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室外是滴水成冰的温度。
岳芽一年前从大学城租金昂贵的公寓楼搬出,搬到了现在的住处——东城区一个叫做洗马池的地方。
这片区都是旧民居,大多是平房建筑,房子与房子之间道路曲折狭窄,晚饭时间闻得到隔壁的饭香,早晨听得到谁家的孩子上学又起晚了。勉强只能算是在这座大城市有个容身之所,环境的舒适度还远谈不上。要说住在洗马池的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走十多分钟便可以看到城市巨大的内湖。岳芽不需要赶稿的时候,特别是夏天,就喜欢到湖边瞎转。湖边的树,和似乎很有包容力的水面,会让她有一瞬间忘记身处何方,想起自己遥远的老家。
不过今天,她可没有这个心思。
因为要交给杂志社的画稿还剩一点就能完成,自信她的工作效率,就一直拖到了昨天晚上。暖气太足或者是晚餐的火腿蛋羹太美味,导致开始画之前她困得先在书桌上打了个盹。醒过来已经快五点,赶紧手忙脚乱地补完画稿。翻出口香糖往嘴里一塞,头发也来不及梳,随便用手指扒拉了几下,穿上外套把东西一收拾就奔了出去。
下了公车走一段又跑一段,到达杂志社最终还是比约定的时间迟了点。
和门卫大爷问了声好,电梯都不敢等,直接爬了八层楼。
在走廊遇到实习编辑小魏,对方给她使了个眼色,意思大概是主编今早上的心情不太阳光。岳芽对她感激地笑了笑,深吸一口气,才去敲门。
“小岳啊,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这样是不行的,”许主编脸色不怎么好,“原稿现在才送来,美编要修图,编辑要审,还有没有时间送印刷厂了。”
“是……对不起,我下次注意。”岳芽低着头,发现鞋头不知什么时候被蹭破了一点皮,偷眼看看对方大概没发现,便悄悄地往后挪了挪。
“下次,下次!这样的保证你说了多少回了,”许主编表情却不见缓和,“我们杂志是不缺画手的,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明年还做不做。”
“对不起,对不起!我……”岳芽把头埋得更低,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她满意。
许主编年近五十,虽然对她的态度一直都很严厉,但是作为这本发行量可观的儿童杂志《故事城堡》的总负责人,绝对称职。所以岳芽每次被训斥,都会认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心里从来不会存有埋怨。
“我知道,”她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神色放缓了些,“何萌的事情,可能多多少少对你产生了一些影响,但是你要明白,人和人是不同的。”
“哦。”岳芽赶紧点头。
何萌是她大学的同班同学,两人都来自南方,所以在学校的四年常在一块玩。只是毕业后,她忙着到处寻找肯用自己作品的人,对方则忙着……找丈夫。
许主编会认识何萌,是因为她有一次钓金龟婿的钩子落到了杂志社社长的头上,那是位儒雅的成功男士——当然早就有妻有子。虽然后来证明是个大误会,但是她的种种行为作风都已经引起思想比较保守的许主编反感,后者很明确的和岳芽说,要是还想在《故事城堡》登载作品,最好就离这样的女孩子远一点。
岳芽当然不会跑去说,何萌我跟你绝交好了。不过两人因为观念相差太远,毕业后其实也很少玩在一块了。有一回不知怎么约了逛街,她想去书市和画材市场,对方则一定要去帝莎百货,那是个岳芽平时如果有第二条路都不会打它门前过的商场。最后折中在岩屋咖啡吃了个又贵又不怎么好吃的下午茶,然后不欢而散。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最近还是从夏欣然那里听说,何萌每个月把工资花掉八、九分,用作各种高级会所和夜场的入门费,终于如愿把自己嫁出去了。男方是夏欣然父亲的一位生意伙伴,比她大十多岁,外貌性格不说,其他方面全部符合何萌的要求,比如事业有成资产超过某数字……
岳芽偷偷地看了许主编一眼,那位新郎姓许,正是很令她骄傲的侄子。让她觉得鄙夷的女孩做了自己的侄媳妇,估计心里挺烦的吧。
“您放心,我……我会努力的。”她嘴笨,说来说去只是又做了一遍保证。
“但愿吧,”许主编看着她的目光里竟有些鼓励,“你也挺不容易的,说实话,当时你找来我这里自荐的时候,画稿的水平,马马虎虎。”
“啊?!”
“不过啊,”岳芽脸上的表情取悦了主编,她笑了笑,“很多年了,没看到这么让人觉得踏实的女孩子,我就想,给你个机会吧。”
这座城市,让人又爱又恨。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每个揣着梦想和希望而来的人,与它战斗,人都可能遍体鳞伤,要护住怀里的东西,更是难上加难。年轻的女孩,野心勃勃昂首阔步,最后腰杆被现实压弯,眼神被社会污浊,她见得实在太多了。所以当岳芽背着个大书包,小心翼翼地把画稿一张张铺在地面上让她看的时候,她突然就想相信她试试。
“虽然现在也还是不怎么样,不过比马马虎虎总算好一点了。”
“然后你又心甘情愿的被那个老女人剥削压迫啦。”
老火锅内湖店大厅靠窗的一个桌子边,夏欣然满意的夹起片肥牛,蘸麻酱的时候抽空给了对面的岳芽一个白眼。
“你……你不要这样说主编嘛。”
“我说你啊,”肉片放到了嘴里,手就空闲了,伸过去捏了捏她的脸,手感十分的好,“长着包子脸是可爱,包子心可是很吃亏的。”
“我才不是包子。”
“你这话就跟喝醉酒的人说‘我没醉’一样没有可信度,”夏欣然换了张严肃脸,虽然泛着油光的两片唇有点出戏,“该强硬的时候就要强硬点,懂?”
“那不是……其实她也蛮照顾我的啦。”
“得了吧,人家赵师兄都在纽约办画展了,你还在画画给小孩子看。”
“……”
“诶诶,不说这个啊,我们岳芽也可厉害了”不小心提到了不该提的人,夏欣然赶紧给岳芽夹了她最爱吃的鱼糕,“来来,这个好了,趁热吃啊趁热吃!”
无债一身轻。交稿日的晚上绝对是岳芽最开心的时光,两人在老火锅吃到撑她还意犹未尽,又拉着夏欣然到侨港的KTV唱歌。
所以最末一班900路公交车摇摇晃晃停在饮马池站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半了。
这种老城区,道路的照明不怎么好,要不是刚才喝了点酒,意识模糊的同时胆子也比平常大了点,接下来回家的路她估计都不敢走。
拐过几个弯,再下一个长长的阶梯,就到了她住的小院子。这么晚了,开院门的动静得轻点,把对门那家的大娘吵醒了就麻烦了。
“呀!”正努力就着昏黄的路灯想把铁门的钥匙孔看清楚,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擦着她的耳朵掉在地上。
岳芽先隔着门缝瞧了瞧院子里,灯没亮,刚才那声叫是安全的。这才低头寻找罪魁祸首。
“这是!”
是一个包装有点破损的蕾拉娃娃套装。
“还配有肯尼呢!”肯尼是蕾拉的官方男友。
她捡起玩具盒,四下望望,除了刚才它掉落那声响,周围就再没有过动静了。
“难道这是圣诞老人看我今年很努力,圣诞节的时候没送礼物觉得很对不起我,于是现在补送?”
“所以……拿回家应该也没关系咯……”
完全不记得从小好奇心异常大,被岳妈妈交代不可以吃陌生人给的任何东西,路边看到再想要的玩具,也不能捡回家。
蕾拉娃娃对于岳芽来说,不是“想要的玩具”,而是雄霸“岳芽最想要的东西名单”第一位十几年的存在。确切的说,自从小学的时候第一次在班长的生日晚会上看到作为礼物的蕾拉娃娃,能够得到一个,就成了她的奢望。她家家境很普通,撒娇耍赖要一个昂贵的玩具的事,即使是年幼的她也做不出来。就算自己挣钱了,每回想到一个蕾拉娃娃就要用掉半年的房租,就只有多往货架上望几眼,然后在赶稿的空隙涂几张蕾拉的画过过干瘾。
现在,天降娃娃,还送一个肯尼,这种诱惑,怎么可能拒绝得了!
岳芽把玩具盒凑到眼前,又仔细确认了一遍。
真的是正版的没错。不过……肯尼和她印象中长得有点不一样,新版本?
今天真是她的好日子。
岳芽进了屋,锁上门,挪走书桌上的画稿,端端正正地把玩具盒摆上去。
开了暖气,走进了浴室,准备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了再来好好玩玩这个期待已久的玩具。
因为是一个人住,所以洗完澡裹了条浴巾出来了,这样之后抹润肤乳也方便一些。
“喂,女人,有没有吃的。”
百分百成年男人的声音,十分突兀地打断岳芽正哼着的变调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