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她所料,岳芽果然表现得有些拘谨。更妙的是,她走过来时被桌子腿绊住的那一下,成功地吸引了围坐着的几位夫人的注意。
岳芽从一开始就大概能猜出何萌打的是什么主意,而她们那种明显带着估量意味的目光,确实也让她有些不舒服。但是想到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她也只有硬着头皮挨着何萌坐下。
通常情况下,这些夫人们十分不吝于向显然不如自己的人展示高高在上的体谅和怜悯,今天也是如此。尽管何萌嫁给许益丰已经一个多月,她们依旧自恃身份,骨子里并不愿意承认她也算是“自己人”,似乎这样就能抵消丈夫不那么红火的生意,已经到了倦怠期的夫妻感情……带给她们的羞耻感。这位偶然出现的女孩,看上去比何萌还要不堪——后者至少会努力用高级时装给自己伪装一番。她来到这里,就像是在帮助大家回忆曾经何萌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这无疑是很让人愉快的。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和她们想象的有些出入。十多分钟后,夫人们发现已经无法再用矜持而疏离的眼光看待这个叫做岳芽的女孩了。她对绘画的热情以及虽然笨拙但是句句都带着真诚的话语,已经让人信服地证明,她与何萌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她在她们眼中,不再是一个“也妄图爬上高阶层的穷姑娘”,反而成为类似晚辈一般,让人忍不住喜欢的角色。
甚至有一位贺姓的夫人,非常确定岳芽与自己的女儿会很合得来,邀请她有空务必到贺家在北城的宅子做客。她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没能按原计划在咖啡厅掌握多少小道消息,不过这意外收获对太阳以后的调查也许能有些帮助。
“她们很讨厌吧?”
休息时间快要结束,岳芽在女士盥洗室的门口再次遇见了何萌,她略带抱歉地这么问道。然后像是忍耐了很久才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人,滔滔不绝地讲起了结婚一个多月以来受到的委屈。这时候她的脸上完全找不到刚才咖啡厅里的那种恭敬小心,取而代之的是轻视和嘲讽,在她看来她们表现出来的傲慢,不过是对求而不得生活的羡慕和嫉妒罢了。
到后边岳芽都有些听不下去,只“嗯”“啊”着敷衍。她虽不了解豪门的生活,但是多少能看出来,何萌现在过得并不开心。而那些富家太太中,也有一些可爱的人物,她喜欢她们听她讲画时那种极力掩饰的好奇。导师说的那句话很有道理——在艺术之美面前,国王和乞丐是平等的。
走到演讲厅,何萌还想拉着她坐到前排自己的位置旁,方便继续诉苦。
“这样不行啦,”她挠挠头对她笑笑,“马上大家都该到了,到时候妨碍到别人就不好了。”
“诶你这个人,有时候不需要那么乖的啦,”何萌失望地摇了摇头,“真的不过来?我那边离讲台很近的哦。”
“不用了,谢谢。”
后半部分的讲座内容,甚至比之前的还要精彩,大家都是一副听得如痴如醉的样子。这其中项衡之的人格魅力也为整个讲演增色不少。以至于夜幕降临,大厅的落地玻璃窗不再能提供照明,场内的灯光次第亮起,他们都没有察觉。
但总是要散场的。项先生收拾好铺满讲台的资料,摆了摆手止住随时准备冲上去求签名以及合照的观众。
“为了感谢大家对收藏事业的支持,今天我特别准备了一些小礼品,送给在座的各位女士先生。”
果然,两个助手模样的人各自捧着一个大纸箱,从会场前方的侧门走了进来。台下一阵窃窃私语,都在为这意外的小惊喜兴奋。岳芽也坐直了身子,好奇地望着前边已经得到礼品的人。
“可不可以拜托大家,小礼物在回到家之后再打开呢,”项衡之突然说道,“这样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也不能找我的麻烦了。”
观众间一阵善意的哄笑,不过大家都理解为这大概是先生的个人习惯,所以也就忍住了好奇心,没有动手去拆开礼物。岳芽也跟着笑,今天过得挺开心,听了一场很不错的讲座,还有小礼物可以拿。她靠住椅背,左看右看,估摸着什么时候东西会发到自己手中。
“对不起,我记错数目了,”负责发送他们这片区的助手之一望着已经空无一物的箱子,对她解释说,“麻烦您稍等,我再去取。”
“没关系。”岳芽脸红红地把刚刚下意识伸长的脖子收回来。
几分钟后,她收到了属于自己的小礼品,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刚才的事情也被她当做小插曲,抛在了脑后。
下班时段的公车总是不那么舒服,岳芽一路上换了好几种姿势,十分注意不要把盒子给压扁了。
“所以说你在咖啡厅那里只是显摆了一通你的美学素养,”听完她的描述,太阳心情极为恶劣,“然后就是默默地做了一回心情垃圾桶。”
“除此之外什么有价值的讯息都没能打听到?”
“对不起。”她站在窗台前,明明要比花盆上的那个小人高出许多,感觉上却是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低下头,不自在地踢着自己的鞋子。
“那是什么?”太阳从她进屋开始就注意到了她手上的那个小盒子。
“哦,这个啊……”岳芽赶紧把它放在书桌上,一边打开一边回答道,“是今天的主讲人项先生的小礼物。”
“他?”
礼品盒里装着的东西很简单,一张河口项衡之收藏博物馆的邀请门票,可以用于参观不对外开放的珍品展区;还有一个小册子,是对今天演讲内容的整理。
“真是非常有老派河口人风度的一位先生呢,”岳芽翻着小册子,忍不住感叹,“小礼品多贴心啊。”
他抱着胳膊不置可否。
“咦?”突然,她惊呼了一声。
“什么。”
小册子的最后一页,用黑色的水性笔清楚地写着“1.31关昭阳”。前边几个数字,正好是岳芽把太阳捡回家的日期,后边那似乎是人名的三个字,难道就是太阳的真名?
“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完全没有,”看她急急忙忙就要去开电脑,他赶紧止住她,“那个不用急,先找找这里面,有没有项衡之的联络方式,能当面问他是最好的。”
十分不起眼的位置,假设它遇到的不是岳芽,可能随手翻翻后就会被扔到废纸篓。一个多月以来的第一条重要消息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砸在了他们面前。他发现他居然有些恐慌,对极可能要揭开的真相与现实。
“请问,”岳芽在门票的背面,找到了项衡之的办公电话,“我想找项先生。”
“是岳芽小姐吧,”电话那头是一个甜美的女声,“先生一直在等您的电话。”
“岳小姐,”几秒钟之后,她听到了熟悉的男声,“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她大脑空白了几秒,然后终于把前因后果捋顺了。礼品发到自己这里恰好发完,重新发放后第一份是发给自己的……所以这一切至少从那时候开始就是安排好的了。想到发放礼物前他特别强调的那句话,岳芽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十分抱歉,”果然,再听完她的请求后,对方开口道,“我现在已经在离开Z国的飞机上了,嗯……空乘走过来了,快要起飞了,估计是提醒我关手机的吧。”
“如果,我早一点发觉……”
“不不,岳小姐完全不需要觉得遗憾,”他的声音充满笑意,“您还不明白吗,这只是个托词,即使您没有遵守我对大家的嘱托,当场就打开了盒子发现了些什么。我也准备有推脱的借口。”
“我已经透露得太多,在这场游戏里已经严重犯规了,所以啊,必须把自己隔离出去,”他的语气转变,听起来很严肃,“丧失信誉,对我来说是非常糟糕的事情。”
“祝您好运。”他最后说。
手机一直开着免提,所以他们的对话,太阳全都听到了。他一言不发,走进了大波斯菊花叶之中,把自己隐蔽了起来。前几天在早市,岳芽想着他喜欢,特别多买了几盆回来,都摆在了卧室的窗台上。之后那里就成了他的地盘。
电话挂断后“嘀嘀嘀”的声音一直在刺耳地响,岳芽甚至不记得去关掉。她想拨开那些层层叠叠的叶片,把他找出来,手抬起,停在半空,最终还是作罢。
从饲养这只奇怪的“宠物”开始,她一直刻意回避着他终究也与她一样,是存在于这个社会的人这个事实。即使乐此不疲信心满满地去探寻“真相”,她更多地也只当做是一场逼真的游戏。
所以现在,她望向书桌上的电脑,手指止不住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