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二十年,京中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三月里的柳枝已抽了新芽,袅袅婷婷的随风摇摆着,略微长些的枝叶坠着腰身,沿河的一些甚至点到了水面上,偶尔的晃动荡起一片涟漪,惊起水面上栖着的鸟儿,扑棱棱飞上蓝天。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白云卷舒间,燕影忽隐忽现,静谧的地方有时还能听到黄鹂鸟儿的清脆鸣声,郊外的翠草长得郁郁葱葱,间杂着各色不知名的花。京中各户人家的女儿们坐着马车,带着丫鬟婆子,肆意地在花草上碾压过去,美之名曰,踏青。
吉庆坊的西北角上,靠近皇宫的武德门,有一座明显比别家都大的园子。要知道吉庆坊里是京官的府邸集中地,而奉安街上住着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员,鳞次栉比的园子在不超过祖制的底线内,放佛比着赛着似的,一家比一家弘大,园子里的春色也是一家比一家明妍,而这其中最大的一座里,正传来一阵杀猪般的叫喊声:
“哎呀,明珠,不用这么使劲拉,可以了可以了。”
女孩子特有的银铃般的声音俏生生地回答道:“哥哥,你这在辽城落下的寒腿的毛病,必须要用力按摩才有效,忍一忍吧。”少女穿着鹅黄色的长裙,银红的夹袄,眉目清秀,正狠命拉着少年身上的衣料,又压低了声音埋怨道,“你这发育的太快了,不使劲勒紧一点,容易被看出来。”
闵明瑾无奈的低头看了一眼,欲哭无泪的趴在闵明珠的绣床上,心中暗想,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外面明珠贴身的丫鬟晴儿敲了敲门,“大小姐,大公子,白鹭来了,说是找大公子有急事。”
闵明珠看了看闵明瑾还没拉到最紧的裹胸布,高声喊道:“等一会,告诉他,哥哥的腿疾还没按完呢,让他等着。”
明瑾听到妹妹的回答,刚刚燃起的一线希望被劈头泼了一盆冷水,还未及反驳,身上某处再次传来熟悉的痛感。
“啊啊啊啊啊啊!”
晴儿对这样的叫声已经习以为常,“小姐,可是,可是白鹭已经闯进栖霞阁了!”栖霞阁是闵明珠住的偏院,白鹭作为闵明瑾的侍卫兼小厮,按理是不能进入内院的,可是白鹭这个人从来不知什么是按理。听到晴儿已经“通报”,白鹭一伸手就推开了明珠的房门。
“哥哥,你能不能管管白鹭,我的房间也敢闯!回头让忠叔给栖霞阁也调几个高手来!”闵明珠气急败坏的说道。
闵明瑾已经穿好外衣,看到刚刚“欺负”过自己的妹妹生了气,她反倒隐隐感到了舒服,一边龇牙咧嘴的痛得吸气,一边发出“嗬嗬”的声音,“我又打不过他,他想去哪里,我也管不住。你也不用找忠叔费劲了,这里没有能打得过他的。”
晴儿看到白鹭闯了进来,赶紧跟在他身后,此时正一脸忐忑懊悔的躲在一角。白鹭一身白衣胜雪,如瀑的乌发挑出一绺挽了个髻,大部分散在肩头,身为侍卫却没有兵器,右手只拿着一管玉箫,身材颀长,星目剑眉,说不出的风流倜傥,一双桃花眼瞥向因他的出现而惶惶的晴儿,嘴角上扬,对着晴儿抱了抱拳。
“晴儿姐姐,千万不要生露儿的气,露儿确实是太着急了,你也知道,姚远说顾三公子找大公子有急事,我也是怕误了大公子的事嘛。别生气了好不好嘛,晴儿姐姐~~”
晴儿听着他柔美细腻的嗓音,看着白鹭如一汪潭水的媚眼和那双比自己还白嫩的双手,恨不得把他微微翘起的小指给掰下来,实在没办法回答他,她怕一张嘴就吐白鹭一身。
闵明珠也受不了哥哥身边这个贴身侍卫,捂着嘴说:“哥哥,小白找你有事,你快走吧。”说着赶忙让晴儿送客。
白鹭还在喋喋不休:“大小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身体有恙?哎呀,我知道了,女孩子有时候就是会莫名发脾气。大小姐我告诉你呀,女孩子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如果是那几天,一定不要碰凉水,更不要吹了风。。”闵明瑾一头黑线,扯着白鹭的衣角把他拽出了栖霞阁。
一出栖霞阁,白鹭肩膀一抖,衣角从闵明瑾牢牢紧握的手中轻飘飘的抽了出来,说道:“公子,姚远来了,在朝旭阁外面等着呢。姚远这个人我是真不喜欢啊,长得也太。那个了。他那小眼睛,看不出来是睁着还是闭着,矮塌的鼻梁我都怀疑能不能呼吸到空气,再说他那张脸,哎呀,公子啊,我都没法形容啊,看了这么多次,我就是习惯不了啊!”
闵明瑾默默感受着某处传来的紧绷感,觉得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历经千山万水才到了地方,真羡慕男人啊。回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白鹭,默默感叹,真是浪费他这货真价实的男儿身。
白鹭是靖国公副将白志远的小儿子,在辽城时,靖国公在战场上为了救白志远中了一箭,白志远虽保住一命,却丢了一臂,只能含恨解甲归田了,临走念其恩情,见幼子白鹭与靖国公大公子闵明瑾年纪相仿,便将他留下来做了闵大公子的贴身侍卫。
说是侍卫,不如说是一起长大的玩伴兄弟,两人一起学文习武,只是明瑾好文、喜欢钻研医术,而白鹭习武天赋颇高。同样的师傅,习了几年,闵明瑾仅能做到三五大汉不能近身,而白鹭已经能在江湖排的上号了。
这次靖国公奉命去南滇巡查,只带着次子闵明瑜,把长子闵明瑾和唯一的爱女闵明珠留在京城,特意把国公府的暗卫全都留了下来,又千叮咛万嘱咐把长子闵明瑾的安危交给了白鹭。
在白鹭的唠叨声中,二人来到了朝旭阁,这是闵明瑾的住处。闵明瑾从连接着后院的角门进到书房里,让白鹭去请姚远,白鹭出去的时候,闵明瑾突然觉得有点不习惯这份难得的安静,她摇了摇头,赶紧把这种不靠谱的思维甩出去,世界,还是安静点好。
姚远进来,不同于往常和白鹭互相抵损的嬉皮笑脸,带着几分肃穆向闵明瑾请了安,闵明瑾看着姚远一张一合的嘴唇,想起刚才白鹭对他的评价,确实有点。惨不忍睹。闵明瑾被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看来是白鹭跟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太长了,自己有些被他带到沟里去了。
姚远是京城捕快,顶头上司是闵明瑾的至交好友顾安临。顾安临是西京捕头,在这随便一个牌坊掉下来砸死十个人,有六个是京官,两个是进京述职的外省官员的京城,实在是微不足道,可是他家中行三,长兄顾安达是三品左城卫,二哥是三品都尉顾安道,四弟顾安迅任四品龙禁尉副统领,而他们的父亲,是鸿胪寺卿顾镇平。
他的兄弟们走的都是荫恩的道路,而他这个捕头,是从捕快自己升上来的,家里不说对他不管不问,也差不多了,只因他那三个哥哥都是沈氏嫡出的儿子,而他却是家里姨娘生下来的庶子。
顾安临和闵明瑾相识的很偶然,十一年前靖国公在辽城扫平匈奴,回京述职,圣上命定王率领文武百官在武德门迎接,晚上在清平殿设宴请三品以上官员携妻眷共饮,靖国公府和顾府都在奉安街上,顾府的轿子到靖国公府门前时,正巧靖国公携带娇妻和二子一女出门,眼看着顾家的轿子里一个小小男孩被推了下来,顿时头破血流,昏了过去,而顾家仅留下了一个婆子,其他人扬长而去。
闵明瑾当时刚接触医术,到处卖弄,看到这个送上门的病人,当即软磨硬泡地让下人把这个男孩抬进府里,这只小白鼠就是顾安临,亏得她那瞎猫撞上死耗子的两把刷子,竟然真的把人救了回来,两人真可以说是过命的发小,只是每次明瑾问是谁推他下轿,顾安临总是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
听到顾安临已经在璇玑堂等着她了,她赶紧吩咐备马车。璇玑堂是她以私人的名义在德仁坊福瑞街上开的药房,不在宫里当值的时候,她偶尔在璇玑堂坐诊,为一些百姓治治病,百姓们都夸璇玑堂的闵大夫脉息好,药材真,却不知道为她们诊脉配药的是当今皇后御用的太医闵明瑾。
赶到璇玑堂的时候,顾安临已在内室里焚了香,摆上了一盘棋,正坐在棋盘的一边,手里掐着一枚黑子,另一只手托着腮,一副深思不属的样子。白鹭跟在闵明瑾的身后,看见顾安临的第一眼,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闵明瑾狠狠地踩了他一脚,又剜了他一眼,连推再搡地撵他出去,低声威胁道,“你敢说一个字,我立马把你撵回老家!”
白鹭一边被推出去,一边还嚷道,“公子,你跟顾公子交好,赶紧给他配副药。”后半句话被闵明瑾的威胁憋回了嗓子里。
等闵明瑾关上门,白鹭一眼看到廊上的姚远,轻蔑的说道:“真是什么下属跟什么主子,你看你这一脸的坑坑洼洼,你主子脸上也起了那些痘子!将来变成了麻子更配不上小姐了!”
姚远的脸抽了抽,顾大人的面容虽不能说貌比潘安,但是也是中上之姿啊,不过是最近家里出事上火长了两枚痘子,怎么就“那些”了?怎么就“麻子”了?
“怪道你家公子秀秀气气的,原来都是你这娘炮下属的缘故!”
白鹭被姚远的呛白气得胸口发闷,“你想比划比划?几天没见,我看你是皮子紧了!”姚远也不示弱,“好啊,我也正想活动活动筋骨呢。”说着二人跳入天井,果真动起武八超来。
这边顾安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闵明瑾把白鹭撵了出去,关上门进来,问道:“小白怎么了?我看他好似有话要说。”
“他能有什么话?我猜他上辈子是个哑巴,所以阎王爷补偿他这辈子一天到晚在说话。”
顾安临轻轻笑了笑,牵动了脸上冒火的痘子,微微的疼了一下。他旋即明白了白鹭临走那怜悯又厌恶的眼光,肯定是因为自己“破了相”的缘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