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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有的姑娘想要敲锣打鼓的爱情,而你却只想能安静地走开

爱情是什么颜色的?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答案吧,不过在南澄心里,爱情必然是如樱花最繁盛时那样,用尽生命从洁白的身体里迸发出的一点点粉。

热烈的红色是欲望,纯净的白色未免寡情,只有那淡淡的粉色,是无法克制又欲说还羞的爱情。

那日顾怀南与南澄隔着满枝粉樱惊鸿一瞥,他望着女生张皇失措奔跑的背影,心里突然吹过一阵暖风。有一朵芳容正盛的樱花从枝头翩然落下,落在顾怀南的肩头,又顺着他的校杉,飘至他摊开的手心。

单薄而脆弱的花瓣,刚刚还鲜艳欲滴,转眼就有了咖色的败落的颜色。有一阵风吹过,花朵飘零入土,掩没在碧绿的草色里。

而南澄却像一片飘零的花瓣,不经意地贴在了顾怀南的胸口,透过衣料,渗进骨血,落入了他空空的心房一但他自己,却是不自知的。

记忆里少年时的天空总是湛蓝湛蓝的,而时间又走得很慢很慢,日子日复一日渐渐模糊成水里的倒影,都是差不多的模样。

南澄对于那段时光的记忆,直到某一天苡米风风火火地跑进教室大声说着“出事了,出大事了”为节点,才渐渐鲜活和清晰起来。

“怎么了?”在南澄十六岁的生命过程中,能称之为“大事”的事件少之又少。

“顾怀南带着我们班几个男生要去三中堵人,据说将爆发一场校际大战!”看苡米的样子,似乎是兴奋多过担忧,颇有几分唯恐天下不乱的意思。她还在最后强调说,“据说是为了个女的!”

其实苡米也是道听途说,不知道个中内情,但她的大嗓门很快就吸引了一批八卦小听众,大家围着她兴奋地作各种猜测,议论纷纷。

南澄没有参与其中,她又埋头做了会儿作业。中午的校园本该是宁静的,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都应清晰可闻。可不知是被苡米他们的说话声还是顾怀南将参与的“校际大战”这事扰乱了心湖,她浑身燥热,坐立难安。

黑色水笔在纸上划出白色的痕迹……

“没水了,我去买支笔芯吧……只是去买支笔芯。”南澄这么告诉自己,她拿了零钱包独自出了校门,然后往三中的方向走去。

南澄家住三中附近,小时候常常去三中校园里玩,所以对附近的环境很是熟悉。如果是要打群架,最好的地方当然是三中后校门出去,穿过一条弄堂后的那片小树林,那里离学校很近,不会走得没了打架的兴致,且很隐蔽。

南澄在文具店买了十支装的黑色水笔笔芯握在手里,在炽热的阳光下犹豫了几秒钟。

我只是刚巧经过……也不一定就在那里吧……她想着,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朝小树林的方向走去。

很多年后她回忆当时的这一段,清晰得每一处细节和每一个细微的心理变化都历历在目,她甚至觉得有另一个自己站在角落里,看着当时的南澄,她眉头微蹙,鼻尖上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热,覆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那天显然并没有发生苡米所说的“大事”,因为南澄才穿过那条弄堂,就看到顾怀南和同班男生安栋,还有另一个穿着三中校服的陌生男生,三人有说有笑地走过来,离他们几步之遥是又一群边走边大声说话打闹的男生。

南澄下意识地闪进弄堂。只此一条通往外面的大路,这时候转身跑已经来不及了,她情急之下跃进居民自己打理的小院子,蹲在茂盛的花丛里,尽力压低身体,好像自己就是一棵生长在那里的植物。

南澄不敢抬头看,她低着头看到十几只蚂蚁排着队去寻找食物,两只西瓜虫笨拙地在土里钻来钻去,一条绿色的毛毛虫伸着触角趴在植物茎秆上,懵懵懂懂地瞪着她。

毛毛虫没有恶意,它只是在等待化茧成蝶,可南澄还是被它吓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如果是平时她早就跺着脚跑开了,可是害怕被发现,她只能捂紧自己的嘴巴,脑海里轮番出现邱少云、刘胡兰之类的革命英雄。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分钟,也或许是半个小时,南澄蹲得小腿发麻,已经彻底听不到男生说笑的声音,耳边只有蜜蜂的嗡嗡声。她微微抬起头想看一看外面的情况,太过耀眼的光线直射入她的眼睛,让她有一瞬间的失明,只隐约感觉有个黑影罩在自己的身上。

是……云层遮住了阳光吗?

“咦,你终于打算‘发芽’了吗?”

南澄被突如其来的声音一吓,脚下一软,整个人又跌坐进花丛里。她睁大眼睛,又惊又慌地望着对方一虽然依然背着光,虽然因为一直低着头所以此刻头晕眼花,但南澄知道那是顾怀南。他的声音似笑非笑,抱着胳膊微微俯下身看着她,把她的窘态尽收眼底。

眼睛的不适感渐渐退却,顾怀南的样子在南澄的视网膜上逐渐清晰起来。因为逆光,所以周身有一圈茸茸的金色的光,头顶翘起的几根发丝清晰可见,从肩头漏过来的几束阳光明亮而剌眼,像是他自带的小宇宙。他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某种小动物,有点好笑,有点疑惑,又有点说不清的柔软与暧昧,嘴角上扬的弧度高低不一,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有一种邪气的英俊。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问。

南澄感觉到自己的脸孔在一点一点地变热,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在往头部冲。她慌张地再次低下头,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买笔芯经过……”她的话连她自己都很难说服。

“这样啊。”顾怀南倒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声音里的笑意又多了几分,“快上课了,一起回学校吧。”

南澄很想说“你先走吧”,可是没有勇气,只默默地跟在顾怀南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

可顾怀南就是不打算遂她的心意,走几步便停下来等她,确定两人并肩才又重新迈步。这样走走停停实在太过怪异,所以后来南澄只好硬着头皮和他并排走。

“和我一起走,让你觉得不自在吗?”长久的沉默之后,顾怀南又开口。

“……没有。”南澄心虚地否认。事实上是她不自在透顶了!她从来没有和男生这样单独并肩走过一段路,她更习惯和同性在一起时的气氛。

“你……怎么会在那儿的?”这次换她问。

“你应该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发现你的吧?”顾怀南笑得很坏,“你躲得慢了一些,你头上的发卡还反光。不过其他人应该没有发现。”两人又再次陷入沉默。快到学校的时候,顾怀南放慢脚步,看了一眼南澄说:“你应该不想和我同时出现在学校里吧?那我先走一步了。”

南澄站在那面爬满绿色植物的旧墙边,浓密的树荫遮蔽了她头顶的日光,吹过的风是清香而温柔的。她就这么站了整整一分钟,听到心里汩汩流动的声音。顾怀南最后给她的那个笑容有种极致的明亮和落拓,整个宇宙都好像在他眼底熠熠生辉。

南澄到教室的时候已经快上课了,教室里坐得满满的,有人在聊天,有人在翻书包找课本,还有几个坐后排的男生互相打闹取乐。顾怀南坐第四大组倒数第二排,位置与教室前门呈斜对角,南澄进门的时候不敢抬头,飞快地走回自己的位子。

“南澄你去哪儿了,现在才回来,我都怕你赶不上上课。”苡米说,“第一节可是‘黑山老妖’的课,我都不知道怎么替你掩护。啊,你听说了没,顾怀南他们没和三中的人打起来。”苡米那时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女孩,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失望,根本没想过如果真打起来后果会有多严重。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南澄问。

“好像说是三中某个姓陈的男生抢了本校李姓男生的女朋友,被李姓男生撞破,两人大打出手。因为事发之地离三中较近,陈姓男生叫了一帮兄弟围殴李姓男生,还逼他吃干净丢在地上踩过几脚的饭团。李姓男生当众受辱,回校后精神萎靡,闷闷不乐,兄弟一打听都气疯了,以顾怀南为首当天放学就浩浩荡荡去三中‘讨说法’。不过顾怀南他们一去,发现当事人他们也认识,是初中时的死党,而且事情和那个姓李的男生说的有很大出入,双方在友好愉快的气氛中友好协商,和平解决了这个事。”苡米最后总结道,“我以前还真不知道顾怀南这么讲义气,而且有勇有谋。”

南澄有点糊涂:“你从哪看出来他有勇有谋了?”

“愿替兄弟出头,这就是‘勇’,最后没打起来,双方还很愉快,这就是‘谋’。”

“你之前还说他……”

“其实我也是道听途说啦,谁知道真假。而且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英雄不问出处’嘛。难道你不觉得,顾怀南真的算长得很帅的男生啊!”苡米乱用成语,摇头晃脑瞎掰的小花痴样子很是可爱,南澄不禁莞尔。她脑海中忽然又出现顾怀南带笑的眼睛,那眼神像只轻巧的蝴蝶,无声地落在她的皮肤上。

少女时代的南澄是个存在感很弱的女生,虽然细看也长得眉清目秀,但很少有男生会注意她,丢在穿着一样校服的同学里,她的长相和气质都是很难被辨认的那种。

苡米曾说过她有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宁静气质,像是天边一朵又远又近的云朵,随风飘摇,洁白如丝,又像是某种植物,甚至是家具,放在哪里都是妥帖的,合适的,但是很容易被忽略。

这是南澄喜欢的自己的样子——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如果想过得好一点,就要让自己不醒目,越平凡越好。

比如成绩不能太好,但也不能太坏,保持中游就很好,这样既不会让弟弟南澈有压力,继母安萍有所顾忌,又不会让爸爸南宇面上无光;比如性格不能太开朗,但也不能过分孤僻,没人和她说话时就尽量在家里保持安静,但如果安萍或者爸爸的朋友和她说话,她也能应对得体;再比如穿着不能太显眼,也不能太邋遢,在学校穿校服,在家穿简单的运动套装或者单色连衣裙,既没有同龄女生会嫉妒她穿得花枝招展,也不会有人说安萍薄待她。

南澄的人生目标只有一个词,那就是“稳妥”。她不要人人艳羡,亦不要受尽三千宠爱,她只想要一个安稳牢固的家,一张温暖舒适的床,一个永远不变的安心爱人,一段无风无浪的平淡人生。

七岁之前的颠沛流离,辗转亲戚家和陌生床铺之间的生活让她恨透了动荡生活,更让她明白“平凡”才是一个人最好的保护色。

她曾以为无论遭受了多大的委屈,保持沉默都是最好的方式;无论多难堪的情况,卑微地垂下眼帘,眼前的一切便会过去。

可是后来顾怀南对她说:“你觉得这样有用吗?委屈和难堪并不会因为你的逃避而过去,反而会在一次又一次的重演中变本加厉。”

过去了很多年后,南澄终于愿意承认顾怀南是对,忍让常常无法赢得理解和尊重,甚至会被以为是好欺负而继续被践踏,而不善言辞的踏实也常常会被误认为是没有才能,付出与获得无法成正比。

但即便如此,她仍是喜欢做一个沉默而平凡的人。

像顾怀南这样习惯了在风口浪尖享受众人瞩目,无论学业还是后来的事业都试图且有能力有所作为的人,是无法理解“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南澄的。

就像一只搏击长空的雄鹰无法理解一只只想好好学会走路的鸭子,一朵开在伊丽莎白女王窗前的玫瑰无法理解路边一朵只渴望快点结果的雏菊一样。

夏虫不可语冰,飞鸟不懂海豚。

顾怀南和南澄之间的差异,似乎注定了他们之间故事的走向。

周一的全校晨会上,顾怀南因为带头去三中“寻仇”,虽然最后没有演变成恶性事件,但被获悉的教导主任认为“社会与校园影响都极其恶劣”,要求他在全校师生面前做检讨。

南澄记得那天是个阴天,早晨起来时天空就是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还起了风。她穿着校服短裙在操场上没站几分钟就冷得起了鸡皮疙瘩。

顾怀南难得穿了整套黑色西装校服,里面是洗得发亮的白衬衫,领子有一边不听话地翘了起来,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极了,他走到话筒前时,全校女生发出小小的惊呼声。

顾怀南是好看的,好看的人就算念检讨也是赏心悦目的。南澄想,上天真是不公平,为什么有一些人不用做什么,也不需要努力,轻易就能得到另外一些人的注意和倾慕呢?

她正天马行空地想着,却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南澄,我在念检讨呢,别走神,认真听。”

耳旁是众人哗然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像黑夜里的远光灯那般剌目。南澄瞪大眼睛望着台上那个笔直地望着她,嘴角扬着又落拓又明亮的笑容,脸上分明写着“我就是故意的”的男生,脑海里空白一片。

校长与顾家交情不浅,他拍了一下顾怀南的后脑勺,让他正经点,但神情动作并不严厉。男生笑嘻嘻的,三言两语念完剩下的检讨书,然后跑下了主席台。

每一个人,包括顾怀南自己,都无比清楚就算他拒绝检讨,学校看在那栋由顾氏集团捐资盖建的科技楼的分上也不会拿他怎么样。但他还是答应在周一晨会上检讨,只是态度像是“到此一游”。

南澄一直说不清自己对顾怀南的感觉:最初苡米告诉她那些传言时,她是震惊的,无法想象世上居然有这么无法无天的、“恶心”的男生;而那次他扔书包砸到她时,南澄又不得不承认,她被他的眼神吸引了,言行举止也不像传言里那般是个纨绔子弟,甚至可以说是有礼貌的;后来躲在花坛被发现,一起前后走回学校,她比他略慢了半步,偷望着他的侧脸和肩膀,心里是满满的慌张和无措一可是这一刻,南澄觉得自己开始讨厌起顾怀南来。

他凭什么因为家里有钱就可以在晨会上放肆?他凭什么自己丢人就以为她也愿意像他一样丢人?他凭什么……凭什么让她担上成为众矢之的的风险?

她喜欢做个平凡的南澄,她本来就是平凡到让人看一眼不会想要看第二眼,脑海中也无法清晰勾勒出长相的南澄。

晨会结束,操场像一个大鱼缸,四散的人像一尾尾的游鱼。苡米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揽住南澄的肩膀说:“哈,你要红了!老实交代,你和顾怀南……”她终于发现南澄不对劲。

南澄的脸上一片绯红,却诡异地没有任何表情,眼睑下垂,认真看着脚下的路,过了几秒才开口说:“没事。”

自从晨会事件后,以往在班里如同隐形人一般存在的南澄开始惹人注目。无论她多么小心翼翼,安守本分,也不再与顾怀南有任何接触,仍是有各种奇奇怪怪、匪夷所思的传闻开始在全校女生间传播开来。没多久,南澄就成为了某些女生的“假想敌”。

上体育课玩游戏时被篮球恶意砸到,明明已经上交的作业本无故消失,作为值日生而写在黑板上的名字后加上了顾怀南的名字,并且被画了粉红色爱心……南澄沉默地接受,只在心底暗暗希望所有的一切能快点过去,大家快点遗忘她。

可是顾怀南没有这种自觉,他看到黑板上和南澄的名字写在一起的自己的名字时竟然还笑着问:“这谁画的?爱心画得真难看。”然后走到黑板前,用手抹掉他的名字和爱心,捡了支粉笔亲自在南澄的名字下方写上自己的名字。

一旁的安栋突然一拍手说:“哇哦,顾怀南,怀南,你的名字是不是还有‘怀念南澄’的意思啊?顾伯伯超有远见的嘛!”

男生们顺势起哄,发出暧昧的笑声,女生们则故作镇定地做自己的事,不时瞥几眼南澄。

“去你的!”顾怀南笑着扑上去掐安栋的脖子让他闭嘴,全然不知被波及女生的难堪。

自动铅笔的笔芯不停地断裂,演算的数学习题一直得不到正确的答案,耳旁是嗡嗡嗡嗡的吵闹声,还有夹杂着“怀南”和“南澄”、此起彼伏的哄笑声。

南澄佝偻着背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恨不得自己会缩骨功,可以让躯体缩成小小的一团躲起来。

她是真的害怕和厌恶成为焦点,背后不知是想象还是真实存在的灼灼目光像千万瓦的白炽灯炙烤着她的后背。

那天放学后,顾怀南竟真的留下来打扫卫生。

高中时的班级值日生由全班同学轮着做,每天两名,名字会写在黑板右下角,负责下课后擦黑板和放学后扫地、倒垃圾。因为他们班的人数是单数,顾怀南是不在值日名单里的,他从开学到那天之前,从没有做过一天值日。

所以当他竟真的留下来,南澄在教室最前面沉默地擦着黑板,顾怀南就在教室最后面低头扫地时,每一个看到这个场景的人都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安栋斜挎着书包,抱着篮球站在教室门口催促:“怀南走吧,打球去,扫什么地啊,你又不是值日生。”

“我怎么不是值日生了?黑板上有我的名字。”明明是他擦掉了另一个值日生的名字,然后写上了自己的,顾怀南却仍能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你不会吧?脑子烧坏了?还是……”安栋瞥了一眼有些发僵的南澄的背影,露出暧昧的笑容放低音量说,“不会真的看上那个土妞了吧?”

“瞎说什么呢你!”顾怀南笑着作势踹了一脚安栋,“你自己玩去吧,我今天要体验一下做值日生的感觉,不要剥夺我‘体验民生’的机会好吗?”

“得得,您啊,慢慢体验,小的不打扰了。”安栋说笑着奔向操场。

原本还有些生气的教室,因为安栋的离开而陷入一片沉寂,如同柔软的沼泽,吞噬了所有声息。夕阳的余晖落在窗台上,玻璃上落着微微橘色的光,洒漏一点在地上,教室里大片的桌椅隐没在渐渐阴暗的光线里,连带着顾怀南也像是隐在暗处的一个影子般不够真切。

南澄将黑板反反复复擦了三遍,终于低着头,将洗干净的抹布晾在窗台上,转身去教室后头整理垃圾袋。

“我是不是……给你造成了什么困扰?”顾怀南走到南澄身旁,手里摆弄着扫把问。

女生没有答话,低头将垃圾袋口扎紧,提起来往外走,肩膀微微佝偻着,像个肩负重压的小老太太。

顾怀南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鼓起勇气走过去说“我帮你吧”。

从小到大,他没有真的怕过谁,说话做事也很少考虑旁人的感受,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如此嚣张又狂妄地长大,事实也总是一次次证明,无论他闯多大的祸,他总能摆平或者总有人会替他摆平。

可是老实说,他有点怕南澄。虽然她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看起来又像小兔子一样温柔胆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能看到她心里有股无比强大的力量,如果有一天爆发,应该会是很可怕的事情。而他最怕的,是看到她露出冰冷又厌恶的眼神。

他怕她讨厌他。

而南澄刚才的肢体语言告诉他,她真的开始讨厌他了。

顾怀南在教室等了十分钟,南澄还是没有回来。操场上打球的少年也少了一大半,只有安栋和几个篮球狂热分子还在挥洒汗水,玩得不亦乐乎。西边的天际,夕阳像一颗又圆又大的咸鸭蛋,已落了一半,另一半散发出橘色的温柔余晖,将淡灰的云层染上金边。

顾怀南将课桌排成直线,又收拾了一遍讲台上的粉笔和点名册。南澄还是没有回来,她的粉色书包懒懒地躺在第四组第三排的椅子上,没精打采的样子。

如果她是回家了,怎么没有回来拿书包呢?……不会出事了吧?顾怀南沿着通往学校垃圾站的方向一路过去,并没有看到南澄,却在回来的路上,发现二楼女厕所门口被踢翻的垃圾袋分外眼熟。

应该是南澄在去丢垃圾的中途想上厕所,所以把垃圾放在门口……那么她现在,还在厕所里?

顾怀南站在寂静的女厕门口,虽然平日听安栋讲黄色笑话时也能坦然地哈哈大笑出声,但毕竟仍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那女厕好似被下了结界的另一个世界。

他找不到女生帮忙,只好朝里大声喊:“南澄,你在里面吗?南澄,你在的话就应我一声!”

声音在冰冷洁白的瓷砖上碰撞传递,有细微的回声传回来,却没有南澄的声音。顾怀南提起垃圾袋准备离开时,听到了沉闷的、类似物体撞击门板的声音。

“南澄是你吗?”

“如果是你的话,你敲三下。”

“咚咚咚。”果然敲了三下。

南澄一定是出了什么事,顾怀南心里又急又怒,他红着脸提醒:“我……我要进来了。”下一秒,就踏进了女厕所。

顾怀南走近了才发现,最里面靠右边的隔间被人从外面抵住了门,他越走近,“咚咚”声便越来越清晰,还伴随有女生呜咽的声音。他连忙拿开那把抵门的拖把,打开门,南澄狼狈地跌了出来。

她侧卧在地上,手脚被包装绳捆在一起,嘴巴被人用脏抹布堵住,原本干净乌黑的长直发被人剪得七零八落,校服也被人恶意扯开了,露出里面浅粉色的胸罩。

因为手脚被反捆着,所以很难保持平衡,南澄的脸贴在厕所的白色地砖上,挣扎着才直起身,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望着顾怀南。

男生如梦初醒,连忙脱下身上的校服披在她身前,拉出塞在她嘴里的抹布,又替她解开束缚住手脚的包装绳。

南澄的手腕上已起了瘀痕,细细的三圈,比周围正常的皮肉微微陷进去些。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哭,很冷静地扣上自己衣服的扣子,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几乎没法下手整理的头发,用水冲洗沾了污痕的脸孔。

顾怀南站在南澄身后,心情是从来没有过的沮丧和难过一以南澄这种性格,得罪人的可能性为零,那么她被人这么欺负,一定是因为他了。

之前他也听说过有女生因为和他太过亲近而被捉弄,但他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总是一笑置之,甚至还有点小得意。

有异性为争夺自己而发动“战争”,这是无论哪个年龄段的男人都会得意的事,顾怀南也没办法例外。

只是,他从没想过原来女生下手能狠成这样。

走出厕所前,南澄把顾怀南的校服还给他,提起门口的垃圾去垃圾站丢掉,完成她半路被中断的值日生工作,然后才又回到教室拿书包。

夜幕已经完全落了下来,没有开灯的教室里光线昏暗一片。南澄的胳膊因为被反扭太长时间而变得不太灵活,试了几次都没有把书包背上。

顾怀南想帮她,可是才移动,南澄就哑着嗓子说:“你别过来。”

他便在空气里凝成了一尊蜡像。

女生终于把书包背上,临走前对他说:“你看到了吧……这并不是你的本意,可是你不经意的玩笑却给我惹来了这样的麻烦。我知道这不能算是你的错,可是却忍不住在被人压在地上欺负时恨你一如果不是你自以为有趣地在晨会上点我的名字,好像你很注意我的样子,我就不会……我那么那么努力地想要成为一个不被任何人看不顺眼的人……求求你高抬贵手,别再对我‘特别’了。”

窗外的月亮躲入墨色的云层,整间教室像堕入深不可见的深渊,彻底地暗下来。顾怀南独自站在偌大的教室中间,心里又酸又痛又无助,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无力又懊恼。

他在晨会上检讨时,不知为什么,一眼就在无数穿着相同校服的人群里看到了南澄。她因为个子娇小,所以排在队伍的前面,好像是怕被班主任发现不认真,所以微微仰着脸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可神情却明显是茫然的。

顾怀南不太关心女生们在想什么,可是他却留意过南澄几次。一次是在食堂排队买饭,明明已经轮到她了,有个男生横插进来,她竟然一声不吭自动为对方让出位置;一次是在图书馆,有个女生把南澄用来占座的书本放到窗台上,坐了她的位子,南澄看到后也没有说什么,默默地从窗台上拿回书本换了个位子坐;还有一次是在上学的公车上,他看到有个猥琐男人一直紧靠在南澄身后,女生满脸涨得通红,直往前躲,却始终没有叫出声,下一站开门,没到站就跑下了车……她很能忍,是个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习惯默默忍受,并且尽可能不引起旁人关注的人。

顾怀南当时只是抱着恶作剧的心理,偏偏想挑战她的心性,故意在全校师生面前点出她的名字一也可能潜意识里,想以这样的方式让女生更注意自己一可是他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他今天留下来陪她做值日,也是想有机会和她说一声对不起。

没想到,一句“对不起”原来远远不够,而她也不要他的“对不起。”

南澄对顾怀南说的是,“求求你,高抬贵手”,意思等同于“请你对我永不打扰,请你与我永不相关,请你和我形同陌路”。

他从来没有这么被人嫌弃过,而这种被嫌弃的感觉,像吃了一条腌坏的鱼,让顾怀南觉得无比的难受。他的心像被揉烂了,然后又点一点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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