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之与阿
道给我们的是平淡中的绚烂,平凡中的伟大,平静中的飞越。
【经文】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儡儡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漂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译文】正确与错误有何差别?美善与丑恶有何不同?人们所畏惧的,不可不加以警觉。广阔啊世界无穷无尽!众人忙忙碌碌,就像在分享丰盛的宴会,又像是登上高台欣赏春天的美景。而我独自静默,等待着大道的萌动,混混沌沌,就像出生不久的婴儿;疲惫憔悴,仿佛无家可归。众人皆志满意得,而我怅然若失,我真是如同愚人啊,混混沌沌!俗人明明白白,而我昏昏沉沉。俗人明察秋毫,而我一无所知。淡然啊如同大海波涛荡漾,辽阔啊如同天空一望无际。众人皆是腹有良谋,而我顽固又鄙陋。我和他人是如此的不同,我所看重的只是与道合真。
一线之间
“唯”即是“唯唯诺诺”,《助字辨略》上说“唯者,应之速而无疑也”,可见“唯”表示肯定、赞成和支持,也可引申为正确。“阿”表示阿谀奉承,明明不正确,可是出于某种目的却说成正确,但实际上还是不正确,甚至连错误也因之而扩大,因此“阿”是错误的代名词。“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真正服从真理,和表面上服从真理、实际上却是拥抱谬误有什么不同呢?从结果上看,会有天壤之别。可是在初始阶段看来,两者实在无多少差别,甚至“阿”比“唯”看起来更可爱。真理和谬误都是从同一原点出发的,在早期阶段它们的差别仅仅只是在一线之间而已。
同样的道理,美与恶的差别又在哪里呢?其实在事物发展的初始阶段,美与恶的差别也是微乎其微的。比方说,历史上法家在秦国实行的改革,刚开始实施时,曾使秦国国力迅疾强大,又何尝不是一种善政呢?可是后期其弊端日益显露,最终秦在完成兼并六国的战争之后,仅历经二世就亡国了。明朝末期,首辅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折银入亩、简化税制,便利货币经济之发展,似乎也是很美善的。可是一律以白银纳税,造成所贡非所出之弊,农民在种了粮食之后,并不能以粮食完税,而需将粮食出卖换成白银方可完税。可是在粮食贸易的过程中,农民往往处于劣势地位,粮食常常被贱卖,因而农民的负担其实是加重了。尤其是明朝末期,为了增加朝廷财政收入,在正常的税赋之外增加了辽饷、剿饷和练饷。“辽饷”始征于明神宗万历四十六年(公元1618年)。明廷因“辽事”紧急,加派“辽饷”,亩加银三厘五毫,第二年再加三厘五毫,第三年又加二厘,前后三加,即每亩加征银九厘,每年“辽饷”银五百二十万两。崇祯三年(公元1630年),又强征“辽饷”,亩加征银三厘。崇祯十二年(公元1639年),明廷又加征“练饷”,每年征银七百三十余万两。崇祯十年(公元1637年),明廷为镇压农民起义,开征“剿饷”,每年加派银三百三十余万两。“辽饷”、“剿饷”、“练饷”,合称“三饷”,三项征银高达二千万两,超过正赋数倍。广大农民倾家荡产,饥寒交迫。自万历以来,全国各地小规模农民起义不断发生,并最终星火燎原。西班牙国王曾经说“明朝皇帝足够用白银建造一座宫殿”,由于向海外大量出口茶叶、丝绸和瓷器,明朝拥有当时世界四分之三的白银储备。但是由于向农民征收过重的白银税赋,最终使得世界上最富有的白银帝国——大明王朝灭亡了——这真是一个极大的讽刺。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美与恶总是如影随形,稍有偏差,美就会变成恶。所以老子说:“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人之所畏者何?结局之恶劣也。既畏结局之恶劣,则当慎终如始,坚持真理,以免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如此方能永立于不败之地。
世界广阔无穷,是与非,美与恶,更是无穷无尽。是与非,美与恶,总是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很难分清。因此要想始终不渝、坚定不移地坚持真理,也是不容易的。
朱元璋在批注《道德经》“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一句时说道:“老子所以非常人者,为此。且世人闻有可畏之事,人皆知有畏者,然犹不甚荒乱。至其极也,乃甚荒,其荒无解也。所以老子闻有此,而事未极先荒极,故能不荒而不畏也。”朱元璋可以说是深解老子的,知道老子思想的要诀是在细微处下功夫,防患于未然,把握先机,不偏离正道,这样就不至于慌乱。此道理虽然好理解,但要坚持做到,绝非易事。
在这里补充说明一下,对于老子说的“荒兮其未央哉”各家解说各异,如,王安石注:“荒兮其未央哉,道之荒大而莫知畔岸。”高亨注:“荒兮其未央,犹云茫茫无极耳。”在这些注里,“荒”被解释为“宽广”。但是朱元璋将“荒”释为“慌乱”,河上公也是释“荒”为“慌乱”,注云:“言世俗人荒乱,欲进学为文,未央止也。”虽然诸说各异,但都有精妙之处,读者不妨广泛参考。
孤独的老子
人们常说真理总是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道更是真理中的王冠。自古以来修道、证道、成道的人可谓凤毛麟角,少之又少。而老子作为一个成功的修道者自然会感到孤独了。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世界太美好了,人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像是在参加一场狂欢的嘉年华会,又像是在出席一场迷人的鸡尾酒会,大家的心情都是快乐、奔放、热烈、陶醉、痴迷的。可是老子他在干什么呢?他在修道。“我独泊兮,其未兆”,老子在独自静默,在等待大道的萌动与生发,老子在防范快乐之后的空虚,奔放之后的冷却。
“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众人的心都塞得满满的了,可是老子的心却是空空的,什么都没塞。心里塞满东西的人,看起来很有学问、很有理想,可是因为心里塞得太满,也就再也装不下新东西了;又或者心中的东西太多,无法好好地消化吸收,灵活运用,终至于无用。而老子的心,看起来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可是却灵觉无穷,拥有最大的活力。
“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一般的人总是明察秋毫于一时的名利得失荣辱苦乐,以至于忧思满怀,苦不堪言。可是事务的发展有其固有之规律,岂会因为一人之苦恼而改变呢?所以老子对于人生的苦恼采取“昏昏”“闷闷”的态度,看似无所作为,实际上却是始终坚持于真理,最终的结果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说文》对“以”这个字的解释是,“用也”。众人皆有用,可是老子却是“顽劣”而“卑鄙”,似乎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其实做人就是如此,有的人虽然很看起来很有用,实际上却是圉于一技一能,因而有用之中又有不可用的地方。而老子得大道之天真,看似无用,实可因物而变化,用之于无穷。这就是无用之中有大用了。
“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老子和世人的差别在于,世人生活在世界当中,而老子生活在“道”当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为世界之母,先有道,然后才有世界。众人生活在世界当中,不知不觉离“道”越来越远,出得去,却回不来了。而老子生活在大道之中,守先天之本源,固命蒂之根基,故而能够建天立极,卓然于不败之地了。《道德经》一书以说理见长,全书于淡定从容之中将大道剖析得明明白白。此章是相当特别的,老子在此章投入了非常强烈的感情色彩,使用了自嘲的手法,自谓为“愚人”、“顽似鄙”,又将“我”与“众人”、“俗人”进行鲜明之比较。老子此举在于用自身之亲历说明修道的孤独与艰难。有志于道者,不可不知也,不可不笃定坚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