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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进入六月,建业照例又变得像个大蒸笼,热气腾腾,热浪滚滚。在建业城中,只有依山傍水、绿树掩映的昭明宫内不似周围那么酷热难耐。

自从这座耗资亿万、穷极技巧的昭明宫修建起来之后,孙皓便如鱼得水,整日躲在宫中寻欢作乐,很少临朝理政。尤其是到了夏季,他更是借口天气炎热,一个多月没有举行过朝会,把那些棘手繁琐的军政之事全撂给了左丞相陆凯。

因为修建昭明宫,吴国的府库变得空空如也,国家既无粮也无钱,就仿佛一个体力耗尽、百病缠身、极度虚弱之人,奄奄一息,苟延残喘。尽管左丞相陆凯好似一个医术高明、尽职尽责的郎中,殚精竭虑地医治与护理着这个体弱多病之人。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面对着空瘪的药囊,陆凯也只能因药施治,勉强维持着病人的生命,根本无法让其病愈并恢复健康。

几年来,陆凯宵衣旰食,日理万机,苦苦地支撑着这个危机四伏的国家,艰难地守护着这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连个稍加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再健壮的人也承受不住这种长时间高负荷的劳累,何况陆凯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入夏以后,陆凯终于积劳成疾了:他先是觉得气短胸闷,四肢乏力;后来又时常感到头晕目眩,浑身瘫软。尽管如此,他仍旧抱病理事,拼着最后剩余的一点精力,去维持着国家与朝廷的正常运转。

时令已经到了三伏,建业也进入了一年中最为闷热的时候。这天中午,陆凯大汗淋漓地批阅罢公文,便觉得两耳嗡嗡直响,双眼直冒金花,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赶紧闭上眼睛,手按着太阳穴,不停地揉着,以缓解这种症状。

就在这时,厨子托着两盘青菜和一碗绿豆羹走进陆凯的书房,轻声地说:“丞相,日已过午,用些饭吧。”

陆凯头没抬,眼没睁,有气无力地说:“我尚不感饥饿,将饭菜撤回去吧。”

厨子瞧着陆凯疲惫不堪的样子,心疼地说:“丞相就喝些绿豆羹降降暑吧。这种大热天,腹中无食可要中暑。”

“休要哕嗦!”一贯对下人十分和气的陆凯,今日却有些反常。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焦躁地说,“莫要烦我,让我安静片刻吧!”

厨子无奈地退出了书房,小声地嘟哝着:“整日不吃不喝,就是铁打铜铸之人也受不了啊!”

厨子刚刚离去,一名家丁又走进书房,低声地说:“镇军大将军有军报送到。”

陆凯像是突发了疟疾病,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连忙抬起头,睁开眼,惊诧地问:“幼节有军报送来?”

陆抗虽然手握重兵,镇守着吴国的西部疆域,但在各路兵马中,陆抗送到陆凯手中的军报却是最少的,常常数月不见一份,代替军报的是一封封报平安、致问候的家书。这倒不是陆抗无军情可报,也不是他拥兵自重、独断专行,而是他太理解陆凯的难处了,不愿再给这位处在夹缝中的族兄添烦增愁。所以,千难万难他总是自己顶着,隐而不报,从不向陆凯叫苦叫难,要钱要粮。对于陆抗的良苦用心,陆凯虽口中不说。但心里却十分明白,并怀有一种深深的感激之情。今日,陆抗竟然也送来了军报,这不能不让陆凯大为吃惊,预感到荆州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情,心不禁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是镇军大将军有军报送到。”家丁不敢隐瞒,把陆抗的军报呈到了陆凯的面前。

陆凯的神色顿时紧张了起来。用颤抖的手拆开陆抗的军报,急切地读了起来。

在军报中,陆抗叙述了羊祜出镇荆州后的所作所为,分析了羊祜到荆州的政治阴谋与军事目的,道出了自己对国家安全的担忧,提出了防患于未然的具体措施……读着陆抗的这份军报,陆凯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眉头越皱越紧,豆大的汗珠一颗接一颗地冒出了他的额头,挂满了他的面颊,滚下了他的下巴,打湿了他的衣襟。

陆凯读罢军报,手扶着几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心烦意乱地吩咐着家丁:“速去备车,我要去昭明宫面见圣上。”

家丁连忙扶住东倒西歪的陆凯,低声地劝阻道:“今日天气异常炎热,太阳十分毒烈,丞相又贵体欠安。依小人之见,丞相还是待到明早天气稍凉时再去面见圣上吧。”

“此事关系到国家之安危,岂可因天气炎热而耽误!”陆凯瞪了家丁一眼,火气十足地说,“速去备车。不得有误!”

这名家丁侍奉陆凯已经近二十年了,还从没见陆凯对他发过这么大的火,不禁大为惊慌,唯唯诺诺地退出了书房,深为担忧地嘀咕着:“这种时候出门,还不要把人热昏……”

家丁的话果然没错。在这么个最为炎热的季节,在这么个烈日当空的时候,池塘里的水都快要被晒成开水了,地面也被烤得快要冒烟了,街道上断绝了车马行人,只有陆凯的那辆上朝用的车子,孤孤单单地行走在通往昭明宫的石板路上。就连拉车的马,也让蹄子下的石板烙得受不住了,一改往日温顺的脾气与平稳的步态,变得十分暴躁,不时地喷着响鼻,趵着蹶子,以此来表示它的强烈不满与抗议。而那狭小的车厢里,在太阳与石板的烘烤之下,简直就像是一个烧烫的炉膛,实在让人不堪忍受。

陆凯的府第位于朱雀门外的长千里,距离昭明宫有十来里路程。平时去上朝,他在车上打个盹或想件事也就到了,并没有觉得有多么远。可是今天,他却感到路途是那么遥远,好像总也走不完。好不容易盼到车子在昭明宫外停下来,他已经像是刚从热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漉漉的,而且还冒着热气,连下车的力气都没有了。

陆凯在家丁的搀扶下,挣扎着下了车,摇摇晃晃地走到宫门前,气短声弱地对守卫宫门的禁军说:“速去奏报,我有紧急军情面奏圣上。”

“请陆丞相恕罪。”禁军头目赔着笑脸说,“圣上有谕:凡请求召见者,需先报何常侍。然后再由何常侍转奏圣上,得到恩准后方可入宫奏事。”

“本丞相求见圣上还需先报何定?”陆凯有些生气地问,“此事本丞相如何不知?”

“回陆丞相。小人也是昨日方接到圣谕。”禁军头目一脸无奈地回答,“小人只能遵圣谕行事,断不敢越过何常侍去直接奏报。请陆丞相鉴谅!”

陆凯虽心中大为不悦,但也不愿为难禁军头目,无奈地说:“既然如此,那就遵圣谕行事吧。”

“请陆丞相稍候,小人立即去报何常侍。”禁军头目说罢,一溜小跑地进入了昭明宫。

尽管昭明宫内浓荫蔽日,可在宫门之外的五十步内,却全铺着大块的青石板,光秃秃的连一棵草也见不到,更不用说遮阴乘凉的树木了。陆凯只好站在被晒得烫脚的青石板上,承受着毒烈日光的暴晒与烫脚石板的烙烤,身上的朝服让汗水浸透又被阳光烘干,被阳光烘干又让汗水浸透。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折腾了好几遍,直到他快要热昏过去的时候,何定才摇着扇子,慢慢悠悠地从昭明宫内走了出来。

何定大大咧咧地来到陆凯的面前,应付差事般地朝陆凯拱了一下手,阴阳怪气地说:“左丞相真是忧国忧民呀,此时还顶着烈日,冒着酷暑,从长干里跑来求见圣上。敬佩,敬佩。”

陆凯只想着能快点见到孙皓,并不愿与何定多纠缠,只是轻蔑地瞥了一眼何定,急切地说:“我有紧急军情,需立即面奏圣上……”

“圣上此时正在午睡。”何定还没容陆凯把话说完,就狐假虎威地说,“圣上有谕:午睡时不准任何人打扰。何某此时断不敢去打扰圣上。”

“镇军大将军从荆州送来紧急军报,一刻也耽误不得,必须立即奏明圣上。”陆凯瞪了何定一眼,再次强调着前来求见孙皓的原因。

近来深受孙皓宠信、自觉翅膀已经硬了的何定,连陆凯这位堂堂左丞相的账都不买,又岂能把镇军大将军陆抗放在心上。他斜睨了陆凯一眼,边摇着扇子边有恃无恐地说:“何某只能谨遵圣谕行事,不敢去惊扰圣上之好梦。”

陆凯被何定那狗仗人势的模样惹火了,本想痛斥他一通,但转念一想,怕因小失大,便严肃地说:“汝只管去奏报。若圣上降罪,皆由我来承担,与汝无任何干系。”

“左丞相说得何等轻松。”何定撇了撇嘴,冷笑着说,“左丞相乃四朝老臣,圣上岂能降罪于左丞相。而何某却无此功德,违背圣谕必要遭到严惩。请左丞相莫要拿何某脑袋开玩笑,让何某去当替罪羊,代人受过。”

陆凯暗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问:“圣上何时可醒来?”

“大约是在申时前后吧。”何定将扇子搭在脑门上,眯缝着眼睛瞧了瞧天上毒花花的日头,有些故意戏弄地说,“请左丞相耐心等候。再过一个多时辰,待圣上醒来之后,何某立即去为左丞相奏报。”

陆凯擦去满脸的大汗,焦躁地说:“再过一个时辰,老夫怕要被晒成肉干矣!”

何定嘿嘿一笑,不无嘲讽地说:“左丞相为国为民死亦不惧,又何惧日头乎?左丞相真要是被晒成肉干,那可就成为万世景仰之名相矣!”

“住口!”陆凯实在忍无可忍了,被压下去的那股子怒气终于像火山爆发似的喷了出来,怒不可遏地痛斥着何定,“从古至今,凡事主不忠、祸乱国政者,有何人能得以善终!汝身为常侍,位列公卿,为何却不思报国,而专为奸佞,秽尘天听①!此乃自取祸患之道,如不悬崖勒马,改邪归正,必有不测之祸!”

何定像个市井无赖一般,嘻皮笑脸地说:“多谢左丞相教诲,何某定铭记在心。不过,何某乃微贱之人,不敢有著之竹帛、名垂青史之奢望,能否善终,皆听天由命吧。左丞相先在此等候吧,何某失陪矣!”说罢,又居心叵测地笑了笑,摇着扇子回昭明宫去了。

①秽尘天听;秽尘,污染;天听,古时称帝王的视听为天览、天听。

“汝……”陆凯连气带热,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扑通一声栽倒在昭明宫外……

陆凯被家丁救起,回府后就病倒了。陆凯这一病,朝廷上像是折断了顶梁柱,大臣们好似没了主心骨,许多军国大事都无人敢做主,更无法得到及时的处理。面对着这种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那些忧国忧民的大臣都感到六神无主,纷纷以探病为名,跑到陆凯的病榻前诉苦讨教。陆凯虽然重病在身,但仍心系朝廷,卧病理政,对大臣是来者不拒,有问必答。陆凯的病室变成了会客厅,从朝至暮,“探病者”进进出出,从无间断。

本来,陆凯以为自己的病是因中暑而引起的,到了秋凉时就会好起来。然而,事与愿违,入秋以后,随着天气的逐渐转凉,他的病不仅丝毫没有减轻,反而日益严重了,身体越来越虚弱,连说话也越来越吃力了。直到这时,陆凯才清醒地意识到:他是在劫难逃了,死神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一面上表孙皓,告病辞官,一面闭门谢客,开始考虑和安排后事。

陆凯步入官场政坛已经四十余年了,经历了孙权、孙亮、孙休和孙皓四朝,目睹了吴国由弱变强、由盛变衰的全过程,脑子里装着一部吴国的历史。过去,他因为一直忙于公务,很少有闲暇来仔仔细细地回味这段历史。如今,他就要永远离开这个为之奋斗、忙碌了一生的国家了,才有时间去认认真真地回顾和审视这个国家经历的风风雨雨,留下的曲曲折折的轨迹。

经过多日详细的回忆与冷静的思考,陆凯深切地感到:他所效忠的国家已经陷入了日暮途穷的危境,随时都可能重蹈蜀国的覆辙。为此,他伏在病榻上伤心地痛哭了一场,望着房梁苦思冥想了几日,然后又怀着一丝的侥幸与一线的希望,用泪水伴着墨汁,给孙皓写起了奏章。

在陆凯的一生中,究竟给吴国的四朝皇帝写过多少奏章,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一道道奏章,有的慷慨激昂,有的深沉雄浑,有的如崇山峻岭起伏跌宕,有的似江河奔流一泻千里。但无论是哪一道奏章,他都是下笔千言,一气呵成。可是,或许是因为这是他今生今世的绝笔之作,他要尽其才智将这道奏章写得才情并茂、至臻至美,为后世留下一篇值得传诵的妙笔奇文;或许是由于他已病入膏肓,才思枯竭,词难达意,写出的文字总也无法令自己满意。所以,这道奏章他写得十分艰难与缓慢,总是写写停停,停停写写,写了又毁,毁了又写,整整用了五天的时间才写完。

奏章写完了,陆凯的精力也像是用尽了。他亲手将这道奏章密封好,题上“圣上御览”四个醒目的大字,然后把奏章捂在胸口上,又瞅着房梁发起呆来。他心中明白,这不仅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道奏章,而且也是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一道奏章。这道奏章对于孙皓来说,无异于一剂最苦辣难咽的猛药,必然会对其产生极为强烈的刺激,甚至会使其勃然大怒;而对于岑□和何定来说,则像是一顿无情的重拳,狠狠地砸在他们的疼痛之处,定会让他们恨得咬牙切齿,引来他们疯狂的报复。这道奏章也可能会使他一生的辛苦与功劳付之东流,化为乌有,落个死有余辜的结局,甚至还可能祸及他的子孙……为了国家不至于成为第二个蜀国,为了国民与子孙不至于沦为亡国之奴,他无怨无悔,甘愿冒着被鞭尸甚至被灭门的危险,去捅那个别人所不敢捅的马蜂窝。然而,如何才能把这道奏章送到孙皓的手中,起到应有的作用,倒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如果按照常规,把这道奏章送进昭明宫,必然会落入岑□之手,定会被付之一炬,化为灰烬;如果托付丁奉等老臣挚友进行转呈,又怕给他们招惹来祸患,使他们难得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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