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凯的预言果然应验了，秋末冬初之际，吴兴郡永安县①的大批饥民真的造反了！起义的烈火迅速地燃遍了全县，义军夺取了县城，杀掉了县官，劫持了孙皓同父异母的弟弟永安侯孙谦，浩浩荡荡地向建业杀去……尽管这场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很快就被留守建业的官军镇压了下去，没能推翻孙皓的残暴统治，但却在朝廷上引发了一场剧烈的震荡，那些本不愿迁都的朝臣，趁机掀起了一股还都建业的浪潮。翻脸无情的孙皓，在不问青红皂白地毒杀了无辜的孙谦之后，也从这次饥民起义中意识到迁都武昌的弊端，觉察到一种潜在的威胁；再加上狭小的武昌宫远无法与建业的太初宫相比，已使他感到有些厌烦了。所以，他也不由自主地萌生出还都建业的念头，并在言谈话语中流露了出来。孙皓的这一微妙变化，立即引起了陆凯的注意，他审时度势，联络了丁奉、滕牧等几十位朝臣，共同上表孙皓，请求还都建业。已有此意的孙皓就来了个顺水推舟。允准了陆凯等人的请求，命令滕牧留守武昌，自己则带着文武百官与皇后、嫔妃、宫女、太监返回了建业……
孙皓的迁都与还都，皆没能改变季节的轮换，太初宫后花园里的那百余株遒劲的老梅树，最先捕捉到了春天的气息，并奋力冲破残冬的百般阻挠，吐露出无数艳丽的花朵，散发出缕缕诱人的清香，向人们报告着春天的到来。
刚从武昌回到建业不久的孙皓，经不住阵阵梅香的诱惑，在万彧、岑□和何定的陪伴下，带领着一大群嫔妃、宫女来到后花园中踏春赏梅。
尽管建业城内仍是春寒料峭，但后花园里那无数朵傲然怒放的梅花，已使园中变得流光溢彩、香气弥漫。一大群嫔妃、宫女。一个个浓妆艳抹，披红挂绿。打扮得花枝招展，像是一群五彩斑斓的花蝴蝶。在梅花丛中翩翩飞舞，美女的笑脸与鲜艳的梅花相互辉映，脂粉的浓香与梅花的清香随风飘荡。那些嫔妃、宫女纷纷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与拿手好戏，或献舞，或献歌，或耍嗲撒娇，或送秋波飞媚眼，企图以此来讨取孙皓的欢心，获得孙皓的青睐。
①吴光郡：治所在乌程，辖境相当今浙江临安、余杭、德清西北与江苏宜兴一带地区；永安县，吴兴郡的属县，治所在今浙江德清西。
然而，不知是孙皓对那些玩弄过多次的女子与她们摆弄过多次的小把戏失去了兴趣，还是她们的粉面与绚丽的梅花相比已变得黯然失色、相形见绌，或许他又想起了那个娇艳无比、鲜嫩异常、令人销魂荡魄的张芙蓉……无论是何种原因，反正他对那些嫔妃、宫女突然感到有些厌恶了，先是对她们的讨好献媚不理不睬，接着又皱起眉头以白眼相对，最后干脆将她们撇在一边，独自面对着梅花长吁短叹。
孙皓的一反常态，使那些嫔妃、宫女有些不知所措，躲在梅花丛中远远地瞧着孙皓，猜测着是何人何事惹恼了这位好色的皇帝，思量着如何才能取悦于这位贪色的天子。
孙皓的一反常态，也让万彧、岑□和何定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连忙来到孙皓的身边，打探着原因。万彧偷觑了孙皓一眼，投石问路地说：“今日园中繁花似锦，香气扑鼻，犹如人间之仙境，令人心旷神怡。陛下为何却心情不爽、神色郁悒？”
“唉——”孙皓轻轻叹了口气，又瞟了一眼远处的那些嫔妃、宫女，怏怏不快地说：“朕以为园中满是枯枝败叶，充满混浊之气，令人不堪入目，心烦气闷。”
“枯枝败叶？混浊之气？”何定如坠入五里雾中，睁大双眼四处瞧了瞧，又哧哼着鼻子闻了闻，疑惑地说，“臣为何见不到枯枝败叶，闻不出混浊之气？”
惟有善于察言观色的岑□已察觉出了孙皓反常的真正缘由，赔着笑脸说：“陛下乃超凡脱俗之人，胸襟广阔，志趣高雅，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理喻。若是臣没有猜错，陛下所谓‘枯枝败叶’与‘混浊之气’并非指实有之物，而是比喻庸俗之人与媚俗之气。”
“噢——”孙皓总算是遇到了一个知音，饶有兴趣地问着岑□：“岑爱卿可知何为‘枯枝败叶’，何为‘混浊之气’？”
岑□朝着那些花丛中的嫔妃、宫女努了努嘴，小声地回答：“陛下所谓之‘枯枝败叶’莫非指那些乔装打扮之人，‘混浊之气’莫非指那股脂粉之气？”
“然也。知朕心者，惟有岑爱卿也。”孙皓又瞥了一眼远处的那些嫔妃、宫女，烦闷地说，“人言江南自古出美女，色艺双全者层出不穷，代不乏人。可瞧这些女子，一个个面色如土，俗不可耐，实在令朕无法忍受。”
“陛下不必烦闷。”岑□连忙投其所好地说，“女子如花，需好水好土方能使其千娇百媚，争奇斗艳。而我国尽占江南之地，纵横数千里，且气候温润，山清水秀，充满钟灵之气，必然会孕育出无数倾城倾国之绝代佳人，古之西施、昭君不皆出自我国乎？以臣度之，非我国缺乏绝色女子，而是其皆养在深闺，未被人识，只需稍加寻访，定可找出许多闭花羞月、沉鱼落雁之人，以畅陛下爱美之意。”
“我国美女虽多，可朕却只能画饼充饥，无缘痛快淋漓享受一番！”孙皓闷闷不乐地说，“以岑爱卿之见，如何才能将那些养在深闺之绝色女子尽皆纳入后宫，以畅朕意？”
“此有何难。”岑□笑眯眯地回答。“陛下只需降一道诏书，命二千石①将吏之女，要岁岁言名，年十五六一简阅，简阅不中者乃得出嫁。再者，陛下还可命人遍行各州郡，寻访民间之美女。如此一来，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皆可一网打尽，纳入后宫，为陛下所有。”
到了这时，何定方才恍然大悟。他一面暗暗埋怨自己反应迟钝，失去了一个取悦于孙皓的绝好时机，反倒让岑□占了先机，抢了头功，一面又不甘心就此罢休，落在岑□之后，让其一个人去出风头、吃独食，于是也争先恐后地说：“岑尚书之法甚妙。若蒙陛下不弃，臣愿带领一些内臣②遍行各州郡，为陛下去寻访美女。不知陛下圣意如何？”
“如此甚好！朕就恩准何爱卿之请。”孙皓喜眉笑眼地说，“何爱卿到了各州郡，务必要仔细寻访，定要为朕找到几位倾城倾国之美女。”
“臣谨遵圣谕！”何定信誓旦旦地说，“臣定尽心竭力，细细搜寻，绝不漏掉一个倾国倾城之美女！”
“岑爱卿！”孙皓又把目光转向岑□，笑嘻嘻地说，“这简阅二千石将吏之女一事，就要有劳爱卿矣。请爱卿勿要推辞。”
“臣甘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岑□胸有成竹地说，“臣虽不敢断言能为陛下寻找到西施、昭君般女子，但选上几位张美人般女子并非难事。”
孙皓赞赏地打量着岑□，欣喜地说：“西施、昭君乃天仙谪凡，数百年才会出一位，是可遇而不可求，朕不敢有此奢望。爱卿若能找到几位如张美人一般之女子，朕也就心满意足矣。”
①二千石：古时官吏俸禄秩次之一。秦汉以来，官吏俸禄以“石”定等级，上自公卿、下至小吏共分为十六等，其中九卿郎将、刺史太守诸官等级皆为二千石，其内又分中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三等。因官俸等级与官阶高下相适应，故又称俸秩为此等的官吏为二千石。
②内臣：宦官、太监。
当孙皓与岑□、何定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如何选美之时，万彧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向孙皓大献殷勤，而是站在一旁低头沉思，默默不语。
万彧如愿以偿地当上了丞相之后，确实怀着一种知恩图报的心情，想尽一切办法去取悦孙皓。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地感觉到，自己虽然取得了孙皓的宠信，但在朝臣中却是越来越孤立，文武百官大都对他不理不睬，他的话更是一文不值，根本就没有人听。与他相反，经常敢于犯颜直谏、甚至当廷顶撞孙皓的陆凯，在朝臣中的威望却越来越高，一呼百应，和他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身为与陆凯平起平坐的右丞相，混到这种地步，是十分可悲而又可怜的。为此，他非常苦闷，于是下决心要去改变这种尴尬的境况。经过一段时间的仔细观察和认真揣摸，他慢慢地意识到：丞相不是皇帝的贴身太监，应以国事为己任，而不能只去讨取皇帝的欢心。陆凯的成功就在于他做了丞相应该做的事，而自己的失败则在于成了皇帝的贴身太监。鉴于这种认识，他也想干上几件利国利民的事情，在朝臣中树立起自己的威望，做一个不仅在名分上而且在实际上都与陆凯平起平坐的丞相。所以，近两三个月来。他改变了过去时时处处都与陆凯分庭抗礼的做法，明里暗里开始仿效起陆凯。前不久在还都建业的事情上，他就不仅没有与陆凯对着干，而是旁敲侧击地为陆凯打起了边鼓，最终促成了此事。就是因为在这件事情上的合作，使胸怀坦荡的陆凯对他产生了一些好感，碰面时竟然破天荒地主动与他打起了招呼……如今，孙皓又要大肆进行选美，此事肯定要遭到陆凯与文武百官的强烈反对，在这个关系到众多朝臣家庭利害的事情上，他又该如何处理？是再次与陆凯等人合作，去谏阻孙皓的荒唐行为，借此改善与朝臣的紧张关系？还是顺从孙皓之意，与岑□、何定同流合污，以此来换取孙皓的宠信？他久久地思索着，反复权衡着利弊得失，很难马上作出选择。
万彧的沉默引起了孙皓的注意，他有些意外地打量着万彧，奇怪地问：“万爱卿对选美之事有何高见？”
“这……”万彧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回答，“陛下宵衣旰食，为国操劳，选些可意女子陪伴侍奉，倒也不失为缓解疲劳之良法。然而……因永安县刚发生过叛乱，民心浮动，若此时进行选美，只怕会再起波澜，于国家社稷不利。请陛下三思！”
孙皓本以为万彧会像以往那样向他大献殷勤，为选美出谋划策，使这次选美更为圆满。没想到万彧竟然与昔日大相径庭，不仅没有为他选美出主意想办法，反而阻止他进行选美，这不能不令他深感意外与失望。他仿佛见到了个陌生人似的打量着万彧，不悦地说：“以右丞相之意，朕不应进行选美。”
万彧没有陆凯那样的勇气与胆量，敢于当面去顶撞孙皓，但他又不愿就此放弃自己的主张，只好婉转地解释道：“非陛下不应进行选美，而是需暂缓些时日，待国内完全安定下来以后再进行选美也不迟。”
“暂缓？暂缓到何时？难道要待到朕老了以后再进行？”孙皓白了万彧一眼，瓮声瓮气地说，“一场小小叛乱，犹如灯蛾扑火，何足挂齿！”
万彧见孙皓有些不高兴了，慌忙跪伏在地。一边连连叩头，一边苦哀哀地说：“陛下刚刚还都建业，朝中尚未稳定下来。若此时再选二千石将吏之女人宫，只怕会在朝廷上引起恐慌，使朝臣不能专心理政，有误军国大事。”
“将吏之女若能被选人后宫，乃是荣幸，何来之恐慌？此事自有岑爱卿与何爱卿去办，朕不敢有劳右丞相之大驾。”孙皓狠狠地瞪了万彧一眼，气呼呼地离开了后花园。
“陛下……”岑□与何定赶忙追了上去，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孙皓。
“陛下……”那些嫔妃、宫女也像一群迁徙的蝴蝶，尾随着孙皓飞出了后花园。
“唉——”万彧长叹了一声。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独自一人在后花园里久久地徘徊着……
孙皓在岑□与何定的搀扶下回到便殿，一进门就气恼地说：“扫兴，真是扫兴！”
岑□狡黠地一笑，心领神会地说：“陛下莫非在为右丞相之言而烦闷乎？”
孙皓不悦地说：“朕身为一国之君，选些女子侍奉有何不可？万彧乃朕心腹之人，应知朕之心思，可其却从中作梗，加以阻挠，令朕大失所望。”
