是其所是的意义的澄明,由于召唤最初发生境域的召唤力的匮乏,被召唤者的内置形象完全无法出场活动,了然于心的对话和谈话被悬置在撤除了意义桥梁的深渊。
痛苦之神的缺席,宣布了大量诗歌出击活动的结局,都只能粘附、停留在日常经验,对现成知识体系的假想性领悟及智力构述、空洞乏味的“临床心理学”想象等一系列虚幻维度之上徘徊、挣扎:词语只能向自身体外大量繁殖、散逸其所能赐予的喧嚣、虚华与实用功能之全部,并在现成信息的有限流播中,夸大复制下现实浑黯不明的挺进能力。
永存的思维差异。克服了抽象与公共现象的谈话,更趋于思维与创造的本质。本质自身有更高的直觉意识,继续向前,进入螺旋顶端,它将支配螺旋完成物质运动的整个过程,抵达洞悉,回归寂灭与寂灭中再生的源头。太深的历史沉淀与后天观念,映照历代诗歌或远离诗歌之外的一切运动不是复古,就是复兴。非此即彼的思维断裂必然形成文化、文明史断代。历史发展被这诸多看似偶然特征凿造的主观缝隙所支配。
但,独立于文化、文学、思想或社会心理学价值范畴的诗及诗歌精神所召唤的,正是恢复这种断裂两端,人类失去自我的浩淼联系,恢复在分子与分子间,原子与原子间,肉体细胞与细胞间彼此隔阂的人之为人的个体反抗、怀疑及充满期待的忍耐精神,并以不懈的牺牲能力,震撼一个种族内心中可移动的大地和血液信仰的觉醒。摆脱及决断来自精神或世俗权利缔造者缔造的光辉,适应一切现存体制的秩序(比如现金、政治、技术)框架之下爬行的被动所要付出的种种努力,同时也桎梏和抑郁了一代又一代新青年人类啼血的青春、最初创世的疯狂梦想和激情。
除去对宇宙时空——潮汐代谢必要力量、节奏的承接,诗者自我还必须在更大敞开的内心空间,主动倾听并确立自身无限可能迸绽的缘发生机,抗衡肉体的植物特征外延而出的乡村、国家、星球乃至整个宇宙膨胀的体积所暗示的杀戮、侵略、占有和强暴。在心系一念的词语枝条之巅,清醒自持住孤独生存时刻对应的种种诱惑,获得最终修复愤怒与自我拯救的意志。
而诗者最初,作为一个隐匿者流放大地。他的预言及先知角色,要求他隐匿进与他所创造的语言的光芒遥相匹配的黑暗境域之中,这光芒只是如此发光,并不强烈闪耀,以至刺伤人的心智或肉眼。这黑暗也决非隐喻政治或社会势力,也不暗指人类钟表或自然时间中的某个时段,更不是光明完全缺失,影像莫辨的昏暗。相反,它拥有自身完全的纯洁和清澈,要求同样纯洁和清澈的诗者之心,一道守护住这源源不断产生光源的黑暗。
照亮世纪人类蒙昧心灵,诗歌的烛火,仍在夜空燃烧,召唤它蓝光的纯粹。一如存在如是存在,划过道性的天空,奔泻的语言,只为具有严肃及神圣心灵结构的少部分而存在。对一个词或词素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所展开的积极救护,捍卫它原初活力的精神之汁所浸染过的图像及意义的尊严,接替过那些在语言中经历为实存的先存者的心灵火炬,接替过他们中断的追问过程中散失的言说,即对不同维度的意识深处,真实遭遇到的更高存在者的莅位所做出的相应反映能力,仍是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者不懈诗写的基本信念与努力方向。
陶春
2010于内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