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孩子之后,就把自己旧日无法实现的所有愿望都寄托到孩子的身上。
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在无意之中创造了从生物学上说是最伟大的奇迹,创造了一个人。
这种惊喜还在于,我们竟然创造了一个属于自己(与自己有关)的人。
如此则足矣。夫复何求?
我们拿她当什么呢?自然当人,又把她当天使,当做早上第一缕日光,雨后的虹;当做未经淘洗而捡到的金子,如花如果又如松鼠小鹿般的尤物;当做高技术产物,准也无法阐释的奇迹。
最后还把她当孩子,和别的孩子一样普通的孩子。
然而我们还是怀着不凡的期望,并且相信她的卓越。
譬如走近她,首先会看到如此清澈的一双眼睛。我们过去不知道人的眼睛竟可以如此清澈。
那样乌黑的瞳孔充满善意地看待世界,眼白染一些纯蓝。没有自私和欺诈。这还不让人惊喜吗?
我时常久久地注视着女儿的眼睛,不想离它而去,也不想再看到其他的眼睛。
我想这双清澈的眼睛会不会给我之双目传来一些晶明呢?
有这样清澈的眼睛对着人们,我们为什么还不相信神的存在或奇迹的存在呢?
当我们在俗世奔波时,须劳心劳力以至劳碌手脚口舌,只为些许名利。可是我们忘记了这同样会劳累眼神。
我们已经忘记自己的眼睛变得黯然和混浊,它印满了种种机心和躲闪,这是无法祛除又无法避免的。于是当有人故作天真之笑容时,我们无法接受的只是这人的眼睛。
纵然皮肉娇柔,而眼睛露出心底的隐秘。
化妆品无奈,健美操无奈,这是无可医治的岁月的瘢痕。
我不知道一个欺骗者的眼睛是否还会清澈,也不知道贪心者、恭维家、密探、敛财人的眼睛是否还能清澈。我知道酒徒、官场中人、纵欲者以及肝火旺盛、心神不定的人的眼睛朦胧、冷酷、迷茫,但决不清澈了。
然而毕加索和爱因斯坦暮年的眼睛依然明亮如婴儿。
我记得过去的人们,有许多是清澈的眼睛,却不知在何时改变了。
我最怕见的,只是自己的眼睛。忧郁、敏感,易于焦虑,像是浮在春水上的冰块。
一次我忽发奇想,去街上看人们的眼睛。我对人们考究的衣装、鞋帽和裙裾都无可挑剔,对人们手里拎的鱼肉和烟酒也抱有敬意。但我悲悯他们的眼睛,这是用我这双也让人可怜的眼睛所看到的。
如果不算孩子们,我们到哪里去找清澈的眼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