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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 修罗门

当双脚重新站到天然而芬芳的泥土之上,当单调的纯白被缤纷的色彩所取代,当鼻端飘来热腾腾的烟火气,碧落不禁张开双臂,轻闭双眼,陶醉地深呼吸。

呼,回家的感觉真好。

秋末冬初的东来国,天高云淡,风柔气爽,城门外的小摊贩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热热闹闹地在空气中回旋,红彤彤的苹果,黄灿灿的梨,甜滋滋的甘蔗,酸溜溜的山楂,各种果香氤氲,与夕阳的余晖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活色生香的晚市图。

碧落穿梭其间,不一会儿功夫就变成了水果树,手里拿着葡萄,胳肢窝里夹着甘蔗,袖子里兜着梨,嘴里含着苹,踢着腿指向另一边的桔。

相较于碧落的轻松惬意,蒲皇瑜和隐则面色凝重,盯着城门,一动不动。

云北门内外,进城出城的人流井然有序,表面看来一切正常,实际却隐藏着巨大的不安。

城门上布下的结界似一层透明的弹性膜,来往的人流似无数钉子般钻进膜中,拉扯着膜往前走,无限延伸的膜到达弹力的极限后,膜破人过,撕裂的痛苦引起膜的剧烈颤抖和抽搐,城门上空回荡起低哑的呻吟,一声欲止,一声又起,不忍侧耳细闻。

望着城门上空,蒲皇瑜握着拳,指甲嵌进肉中也丝毫觉不出痛意,紧咬的下颌肌肉紧绷,半眯的眼中波动着痛惜、愤怒的微澜。

隐站在他身侧,叹了口气:“真不敢想象燕子破这五年来遭的是什么罪。”

蒲皇瑜的指甲更深地嵌进肉中,他曾遭受的剥魂罪已是痛到无以复加难以言说,原以为那种痛已是人能承受的极限,没想到子破承受的痛苦根本是他无法企及难以想象。

该死的!

当碧落披挂着各式水果艰难地走回他们面前时,蒲皇瑜缓下脸上僵硬的表情,低下眼帘掩住眸中的冷洌,拿下她口中含着的苹果,就着她咬过的痕迹再咬出一排牙印,再扬起眼时,眼中已是一派云淡风轻。

碧落将他的变化都纳入眼中,对他在她面前隐藏情绪而不满地噘噘嘴,随后卸下身上的水果,夺过他手中的苹果咬一口再塞回他嘴中,一边“嘎吱嘎吱”嚼一边含糊不清地抗议:“黄花鱼,你这样子不公平哦,我把自己的美丑善恶都暴露在你眼皮底下,你却只将你的美好秀给我看,想让我自卑也别用这种办法,告诉你,无论你是阴险狡猾还是钟灵毓秀,无论你是呆笨愚蠢还是俊美无俦,在我眼里都是无可取代。所以,请将你立体地呈现给我,别想用一个简单的平面来糊弄我,我很不好骗的。”

蒲皇瑜把苹果塞回她口中,避开她亮晶晶的眼睛,将脸偏向一边:“连我自己都不喜欢我的其他面,你怎么会喜欢。”

“那可不一定,我是怪胎我是腹黑控啊,我对阴暗之人特有好感。”碧落笑眯眯地嚼着苹果站到他正前方,摇头晃脑地打量他:“啧,没想到皇上也有自卑的时候,隐哥哥,我是不是眼花了?好嘛,等进了城,我一概坐视不理,尽情欣赏你的阴暗表演,帮你找回失落的自信,我做出这么大的让步,你是不是该展颜一笑报答我的大恩大德?”

蒲皇瑜看着她夸张的期待表情,温文一笑:“你呀,总是有化沉重为轻浮的力量。”

碧落立马叉腰作泼妇状:“喂,黄花鱼,你说谁轻浮?你再说一次,小心我扁你哦!”

某人无辜地眨眨眼:“我夸你有轻盈飘浮的神仙气质,这样也不行?”

“哼,算你转弯转得快。喂,隐,你那是什么表情,没见过打情骂俏?表情这么低级,小心我扁你哦!”

“喂,坟妹妹,你说清楚,谁低级了!”

“你呀,低调的高级,嘿嘿嘿嘿嘿。”

笑着笑着,碧落敛了声,张着嘴指着城门方向,迟疑地问:“我是不是眼花了?那个,那个,是恶魔还是什么?”

随着她手指的方向,他们看到城门上的膜似凝聚起所有灵魂的力量向上挣扎着想要逃离结界的桎梏,可是即使它力量用磬,结界还是将它牢牢粘附在城门上寸步不离。膜在空中拉伸开来,在透明的战栗中,一张因痛苦而狰狞的面孔慢慢显现出来,那种绝望无助和对解脱的极度渴望,深深震撼着在场三人。

碧落恨恨地跺脚:“该死的,捕风捉影,青离!”

隐抬手给她一爆栗:“笨,这叫修罗门,比捕风捉影还厉害,你别轻举妄动。”

“修罗门?那修罗门内岂不成了修罗场?”

碧落说完,看到两个大男人脸上的紧绷和凝重,这才意识到事情似乎很大条。

她捏着手中的苹果和梨,看着身边的叫卖小贩,产生瞬间的迷茫。

难不成这些真切的甜美全是虚幻的假象?

修罗门内是否当真如她所视频的那般歌舞升平国泰民安?

被缚在修罗门上的灵魂,一旦离开修罗门,灵魂碎片就会散落成尘,再难获得一线生机。唯有青离死,才能换得子破的生?

那样的青离,那样的阴暗,若是死去,故事岂不失了精彩?有时候,死,很容易,而活着,却是那么难。生于黑暗的人,从没享受过光明的快乐,若是草草结束了短暂的一生,这一生岂不充满了遗憾和不圆满?这世上确实有一种人,是只为了一个人而生而死,其他人在他眼中都不过是拿来一用的陪葬品。可是,即使他是那样的腹黑,她却还是有妇人之仁。真是见鬼的妇人之仁。

在碧落胡思乱想间,蒲皇瑜一个纵跃,似脚踩祥云的仙祗般衣袂翩然地飞升至城楼之巅,转眼失了踪影。

片刻之后,从城楼上奔下一队卫兵,挡在了进城门口。

为首之人在门口的城墙上张贴通告,并朗声宣读:“即日起云北门暂停开放,进城者请移至东来门通行……”

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阻止更多的人从膜里穿梭,减轻子破的痛苦。

只是,东来门,是否也变成了修罗门?

当隐和碧落绕着城墙转一圈后发现,东来门、西望门和云南门上都粘附着游魂散魄,在人们的进出中,这些魂灵不断发出凄厉的哀鸣,并在城门上空滋生出薄雾般弥漫开来的怨气。

当碧落的身体与东来门上的怨灵膜接触时,她体内的灵气似被怨灵吸食,一个怨灵的吸食让更多的怨灵加入进来,等到碧落出了膜,回头一望,东来门上的怨灵在一瞬间由一团团飘忽的雾气变成了一张张五官清晰的面孔,那些面孔拉扯着膜想要靠近碧落,眼角眉梢都写满了热切和激狂。

等候在东来门内的蒲皇瑜看到隐搀着脸色煞白的碧落东摇西晃地走进来,脸上顿时变色,一个箭步向前,接过已近昏迷的碧落,眉头紧蹙。

片刻功夫之前,她还脸色红润,笑语嫣然,怎么转眼间就虚弱到如此地步?

“落落?隐?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脸色同样不太好看的隐扶着他喘了口气,艰难地开口:“伤了灵气,过一会儿就好。”

碧落软软地偎在蒲皇瑜怀里,想要开口,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动了动眼皮,终是连眼睛也没睁开就陷入了昏迷。

当碧落重新醒转,看到头顶的华丽床幔以及床边撑着脸颊打盹的掠影,不禁苦笑。

没想到,再次入住云青宫竟然又是拖着一条病躯,这里难不成是她的专属疗养院?

“咦,娘娘,你醒了?”

迎上掠影睡眼矇眬又欣喜若狂的眼神,碧落笑道:“是啊,再睡就要变成猪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掠影扶她倚靠在床头,应道:“三更天刚过。娘娘这一觉足足睡了十个时辰,皇上来了好几趟了,我这就找人通知皇上。”

十个时辰?

那些怨灵的杀伤力还真是强呢!

“这么晚了,让他好好歇息。掠影,你也去歇着吧,有事我会叫你。”

掠影连连摆头:“不行,皇上说了,你一醒来,就要立刻通知他,我要寸步不离跟着你。皇上好凶哦,我可不敢违逆他。”

说话间,掠影拉了拉床上系着的红线绳,绳上的响铃一路丁当响到御书房,通知那里久未成眠的皇上。

“凶?谁惹他生气了?”

她见过的他最凶的一次,就是她擅自扔飞他独自和青离对阵的那一次。这一回,不会又是在生她的气吧?

掠影吐吐舌头:“不知道,我还从没见皇上这么凶过,那样子好吓人。”

她说的是皇上还是王爷?印象中,只有王爷才是一副凶巴巴要吃人的鬼样儿,她的黄花鱼才不会。

很快,门外响起侍卫“叩见皇上”的问候,掠影连忙冲到门边,不及站稳,门已被推开,进来的正是蒲皇瑜。

呜,还是穿着祥云袍的样子最帅哇!

进了门,蒲皇瑜放慢脚步,先是挥手令掠影准备宵夜,然后迎着碧落波光流转的大眼,站到她面前。

碧落仰着头,细细捕捉他脸上的“凶”兆,饶是她脖子仰得微酸,眼中所见仍是他的温柔。

“落落,你睡傻了吗?”

明明感觉到他澎湃的激情,他却偏偏压抑到极限只挤出这么一句傻话。

碧落装出一副痴呆相,两眼无神地愣愣看向他,问:“你是谁?”

听到这个问句,蒲皇瑜似遭了电击般浑身一震,抚在她额头的手不知所措地缩了回去。他盯着那双曾活灵活现而今木木傻傻的大眼,忧虑,哀伤、怜惜、心痛以及其他各种难以言说的情绪齐齐袭上心头,眼中竟然有了湿意。

他别开脸,自言自语般低喃:“我还以为我已深深烙在你心里,就算你忘了全世界也不会忘了我,看来,我是高估了自己的分量,也许在你心里,我一直都是无足轻重,所以,你才会这么轻易就剔除了关于我的记忆。”

看到他侧脸上抽搐的筋脉,以及眼角闪烁的波光,碧落心里酸酸胀胀,后悔不迭。

傻瓜,傻瓜,她干吗要试探他惹他伤心,害他伤心就是害自己伤心,她真是自虐狂!

傻瓜,傻瓜,他干吗这么轻易就上了当,她还示爱得不够明显吗,他竟然对她没信心!

“猪!”

随着一声响亮的怒骂,蒲皇瑜转过头。

碧落气鼓鼓地瞪着他,眼中怒焰狂炙,再爆一声:“猪!”

这一声“猪”终于让蒲皇瑜恢复了清明的头脑,他咬牙切齿,举着青筋暴涨的双手勒住她细小的脖子,碧落不示弱地瞪着他继续连声骂“猪猪猪猪猪”。

“死丫头,你这个小怪物,今天不教训教训你,你就不知道欺君是什么后果!”

呜,如果欺君的后果是被咬得唇焦舌裂,她还真担心这个秘密被别的女人知道后会不会随便乱用。

她真自虐哇,老爱将温柔的他刺激成鸭霸恶男,难不成真应了那句“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名言?呜,她真是越来越女人了。

“落落,你能不能一心一意地受罚,这样三心二意,完全没有诚意。”

看他一本正经摆出教条脸,碧落往床里挪挪,拍拍腾出的床位,嬉皮笑脸:“姑娘我今晚愿以身相许表达我最高的诚意,来吧,本姑娘臀大腰圆,绝对能让大王一夜贪欢误了早朝。”

蒲皇瑜瞪着她,咬牙切齿:“死丫头,一点诚意也没有!”

“好嘛好嘛,上来歇一小会儿,我不该选在你忙翻天的时候色诱你。看看你,累得两眼乌青面皮憔悴,丑歪歪的样子,哪里还有白龙马气质。乖,躺下,眯一会儿,半个时辰也好,时间到了,我叫醒你。”

久未沾枕的身子在贴上温暖柔软的被褥时,立刻似干涸的土地迎来了一场及时雨,焦躁被浇熄,不安被冲走,剩下的是静谧的放松和安定的睡眠。

“落落,半个时辰后唤醒我。”

听到他含糊不清睡意浓重的咕哝,碧落随口应,掖好被角,悄无声息地下了床。

要她束手高阁坐视不理,她真做不到。尤其是看他如此辛苦,她怎么能袖手旁观。这冗长的事件,也该到了说结束的时候。

天心院内,烛光摇曳,无人睡眠。

“师父,王爷的那一缕香魂真寻不回来了?”

“臭小子,师父我不正在想办法吗?别烦我!”

“师父,既然青离的法术习自你们水家,你作为水家的正统传人,怎么会打不赢他?”

“闭嘴,谁说我打不赢他,我是不屑于战斗!”

隐正想回嘴,忽然转向窗户的方向,低喝一声:“谁?!”

水仙捋捋胡子,白他一眼:“难怪你在北逐国不济,连你家坟妹妹都认不出来。”

隐拉开门,站在门外的碧落一身劲装,似一名奔赴战场的勇士般英姿飒爽斗志昂扬。

“坟妹妹,半夜三更,你打算去哪儿?你家鱼怎么放心你出来?”

碧落推开他,直走到水仙跟前,抬脚踩在水仙所坐的木凳上,似痞子一般用拇指顶顶鼻子,抖着腿逼向水仙:“亲爱的,你玩够了没有?”

水仙鼓着眼,一脸无辜:“碧落,你在说什么胡话,我怎么听不懂?”

“你还装!”

碧落将凶狠的脸更近地逼向水仙,水仙后背紧贴着椅背,将脖子往后仰,嘴里叫:“停,停!”

只见碧落抬手一扬,水仙的面皮连同头发胡子就被生生扯了下来。

隐吃惊地看着碧落手里摇来晃去的人皮面具银白发须,难以置信地“啊”一声,当他拉开碧落,他看到一张神色慌乱的娃娃脸。

“你是谁?”

听到他的质问,娃娃脸男人面带赧色,讪讪地翻个白眼,骂:“臭小子,这么快就不认识师父了,难怪打不赢青离。”

碧落把手中的人皮面具砸到他脸上,骂:“那是你偏心,同样是你徒弟,你怎么就做不到手心手背全是肉!”

一头雾水的隐愣愣地问:“坟妹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哼,问你师父,他最清楚。”

隐仍不敢相信,手指着娃娃脸男人,叫:“他真是水仙?”

娃娃脸男人从椅上站起来,挥开他的手指,叉着腰叫:“臭小子,没礼貌,目无尊长,什么水仙水仙,师父我叫水连城,有名有姓,气势磅礴,不要再给我取那种临水照花的自恋狂外号!哼,臭小子,教你这么久,你都没发现为师的本尊,说出去师父可是脸面无光,还是我们碧落冰雪聪明举世无敌天下无双,赞!”

碧落一脚把他踹回椅中,冲隐道:“隐哥哥,这臭小子对自己的长相没信心,所以装出一副老态龙钟样倚老卖老,现在脱了马甲,我允许你暴扁他一顿,看他以后还敢骗人。”

以前他一副仙风道骨样,隐确实不由自主心存敬畏,可现如今,看他顶着一张笑容无辜的娃娃脸,他还真有点手痒想扁人。

在他跃跃欲试身手时,水仙忙板起娃娃脸叫:“停!你们不要闹了,你们不想给皇上分忧,不想救王爷,不想救子破和风信了?!”

碧落毫不客气地再踹一脚:“哼,你还有脸说!水月可是你亲侄女,你连她的姻缘都想破坏,你是不是人哪!”

娃娃脸一脸委屈:“能怪我吗?那都是命中劫数,我若是插了手,他们暂时得以避难,只怕以后会遇到更大的劫数,我可不想造孽。”

“少来!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只有你这个爱胡乱穿越时空乱点鸳鸯谱的家伙最清楚。哼,下一次该让你这个小老头儿尝尝****滋味!”

看到碧落脸上有点狡诈又有点狰狞的奸笑,水仙只觉后脊梁一阵冰凉,他立刻瞬间移步想要逃之夭夭,可是凭他的道高一尺,还是敌不过碧落的魔高一丈。

“哼,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我奉劝你一句,别瞎子点灯白费蜡,你跑到哪儿我都能找到你,不信你就试试。”

水仙抬起的脚落了回去,悻悻地捏着面具,念念有词:“都怪这张脸,没有一点权威性,还是人老了德高望重备受推崇,为什么,我这张脸就是长不大,恨!”

隐摸着下巴,细细打量师父那张细皮嫩肉的娃娃脸:“你到底几岁?”

水仙“啪”一声拍向他脑门:“臭小子,别以为师父我脱了马甲就不是你师父,师父我年方一百二,正处在花季少男的妙龄时代,你小子要尊老爱幼……”

碧落打断他:“臭老头儿,少在那儿厚脸皮,还不从实招来,你到底还想袖手旁观到何时?”

水仙习惯性地想捋胡子,手摸了上去才知道胡子早被卸下,只好白一眼碧落,摇头晃脑卖起了关子:“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也。”

“曰你个老人头!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无法预知吗?”

水仙摇摇头,一副莫测高深状:“碧落,你以为你预知的未来就会一成不变?你的每一步参与都可能改变未来,所以,你还是少用你的预知能力为好,否则,还不知道事情会失控成什么样。”

碧落一听,双手叉腰,杀气腾腾地欺近水仙:“臭老头,别想把事情都赖到我头上,你才是罪魁祸首。如果不是你把青禾带到这里,让她陷入三角恋命丧黄泉,如果不是你让藤若渊穿越到五百年前,如果不是你收青离为徒教他法术,他们又怎能来到这里,他们不来这里,燕子破、信哥哥和王爷又怎会遭受剥魂之苦?这一切,全都是你这个始作俑者惹的祸,你弄下的乱摊子,拜托你收拾干净,别想赖给我和隐哥哥,告诉你,没门!”

随着碧落的质问,水仙的脖子越缩越紧,待缩无可缩时,他豁出去地梗直着脖子嚷:“不识好歹的小东西,为了你,老夫可是费了不少功夫,现在你变强了,就不把老夫放在眼里了?!早知老夫用心良苦却换来此等下场,老夫不如啥也不管早早升仙!哼,老夫去也。”

这一回,水仙没有瞬间移步,而是凭空消失。

空气中传来他得意的笑声:“幸好为师留了一手,哼,臭丫头臭小子,烂摊子留给你们练练手,师父我闭关去也。嘿嘿,命中注定,与我何干,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臭老头,你别得意,等我揪到你,我不折磨你个数九寒天我就不叫碧落!”

“臭丫头,有本事,你先抓到我再说,你慢慢玩儿,拜先——”

“臭老头臭老头臭老头臭老头……”

碧落连连跺脚,想紧随其后来一场宇宙大追缉,可眼下有些事迫在眉睫,她只得恨恨地在心里记下这笔账,来日定让臭老头尝尝苦头。

“落落,你不及时唤醒我,却到这里练跺脚功,我是不是越来越震不住你了?”

听到这熟悉的呼唤以及温柔又带着寒气的声音,碧落的脚缓缓落回地面,转过身,望向倚在门口一脸倦色的蒲皇瑜。

自他启用血魄时始,他的身子就一直虚弱,前两天又被青离施行了剥魂术,在天罗网中受尽折磨,原以为回了京城可以静心调养,哪知道这里如他所料般蕴藏着更大的危机。这阵子发生这么多事,他都撑着虚弱的身子装作没事人,尽管她努力想要分担他的忧虑分散他的忧心,可是,到底什么时候他才能好好睡个安稳觉好好把身子调理好?

碧落心疼地走近他,搂住他的腰,连这腰的尺寸也清减了不少,她能看见能触摸的都是表面,那内里呢?他的身体有何不适,是不是还残留着剥魂的后遗症,她却根本不得而知,也无从分担,他该死的总是在她面前掩饰自己的疼痛和情绪,他知不知道,他越是这样,她越是心疼?阴险的家伙,故意如此来确定她的爱心吗?

“落落,你勒得我喘不过气了?”

感觉到他脚下一浮身形晃了晃,碧落忙小心翼翼扶稳他,轻轻揽着他的腰,让他倚在她身上。

“鱼,天色还早,我陪你再回去眯一会儿。”

“不用,我休息好了。隐,查到青离的落脚点没?”

隐搬来椅子,示意碧落扶他坐下,口中答道:“查到了,在肖臣相家。”

“肖臣相?”

是了,肖臣相的夫人是菖玄萌同父异母的妹妹。大雾迷城的前一天,碧落在不摸吧曾见到肖夫人,那是个偏爱青色的青衣女子,和笑笑关系亲密,眉眼间有几分相似。

呵,该来的,终归是要来了呵。

碧落望向隐,隐点点头,苦笑:“是,笑笑终于出手了。”

蒲皇瑜阖着眼,思索片刻:“看来,青离操纵了这边的一切,她们还不知道在北逐国发生了什么事。”

隐点点头:“是。文武大臣的家眷都被他们挟制成了人质,再加上子破、风信和王爷的魂魄也在他们手中,所以我们现在很被动。”

蒲皇瑜揉揉太阳穴,眉头紧蹙。原以为大哥的血魄乃万无一失,不曾想一回到京城就得知大哥的一魂遗失,那缕遗失的夜来香花魂下落不明不知所终,没了那一缕母系香魂,大哥这一回怕是凶多吉少。想到强势剽悍的大哥脸色苍白了无生机地躺在床上,而他这位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人却找不出解救办法,一想及此,他就心上压了座大山,片刻也轻松不得。

碧落揉着他的太阳穴,轻声道:“我有办法。”

闻听此言,蒲皇瑜眯起眼,阻止道:“你的办法,肯定不是什么好办法。”

碧落嫣然一笑,拍拍胸脯保证道:“绝对是好办法,简单又高效,不试一试,你是体会不出它的高明之处。”

她越是说得轻松,他越是感到不安。

他断然拒绝:“不必体会,我另想办法。”

真是固执!她敢保证,他能想出的办法,也绝对是她不会接受的办法。

碧落还想说什么,看到他不容再说的凌厉眼神,她只好咽下所有的说服之辞决定暗自行动。

只是,想要暗自行动,根本是痴人说梦。他对她的心思早已了如指掌,为防她孤身涉险,他采取了紧迫盯人的战术,一刻也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就连大小便,他也不避嫌地紧随身侧,碧落除了后悔自己嘴快说出了“我有办法”外,只能无语抗议。但是,在蒲皇瑜看来,与她的安全相比,这点抗议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天色大白,明日高悬,夕阳西下,月上柳梢,当室内又燃起高高的红烛,碧落长长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瞟向那个一直在沙盘上摆弄结界阵法的皇上。

“黄花鱼,我想去看看莫姐姐。这回晴大哥为了保护王爷身受重伤,于情于理,我都该去安慰安慰莫姐姐。”

蒲皇瑜头也不抬:“我昨天刚去看过,他需要静养,不宜打扰,等他痊愈,你再探视也不迟。”

“探病探病,病都好了还探什么。人家好闷,你不和我说话,我找莫姐姐聊聊也不行?”

“莫姑娘一心一意照顾晴,你何必去打扰人家的二人世界。落落,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不希望你有一丁点闪失。”

说这话时,他终于从沙盘中抬起头,望向她时,眼若深潭,迫力十足,那眼神似在警告她,若是她敢让自己出现闪失,她会被修理得很惨很惨。

碧落嘟着嘴,磨蹭到他身边,取走他手中的石块:“黄花鱼,你看看你,眼窝深陷,皮糙肉薄,拜托你躺下休息一会好不好?你这样消瘦憔悴下去,我会心疼的。”

蒲皇瑜不为所动,重新取回石块,继续琢磨破结界之法:“落落,我不会这么轻易就倒下,我也不会再上你的当,你这个小骗子,别想趁我睡着偷跑出去。”

碧落心虚地绞绞手指,嗫嚅道:“我才没有,我是关心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淡淡的声音应一声“是吗”,继续摆弄石块。

呜,好想身随心动逃离监控哦,只是那样做的后果肯定很恐怖,所以她只敢想不敢做。

她窝在蒲皇瑜身边,无聊地用手指绞着他的腰带,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青离那小子怎么还没动静,她都等得不耐烦了。

正这样想着,屋外突然传来纷至沓来的脚步声,蒲皇瑜和碧落对视一眼,起身拉开门,碧落忙紧跟其后走了出去。

迎面而来的从良神色严峻:“皇上,云北门出事了。青离押着人质说要血洗京城,文武大臣们都奔了过去,隐神官担心他一人无法控制局面,特命臣前来请驾。”

蒲皇瑜面色一凛:“走!”

当眼角瞥到碧落整装待发的急切,他大手一揽将她固定在身侧,约法三章:“跟我去,可以,条件有三。一,与我寸步不离。二,远离危险人事。三,一切行动听我指挥。”

碧落举手指天信誓旦旦:“我以我的生命起誓。”

“落落,这一回青离是孤注一掷,你一定要乖乖听我的话,不得擅作主张,听到没有!”

蒲皇瑜不放心地再叮嘱一句,可是尽管她保证再三,他还是不放心,可若把她单独留在宫里,他更不放心,希望这一回她真如她所言般老老实实不耍花样。

月黑风高之夜,云北门却亮如白昼,喧嚣异常。

城楼上站着青离,青衣银发蓝眸,冷冷地俯瞰城楼下的人群,嘴角含着讥诮的浅笑,肃杀之气隐忍待发。

沿着城楼站了一排女人,发丝凌乱,面色惊惶,对生的不舍和对死的恐惧早就让她们忘了出身的高贵,呜呜咽咽的哭声在风中飘散开来,就似一群待宰羔羊在垂死前的最后挣扎。

楼下的文臣武将们何曾见过自己的如花美眷如此狼狈可怜,他们唤着娇妻美妾的名字,却不敢轻举妄动伤了卿卿性命。

有人叫嚣:“你这个北逐国妖人,对付手无寸铁的娘们儿算什么好汉?有种下来和爷们儿单挑!”

青离冷冷地扫一眼叫嚣之人,冷哼一声。

谁也没看到他出手,却见那个叫嚣之人捂着流血汩汩的脖子倒了下去,人群里爆出一片尖叫,待接触到青离扫过来的冰冷眼神,尖叫之人忙以手掩口将声音堵回喉咙。

当蒲皇瑜和碧落到达时,云北门正陷入死寂的安静中,天上开始稀稀拉拉地飘雨滴,人群却一动不动,谁也不敢当惊扰这种诡异安静的第一人。

当有人低声叩见皇上时,人群忽啦啦跪下一片,众人似迎来了救星一般热泪盈眶。

“皇上,臣的妻妾都在那妖人手里……”

“皇上,臣的妻子身怀六甲,她支撑不了多久啊……”

蒲皇瑜冷着脸,挥手阻止了众人的哭诉,平声道:“朕都知道,不必多言。”

碧落仰头看向城楼,城楼下方的城墙上竟然也覆上了一层膜,膜上的怨灵面孔竟是东来门所见的面孔,那些相互嘶咬的面孔发现碧落后,停止争斗,不约而同冲她张开獠牙,兴奋地鼓躁不安。

蒲皇瑜发现异常,挡在碧落身前,低声叮嘱:“落落,没我命令,不准靠近城墙一步,听到没有!”

碧落应:“是,陛下。”

青离冷笑一声,清冷的声音从城楼飘散而下:“原来,你才是真正的皇帝,早知如此,当日在北逐国我就该使出十成力置你于死地。”

蒲皇瑜淡淡地回应:“青离,你这辈子后悔的事可不止这一件,如果你不收手,恐怕你的后悔要用毕生来回味。”

碧落从不知道一向淡淡的声音在这样清冷的夜里竟然具有这么博大精深的穿透力,声音穿过结界膜,膜上的怨灵慌不迭从中心散到四个角,声音到达城楼,楼上的青离弗然变色。

“青离,这几年你的法力消耗大半,我想你是撑不了多久了,你以为我东来国的实力不足以拖你个三五天?”

青离恢复惯常的讥诮之色:“不错,你可以拖,但是本人不打算再撑,就让一次来个痛快!这些人,给我陪葬,我知足!”

说着,他扬起广袖,只见城楼上的人质似麦浪般一波波坠下城楼。事发突然,毫无征兆,人质惨叫连连,人群爆出“啊”声一片,眼见着就要血溅当场,突然一道光芒从蒲皇瑜指尖射出,在离地一尺处划出一道光柱,险险地接住了坠落的人质,缓住了下坠的力道。

青离似早料到他有这一招,冷哼一声,抓起另一个人质,向蒲皇瑜抛过来。

两指用力施法托住十数人人质的蒲皇瑜分身乏术,碧落忙上前帮忙,只是法术不精的她,在接住飞来的人肉球时,人也被肉球狠狠砸倒在地。

“落落,你没事吧?”

晕头转向的碧落闷声道:“我没事,你小心。青离向来只看结果不问手段,你千万别当君子,有什么小人招数尽管使出来。”

当第二个肉球向碧落袭来时,碧落已想到用身随心动法在空中“接球”,在接到球时再身随心动将球放回地面。于是,在人群的惊呼声中,一个个肉球总是在半空中被拦截,再被安稳地放回地面。很快,城楼上就只剩下了青离、笑笑和肖夫人。

青离似笑非笑:“精彩!很精彩,你的聪明真是令在下佩服。”

碧落笑容灿烂:“承让,承让。嗨,笑笑公主,啊,不,菖玄悦潜特,你好吗?好久不见,我和隐都很想你呢。隐到哪儿去了,怎么好半天没见到他?”

笑笑脸色煞白,泪流满面,背过身去。

“隐,公子隐,隐公子,隐哥哥,笨蛋隐,快出来——”

这样唤着,初遇隐时的画面从脑中一闪而过。她还记得,在那个被橘色晕染的黄昏,信哥哥似美丽的犬夜叉般在墙头纵跃,隐还只是一块灰不溜秋的鹅卵石,而她则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三岁小囡,她对着一个老鼠洞口大声呼喊:“笨蛋!笨蛋隐!再不出来,我就不管你了,我一个人走了先!”

那一回,她唤到了隐,可这一回,无论她怎么唤,隐也没有回声。

刹那间,眼泪汹涌而上在眼窝凝成汪洋。

在她一声声的呼唤中,嵌在城墙上结界膜中的一块灰色鹅卵石发出了微弱的光,似萤火虫般一闪一闪。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他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碧落的歌声在清冷的夜里突兀地响起,忧伤似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牵动着在场所有人的心,那些散落在时光河流中的欢声笑语和爱恨情仇在每个人脑中回放,叹息和哀泣在暗沉的夜里交织成一张锦,罩住了各怀心事的人间男女。

青离神色有片刻的迷离,当他听到笑笑的低泣,脸上重又恢复冷洌,抬袖一扬,膜上的怨灵不安地扭动,发出凄厉的哀号,灰色的鹅卵石在怨灵的颤抖中应声落地。

碧落欲向前拾起“隐”,蒲皇瑜一把拉住她手腕,喝道:“小心,把散魂香给我。”

当蒲皇瑜捏着散魂香一步步走向结界膜时,膜里的怨灵发出欢快的“叽呀”叫声,舔着舌头饥不可耐。在蒲皇瑜手心里燃烧的散魂香,慢慢变成一颗火球,吐着火舌,妖艳动人。在怨灵从膜的四角涌至蒲皇瑜面前时,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将火球嵌进了膜中。火焰以火球为中心,迅速燃烧开来,各种面孔的怨灵嘶叫着扭摆着消失了踪影。

青离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装有燕子破和风信的摄魂瓶,拔出瓶塞,准备将其倒进膜中火海。

碧落忙大声喝止:“青离,住手!你要藤若渊和青禾起死回生,我给你还魂果,你要回到五百年前,我帮你穿越时空,你给我住手!”

青离嘲讽地笑:“你以为我想要的东西需要别人来施舍吗?还魂果,我已得到。忘了告诉你,就在一个时辰之前,我烧了好旺城的后山,我好像记得那里有这两人的身体,既然身体已烧成了灰烬,那留着他们的魂魄也没什么用处,不如让他们随着肉体一起化灰。看,这么美的火焰,他们会喜欢的!”

碧落怒吼:“青离,你为什么这么腹黑,看到别人痛苦,你很得意是不是!”

腹黑之人一径地笑:“聪明!折磨人,向来是我最大的乐趣。你痛苦吗?真可惜,你们越痛苦,我越开心。”

“骗人!你若是开心,怎么这么笑不由衷?你这个不知道什么才是快乐的可怜虫,你将自己的人生过成这副模样,你难道不觉得遗憾?”

青离冷笑:“遗憾?人生尽是缺憾,越是你这种追求圆满的傻瓜才会拥有最多的遗憾,这一回,我会给你再制造一个遗憾,让你的人生更不圆满,看好了!”

说着,青离扔掉瓶塞,将瓶口朝下,手掌向瓶底拍去。

蒲皇瑜迅速在脚下凝气,一跃而起,当他跃上城楼,只见碧落双臂紧箍着青离的腰,嘴里嚷:“快夺瓶!”

青离手指一弹,整只瓶直直向膜中火焰飞去,随着碧落的惊呼,蒲皇瑜一个利落地后翻身,险险接住了瓷瓶,待他重新跃回城楼,楼上除了哭泣的笑笑和张口结舌的肖夫人,剩下的就是呼啸的风和淅沥的雨。

“落落?”

“落落!”

“落落——”

“该死的!你最好乖乖给朕出来,若是让朕逮到你,朕绝不轻饶!”

惊惶的呼唤在城楼盘旋,可是回答他的除了回声仍是回声。

雨越下越大,城楼上的男人浑然不觉,雨水模糊了视线,他仍固执地盯着她最后消失的地方期待着奇迹出现。

她一向顽皮,老爱出些怪招吓唬他,所以,这一回也不例外,只要他表现出很生气的样子,她就会嬉皮笑脸地粘在他身边讨好个没完。

冲天的怒吼响彻三万英尺的高空:“落落,该死的,你再不出来,朕就不要你了,朕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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