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放下手中的勺子——那其实是用来吃冰淇淋的,岳芽上回问街口小卖部她相熟的老板娘要了一整包。他从桌子上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后者正托着腮帮,说完刚刚那番话后,气氛变僵,她有些懊恼地拿筷子戳弄着面前那盘炒饭,头垂得低低的。即使是这样,想要看到她完整的脸,他仍需要把头仰到脖子酸疼,这让他胸中突然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关昭阳认识很多女人。在由于进行繁琐的思考太久而生出一些疲惫的时候,太阳偶尔也会想起她们。就算是冷静地以旁观者的眼光,她们大多数都具有让男人无法拒绝的独特魅力。或者是美丽的外表,或者是出众的才艺,或者是高贵的家世,或者是令人叹服的手腕……总之,她们中的每一个,站在关昭阳身边都非常登对。只是,他不太确定,记不清她们的名字,是属于失忆的一部分,还是本来如此。
就像大尺寸的屏幕会放大女演员脸上的瑕疵一样,缩小了之后的太阳,眼中岳芽的外貌,基本上不能用任何一个褒义词来形容。她不漂亮,鼻子不够高,脸太胖;她不怎么像个女孩子,睡觉有时会小声打鼾,在家穿的和某天他看到邻居那个中年女人差不多;她生活得寒酸,大减价多抢购回一管牙膏,早市上买西红柿比以前便宜了几毛钱都可以让她高兴。
不过与其说太阳讨厌这样的生活,不如说不知不觉被潜移默化的自己让他有点烦躁。特别是在知道自己就是关昭阳后,这种感觉变得更为明显。
只是,他虽然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会吃方便面火腿肠,还有成分不明的黑色夹心饼干,却没办法无视眼前这个情绪低落的人。
他自嘲地对自己笑笑,终于还是走了过去,停在她手边,弯下了腰。
岳芽感到有什么东西正触碰着自己的小指头。她抬起头,看到它被太阳双手捧住——这对他来说有点吃力。
“说这样的话,心里不会觉得难受吗。”
“‘太阳’也好,‘关先生’也好,想用哪个都随意……因为都是我,”他试着把自己的脸贴住她的指尖,果然,是温的,“也别着急撇清关系。”
“你答应过了的,所以估计我要麻烦你很长一段时间了。”
到了休息时间,岳芽被获准可以睡回卧室的床上。自从见过他本来的样子,太阳就从玩偶人变成了的人类。太阳先上床,看她进进出出浴室很多次,身上衣服越换越多,实在忍不住,一句“说了我对你那种孩童身材没兴趣,穿多了一会儿晚上睡着了又该做奇怪的梦了”止住了她。
“明天,我想回家一趟。”
她辗转反侧良久之后,迷迷糊糊听到他说了这么一句。
第二天,比她更早洗漱完毕收拾停当的太阳重复了这句话,让岳芽明白昨晚并不是幻听。只是听从他的指示,把她所有的包包一字排开摆在桌面,她还是觉得这个计划有点匪夷所思。
“这个……你能受得了?”今天是工作日,地铁和公交车之拥挤,就算是她都可能会觉得不太舒服,更不用说将要被关在背包里的他了。
“在变成这副模样之后,我无法知道家中的任何消息。”
一个晚上的休息之后,他脑中一些断裂的记忆链似乎重新连接了起来,于是关于许多事情的细节记忆恢复了。有些,让他觉得恐慌。
关昭阳在接任风盛集团总裁职位之后,除了想尽办法同时做好公司事务的继承和发展,也在关注着父母死因调查活动的进展。生意上的事忙中有序,没费太多心思就让公司步入了正轨,这使他获得了董事会几位老顽固的支持。但在另外一件事上,他遇到的困难和阻碍却比一开始预想的多得多。经常是某条线索追下去眼看着就要有些眉目,就被突然冒出的新发现否定。比如,他也和很多人一样,曾经怀疑过二叔关向勇一家。他从小就不怎么喜欢这个脸上只写着怨怒和野心的长辈,连带着与堂弟关昭风的关系也不怎么好。但是二叔居然也突然身亡了。而不管现场还是警方送过来的初期调查报告都说明这多半不会是一起意外。
记得当时一听到这个消息,爷爷就倒下了。他的身体一直很健康,平时生活习惯作息也都很注意,所以关家的医生只用了一个小时就让他醒了过来。但是醒过来的关老爷,愤怒要远多于悲伤。他当即就做出了决定,亲自调查两个儿子的事。只是虽然他一直强调自己恢复得很好,医生也做了保证,但毕竟年事已高,关昭阳印象中第一次感觉到爷爷的苍老和虚弱。
今天他很早就醒了。网路上关于风盛的新闻很多,它是经营范围辐射多个行业和地区的大型公司,几乎每个月都会有新启动的投资与项目合作,这样的曝光率很正常,但太阳还是嗅出了一些不对。没有关家的新闻,一条也找不到。虽然他们很少参加各种聚会和慈善活动,在大京算是比较低调的家族,但是每年年后,风盛都会对外公布总裁或者说集团实际控制人的新年致辞,财经杂志每年都对根据这份简短的文字推测今年关家在市场上会有什么大动作很感兴趣。之前的很多年都是由爷爷关耀基来发表这份致辞,在《经济》杂志首先刊登后,再被无数媒体转载。但是今年没有,而对这样的异常,所有人都保持了缄默,网路上甚至没有人哪怕去猜测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无法不为爷爷感到担心。
还是九百路公交坐到地铁站,然后十一号线转一号线,几乎没有不是人挤人的时候。岳芽每隔几分钟都要翻开包包迅速朝里边瞄一眼,确保太阳没有被捂坏。座位上一个老奶奶注意她很久,最后忍不住提醒她,“丫头,这样很容易被小偷注意上的,你在哪站下呢,我给你看着就行啦。”
她尴尬地道谢,心想得多少个手机和钱包才够一个风盛的总裁先生啊。
地铁站走上来,远远能看到皇城的红墙,里边就是全国或者说全世界闻名的宫殿建筑群。岳芽刚来到大京的时候,曾经就拜托过土生土长的大京妞夏欣然给她做导游,只是夏末秋初正好是旅游旺季,皇城大门售票处光排队就排成一片人山人海。最终两人约好冬季再来,便沿着城墙根乱走。南面是湖,原来是和内湖连通的,后来人为隔断,湖中半岛住着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人。她们当时隔着栏杆往里看,只多停留了几分钟就把警卫招来了。北边西边是大京几十年的大改造大建设唯一的幸存者,留有一些成为旅游景点或纪念馆的旧时胡同和民居,她们走在路上遇到了很多行色匆匆好奇又兴奋的游客。
而东边,阿夏神秘兮兮地讲那是传说。
没有公交车到那边,只能靠走。岳芽走到一棵大树下,看周围并没有人注意到她,打开包包,伸手一掏,再往身后一放,太阳成功地落到了她的帽子兜里。
“豆芽……你刚才扔的是个活人。”
“对不起啦,”她小声说,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像个自言自语的傻子,“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走到皇城北二路的尽头,再穿过一个看上去颇有些年头的木制牌楼,就到了与之前完全不同的世界。尽管建筑物也是同样颜色的砖和瓦,但这里的街道更宽更直,墙更高,树更沧桑。路上几乎不见车辆,路边也少见行人,但是岳芽慢慢地走着,感受到了另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这里每一个院子都有人住吗。”前后几十米的人行道,除了他们就只有树,她想着随便聊聊或许能缓解紧张情绪。
“大概有一半是空着的。”
“为什么……那剩余的一半都住着什么人呢。”
“各种原因,”即使是国家最高阶层的官员,位置也并不是那么稳固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有在任职期间有资格住在这里,“住着什么人……不太清楚,只记得XXX和XX住的离我们家不太远。”
岳芽听到那两个只在国家新闻中出现的人民,整个人不可抑制地抖了抖,再走起路来来感觉两腿是打着飘的。
“闲聊的话回去再说,”太阳火上浇油,“虽然这片区的道路没有设管制,但是监控无处不在,行为太奇怪引起镜头后边的人注意你麻烦就大了。”
岳芽恨不得给自己的嘴封个胶带,走路差点要同手同脚。
按照他的指示,走过了两个路口,她走到了一座大宅院的高墙下。
“接下来,注意观察周围的情况,”他突然出声,“过了这段围墙就是了,不要慌,不要东张西望,顺着这路一直往北走,就装作只是路过。”
前方会遇到什么,他也不确定,毕竟已经有快两个月没有回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