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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再见了,大唐!(1)

过河拆桥

当劫后余生的四千安西败军到达疏勒时,怛罗斯惨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西域。无论胡商还是汉民,都被这场令安西精锐尽失的败仗深深震撼。对他们每个人来说,如擎天巨柱般的大唐居然也会被击败,而且会败得如此之惨,实在是不可思议。

精疲力竭的高仙芝,未等在疏勒军府里睡个觉,便被边令诚搅得心力交瘁。这个死宦官在征战时安居疏勒观战,此时却急不可耐地跳将出来,摆出一副公正无私的样子质问高仙芝“何以报天子”,全然不记得平日里得了多少好处。程千里、毕思琛等也趁火打劫,不仅早就拟好了党伐的奏疏,还伙同不少失势的安西旧臣和民间士绅,一起发难,要求严惩战败者,以上复天子之重托,下偿将士之亡魂。虽未明言,但矛头直指高仙芝。而背负战败之耻的高仙芝,饶有百舌,也难辩一言,只得闭门不出,以避抨击。一时间,安西诸将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边令诚之意,是找一个替罪羊罢了,绝非有意针对将军,”封常清在高仙芝面前依旧坐得笔直,在他脸上看不出丝毫疲惫,要知道,他可是刚从数百里外的龟兹星夜赶来的。“怛罗斯战败,且不论其他,边中使敢说他无半点过失?将军统军安西,边中使可谓力荐,如此种种,朝廷若要追究,他作为安西监军岂有置身事外之理?”

高仙芝的眼睛布满血丝,他哼了一声,举起酒杯示意封常清继续往下说。

“正如长安街头无赖小儿言,如今将军与边中使正如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得谁!监军不过色厉内荏,力求自己摆脱干系而已,与程千里、毕思琛等趋炎附势之徒不可混为一谈。”封常清的每个字都说得很慢,语调也很平缓,但在赵淳之听来,却犹如一把把冰冷的钢刀,从容不迫地插进自己内心深处。和封常清一样,他也是风尘仆仆刚刚赶到疏勒,不过他是奉李天郎之命回来向高仙芝禀报军情的,同时索要侧戎军急需的马匹粮秣。而李天郎和他那百余人鬼不分的残兵败将,如今正艰难跋涉在东归的漫漫长路上。可是现在主将关心的,却不是这些九死一生将士的死活,而是官场的倾轧和争斗。一切都显得那么诡异,那么龌龊,甚至商议的地点,也不是在军府,而是莲香楼这样的青楼女肆!

不知为什么,如此机密的商议,高、封二人丝毫没有避讳脸色惨白的赵淳之。

“怛罗斯之败,败于失天时地利人和,将军先能重创贼军,后即受挫也能威慑贼子,保我军从容退之,其能不在卫青霍去病李卫公之下也!”封常清替高仙芝重新斟上酒,看了如坐针毡的赵淳之一眼,继续说道,“如非葛逻禄胡贼临阵作乱,将军至少可与大食旗鼓相当……可惜,可惜,淳之以为如何?”

赵淳之讷讷道:“确如封使君言,我等与敌接战五日,虽有折损,然贼死伤数倍与我,李将军之侧戎铁骑屡败敌军引以自傲之劲骑,大食人实也岌岌可危也!可恨那葛逻禄胡贼……”

“李将军?哼,如若没遇上龙风,想必李天郎之精骑是不是还能扭转乾坤啊?”封常清的胡子突然神经质地抽动起来,“好个李天郎啊!”

赵淳之喉咙骤然苦水泛滥,不由得住了嘴,他隐隐感觉到,今日商议的关键,终于浮出了水面,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对面高仙芝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直直地落在赵淳之脸上,如一把无形的手,猛然掐紧了他的咽喉。

“违抗将令,擅攻敌阵者是他;结交葛逻禄胡贼,混淆胡汉者是他;有辱将军奇袭之重托,丧兵沙海者还是他!”赵淳之似乎听见封常清的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他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封常清口沫横飞,甚至激愤地拍案而起。“历数种种,怛罗斯之败居然离不得李天郎!本判官细察多日,诸般蹊跷,与李天郎绝非巧合,某以为,若论怛罗斯败绩第一罪人,当属李天郎!”

赵淳之不仅惊骇,而且完全糊涂了。

李天郎是怛罗斯败绩的第一罪人,这这这,简直是……“但若大唐护无可护,天子毋庸你护,你便若何?”李天郎话中的深意,赵淳之一下子明白了不少,但是他带着一丝侥幸,将目光投向高仙芝,他绝望地发现,高仙芝眯了眼睛,正在微微颔首,赵淳之几乎发起抖来,脑子里嗡嗡乱叫,封常清后来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雪玉儿看到赵淳之踉跄着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笑着迎上去请安,而这个平日潇洒英武的少年却只是目光呆滞地看了她一眼,像丢了魂似的跌跌撞撞地跑开了。端着酒具的雪玉儿向虚掩的门看了看,跳动的烛火中,封常清正向高仙芝递上一卷文书,低声说着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将赵郎君吓成那样?凭直觉,雪玉儿知道肯定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大事。

“好个李天郎!好啊,居然短短时间便将此少年浸淫若斯,你注意到赵淳之的眼神么,他真的被你吓到了。”高仙芝的话幽幽然飘了出来,雪玉儿别的没怎么听清,李天郎三字却听得真切,不由一愣。把门的牙兵将她拦住,一边装模作样地检查,一边顺手在她身上捏了两下。雪玉儿看着这些毛手毛脚的牙兵,心中暗笑,索性媚眼如丝,蛮腰轻摇,三下五除二,疏勒第一胡姬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几个牙兵弄得神魂颠倒,哪里还有心思查她。游刃有余应付牙兵的同时,雪玉儿一双耳朵却支得老高,直往内厅去。

“将军让赵淳之担当此任,是否……”

“常清当了一回诽谤小人,可觉内疚?”高仙芝没有回答封常清的疑虑,他垂眼看着手里的文书,那是封常清拟好的归罪李天郎的长篇大论。“可否想到此举在安西将造成怎样的轩然大波?淳之之骇,不过皮毛。”

“封某对不起李天郎,然对得起大唐!大唐可以没有李天郎,却不能没了将军!大唐虽名将如云,然通晓安西军政,精熟西域事者,唯将军一人!如今虽有怛罗斯初败,我安西元气未伤,假以时日,必重振雄风。届时率军反攻,讨平大食,一洗前耻而治安西者,非将军莫属,此所谓大唐万世基业也!”封常清的神情还是那么平静若水,“李天郎非某有意中伤,而是大唐需要,无李天郎之罪,无以救将军,无以抚安西,无以安大唐!比起这些,封某蒙宵小之苦,李天郎受叛贼之冤,犹如泰山之比沙砾,浩海之比水滴也!”

高仙芝深深吸口气,拿着文书,将身体慢慢向后靠去。整个安西,除了李天郎,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合适的替罪羊。忤逆之后,埋骨葱岭的圣命;纵容混于胡人,招恶汉将的不智;得罪宦官,不容胡贵的失算……“雅罗珊,李天郎,将军虽惜其勇才,然却非舍不可,此危亡之时,切不可有半点妇人之仁!”封常清重重地说。

舍了他,可以不惊动朝廷,不开罪汉臣,既安抚了嚣闹之异党,也顺了边令诚之意。但是,这么做,就一定能够让自己躲过这一劫吗?对吃败仗的边塞大将,不管他以前的功劳有多大,朝廷从来就不会手软——前有拔齿受辱的黑齿常之,后有落寞忧亡的王忠嗣……高仙芝干咳了一声,心里一寒,封常清,正如他自己所说,和自己才真的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竭力要抛出李天郎,并不完全像他说的,是为什么大唐,这个封瘸子,把个卑劣之事也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也算一绝!也难怪彻底吓倒了少不更事的赵淳之,不知道这小子……“谁?”高仙芝厉声喝问。

门吱呀一声,雪玉儿笑面如花,出现在门口,“给两位使君温的酒,想必来的正是时候。”

“原来是你这妖精,”高仙芝展颜笑道,“来和本使喝上两杯罢!”

“高使君可不是一般的客人,要不奴家再叫上几个媚丽胡姬,轻歌曼舞,让两位使君好好畅饮一番如何?”雪玉儿用酒盘推开案几上的文书,叮啷一声放好了羊脂白玉的酒具。

“罢了,再美貌的小娘子,也比不得你雪玉儿啊,就你吧。”高仙芝呵呵笑着,顺手将文书移到了几下。

在雪玉儿的娇笑和歌声中,三人共饮了几杯,封常清推说连夜疾行,神劳体乏,草草告辞。而一向极少饮酒的高仙芝今日却一杯接着一杯,直到喝得烂醉,伏案鼾睡。

“使君,使君?”雪玉儿柔声唤道,用手推推浑身酒气的高仙芝,见他未动,便伸手去拿几下散落的文牒。高仙芝鼾声突然中断,雪玉儿吓得缩回手来,碰倒了桌上的酒杯。酒杯发出一声悠长的声响,沿着案几滚动,残存的酒液由此划出一道弧形的曲线。整个房间都为之凝固,直到高仙芝耸了耸肩膀,喃喃咂嘴,鼾声重又响起。雪玉儿手捂胸口,大气也不敢出,一抹冷汗刷地沁出额头。私看官文,本就死罪,更不消说是事关机密的官文了。我为什么要为他冒性命之险?

雪玉儿腰身慢慢软了下来,我是他什么人啊,他不是有那个神花公主么,人们都说她又美丽又聪慧,是不是把那男人的心都塞得满满的?里面有那么一丁点地方留给我么?雪玉儿一时有些呆滞,天蓝色的明眸扫过屋子,这里曾经是她和那个男人的香巢,他们一起在这里度过了无数美好的时光。是那么的美好,美好得差点改变了自己的一生!在高仙芝此起彼伏的鼾声中,雪玉儿闭上了眼,整个儿被回忆湿润,细长的红色指甲深深地陷进了紧握的拳头……“李天郎”,几案下半展的文书上,这三个字在明亮的烛光里跳动,仿佛有某种弯曲诡异的灵性。雪玉儿认不得字,更认不得汉文,但唯有“李天郎”三个字,她却是记得再清楚不过。她最后看了眼高仙芝,咬咬嘴唇,迅速伸手拾起了官文。

“张淮钜,把那件貂皮毯子拿来,将军要用!”雪玉儿开门吆喝着,守门的牙兵顺势伸头看了看醉倒的高仙芝,又看看捧着毛皮来的少年,马马虎虎搜了身,让他自行进去。

雪玉儿夸张地收拾着酒箸桌几,又服侍高仙芝在榻上躺下。那官文却已展开在张淮钜手中。张淮钜没看两行,便“啊”地惊叫出声,吓得雪玉儿赶紧捂住他嘴,令他悄声念与她听,很快,两个人的脸都渐渐发起白来。

阿史那龙支的毡帐在城外十里外,那里跃动的火光依稀可见。拿着高仙芝将令的赵淳之刚出城门便勒住了马,他喘着粗气,面容扭曲着向军营处眺望。高举火把的白小胡嗫嚅一阵,什么也没敢问。忽然,赵淳之猛地拨转了马头,一言不发地重又入城,飞马向疏勒城的西北角疾驰。

未等开门的马大元说话,似乎浑身都鼓满气的赵淳之便将这位老卒弹了开去。

当他风风火火推开正厅门,满头大汗的张淮钜正一字不差地将官文最后几句背完。

见赵淳之冒然闯进,阿米丽雅用眼神止住几欲发难的马大元和张淮钜,面色不改地对赵淳之笑道:“原来是赵郎君深夜造访,想必有极要紧之事,可乃事关奴家夫君?”

真不愧是神花公主,雅罗珊之妻!公主的镇定使赵淳之又惊讶又佩服,他定定神,行了个大礼,终于使自己冷静下来:“这位小哥说的,句句是实,夫人如今能做的,就只有一个字:走!”

“走?离开大唐?”阿米丽雅站起身来,袅袅婷婷为赵淳之和张淮钜分别斟了杯茶,眉间神色凝重起来,“我夫君生是大唐之人,死为大唐之鬼,要他离开大唐,除非太阳西出,江河倒流。”

“非李将军有负大唐,而是大唐容不了李将军!”赵淳之心里明白,就是枉死,李天郎也会选择死在大唐的屠刀下,可是,这样的死法不应该属于雅罗珊,大唐的雅罗珊!“请夫人劝将军忍辱负重,且避一时吧,也唯有夫人,能说服将军了,也许时过境迁……”

“赵郎君真是肝胆相照的好男儿,我夫君也算未看错,淮钜,记着,男人就该这么当!”张淮钜点点头,眼睛骨碌碌乱转,看看赵淳之,看看公主,又看看用独臂紧张握刀的马大元。“说走就走,哪有这般容易,这里是家啊,”阿米丽雅的声音低沉下去,“是我和李郎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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